讀書/ 《莊子》——飛躍常理的奇絕與顛覆

讀書/ 《莊子》——飛躍常理的奇絕與顛覆

先秦時期的作品,往往文中有哲,哲中有文,此中代表當推莊子的《莊子》。《莊子》分內篇、外篇、雜篇,其中內篇可以基本認定是莊子所寫,其他篇目是否有一些託名的偽作仍有爭議。《內七篇》是《莊子》的核心,也是我認真體會和仔細揣摩的篇章。

讀《莊子》往往會有奇絕的思考,因其超越常理而自成一理。莊子的論點和論述初見頗為難解,細想則覺得不無道理,最後對比常理才感到發自內心的驚詫和敬佩。

在《莊子》一書中,莊子彷彿一會遨遊於宇宙之中,體悟天和道的玄妙;一會穿越時空歷史,思索某段對話和某些故事;一會飄忽無己,冷眼觀世,嘲弄庸人、俗人、痴人;一會又墜入凡塵,在紛擾的現實中感慨悲苦的人生,追問理想的生活……

讀《莊子》,有時候讀著讀著想要拍案而起,仰天大笑,彷彿靈魂出竅漫遊天地,心胸豁然開朗;有時候感到晦澀玄奧,佶屈聱牙,七、八個字絞盡腦汁、反覆推敲而仍不得其意;有時候又忽然覺得一種極度的悲傷溢出書本,令人無奈和徒然於寒徹骨髓的黑暗。


試舉一些閱讀所感,與各位分享。

在《莊子·內七篇》首篇《逍遙遊》中,莊子描繪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生物——鯤鵬。鯤鵬魚鳥一體,身形千里,於蒼茫大海上憑風而飛,氣勢浩然。「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鯤鵬的形和飛是令人震撼和神往的。

身處人世,在我們發現自己前後左右都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們是否想過飛起來,飛躍塵世的維度,飛到生活之上的角度審視我們的天地?精神上的「飛」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即便我們不能常常如此逍遙,我們也應該尋找機會去體會鯤鵬的所見、所感。當我們換一個角度觀察自己、他人和世界時,我們或許會明白天地之玄妙,眾生之道情——此時,我們將不會如蜩與學鳩那樣以自己淺薄的準則來衡量他人,而這恰恰是莊子所讚揚的「無己」吧。

無己之人,可為至人;無用之物,可有大用。莊子從無己談到了無用,無用真的「無用」嗎?一顆擎天巨樹能夠存留人世,可能正是因為它的無用——質地不硬不軟,既不能浮為舟,亦不能成傢具。再試想我們所處、所走,不過是方寸土地,而其他的土地似乎無用。可是,倘若此時將我們所立之處的外面全部變作懸崖陡壁,我們還能安然若素嗎?這就是莊子所說的「無用之用」啊!


次篇《齊物論》的篇首提出人籟、地籟、天籟(籟指聲音)。人彈奏樂器、風吹過山林這樣的聲音是多種多樣的,可是無我之人卻能聽到來自虛無的萬物齊一之音——天籟。世間上本有真正的天籟,可做不到「無我」的世人聽見的卻是紛紛擾擾的雜音和彼此的非議詰難。

莊子欲解決世間的紛爭,所以主張人們破除個人成見乃至破除自我的觀念。正如天籟將萬種聲音視為相同,齊物將天下萬物視為相同。齊物者,天地與之同在,萬物與之為一,以齊物觀之,則物無貴賤、事無好壞、人無高低。正因為萬物齊一,所以我們應該拋棄內心的一切成見和判斷準則,以宇宙自然作為參照,齊彼此,齊是非,齊生死,齊萬物也。如此一來,「物無非彼,物無非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


第三篇《養生主》以庖丁解牛的故事引入,對比庖丁解牛與人存於世——刀無厚,因脈絡,可解牛;人無己,順天理,可處世。莊子不像後代隱士一樣認為我們可以避世脫俗,相反,這個紛擾複雜的世界我們沒有辦法逃避。那麼,一個人如何像庖丁解牛一樣在與他人無可避免的接觸中做到沒有摩擦紛爭而遊刃有餘呢?這不僅是莊子思考的,也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問題。

這時我才明白文惠王所說的「善哉!吾聞庖丁解牛,得養身焉」的含義,明白原來需要尋求養生之道的除了身體還有我們的靈魂。莊子的比喻,永遠是這樣充滿深意——它往往看似離奇,卻與我們的生存息息相關。

當我們熟悉了上文中喻指養身之道的庖丁解牛時,我們是否想過為什麼莊子要用充滿血腥戾氣的刀解牛作為人處世的比喻?對莊子來說,這個世界是友善的嗎?而閱讀至此的你的回答又是什麼呢?


最後談談《大宗師》這篇吧。「大宗師」,即「宗大道以為師」,又因為大道存於天,所以必要知天;然而知天不同於知人,所以開篇即有天人之辨。「知人」的人,乃是常人,以固有的有限知識安排自己的生活和未來的人。 「知天」的人乃是「真人」,「真人」明悟天道,沒有個人的成見和知識,所以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在莊子看來,常人皆有依靠,因為常人割裂天人關係,抗拒自然,所以「有待」,而天人則與之相反,因而「無待」。事實上,人與人、物與物乃至人與物之間都是時刻相聯,互相影響,可以相通的。

試舉例為證。我能寫下這些文字,各位能看到這些文字,需要網路;而網路需要信號;信號離不開發射接收設備;設備離不開人的架設製作;這些人又離不開衣服食物;衣服食物需要錢購買;錢的獲取需要收入;收入又由單位或者他人提供。除此之外,錢幣需要機器印刷;機器運作需要電力;電力需要其他能源來提供;這些能源又由地球提供,由人開採使用。再遠一些,沒有月球的屏障,可能地球早就被天外隕石轟得千瘡百孔;沒有太陽的引力,地球也不可能存在。更遠一些,沒有質量和能量,太陽的引力不會存在;而沒有最初的宇宙大爆炸,這些質量和能量也不會存在;宇宙大爆炸又需要……

開下腦洞之後,也許我們會發現發現:宇宙萬物縱然相隔天涯海角,依然是息息相關,牽一髮而動全身,正如此時的我和看到這裡的你一樣,冥冥中早有看不見的因果將我們相連(笑)。

回到正文。莊子的天人之辯說明他不贊同人們對抗自然,而強調順應天地。隨後的文章中,莊子繼續以一個經典的比喻來論證此理:「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自然這可以作為關於愛情的比喻,但是莊子在這裡可能更想說的是——芸芸眾生與其在紛亂的世上通過彼此扶攜來渡過痛苦、災難和死亡,還不如忘記自己和他人,在一個與世無爭的自然中幸福地生活。

莊子是如何想出這些比喻和故事的呢?我們無從得知。我們只知道,《莊子》一書中奇絕超凡的文字和思想幾乎俯拾皆是。

莊子在《大宗師》的最後論述生死這件大事。莊子筆下的人物對於生死同等視之,面對疾病纏身卻不怨天尤人,相反坦然地說:「自然托載我的形體,勞累讓我生存,用衰老來閑適我,用死亡來安息我。出生是一件好事,死亡不也一樣嗎?」

在莊子眼中,生與死其實就像春夏秋冬一眼,都是自然變化的規律。我們從無形中來,向無形中去,死亡不過是再一次進入自然的演化。莊子的妻子逝去,他卻鼓盆而歌,豈不正是此理?

《大宗師》寫到這裡,又出現一個絕妙的比喻——「現在如果有一個高超的冶煉工匠鑄造金屬器皿,而金屬熔解後跳起說『我必須成為神劍莫邪』,工匠必定認為這是不祥的金屬。如今人成為人時,便高興地說『成為人了,成為人了』,那造物主也必定會認為這是不祥的人。如今把整個天地當作大熔爐,把造物者當作高超的工匠,那麼一個人遇到什麼樣的壞事而不行呢?」

好!好!好一個「以天地為爐,以造化為匠」!你我皆為天地所鍛造,一切的美好、善良、幸福、生存和一切的災難、邪惡、痛苦、死亡不都是天地所賜嗎?從天地的角度來看有什麼區別呢?陰晴圓缺、春夏秋冬、生老病死……凡此種種,為之或喜或悲,豈不都是站在人的立場上產生的情感嗎?如果能夠超越人的局限,以天地觀之自我,那麼世間又有什麼能讓人感到不幸的呢?

明悟天道,超脫常識,跨越凡人的維度,顛覆世界的認知,這就是飛在天上俯視人間的逍遙的莊子!


然而,莊子真的是如此嗎?

在《大宗師》的最後,莊子寫了這麼一個故事。子輿與子桑是朋友。有一天子輿去看望子桑,聽到子桑在門內好像唱歌又好像哭泣地說:「父邪!母邪!天乎!人乎!」子輿推門問道:「為什麼這樣說呢?」子桑回答說:「我在尋找使我如此極度睏乏和窘迫的人,然而沒有找到。父母難道會希望我貧困嗎?天地難道會希望我貧困嗎?結果還是到了這個地步,命也夫!」

看了這麼多汪洋恣意的文字和奇絕瑰麗的想像,我早就把莊子視為神仙一樣的存在。然而行文至最後,卻突然出來這麼一段突兀的充斥著悲傷和絕望的對話。莊子從天上回到人間,借子桑之口訴說著命運的無奈,處世的艱難、人生的殘酷,個人的無助。讀到這裡,我剛剛升起的熱血彷彿被冷水澆醒,酷熱的天地陡然冰冷如寒冬……

讀《莊子》時的心情起伏,實在是閱讀旁書所不能有的。我曾有感而作:百味繁雜陳,吾心自難分。喜怒哀樂怨,相伴靈魂深。

九分的浪漫理想和一分的冷峻現實所組成的《莊子》,對我而言就像是同時摻雜了雞湯和砒霜的靈魂烈酒——愈飲愈驚,愈飲愈暖,愈飲愈悲,愈飲愈醉,百感交集,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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