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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腐非白,正兒八經談談杜甫眼中的李白。

非腐非白,正兒八經談談杜甫眼中的李白。

寫在前面的結論:李白之於杜甫已經超越友誼的範圍到達了一個新的境界。杜甫對李白的感情是複雜的,是逐層深入的。在經歷了國破家亂、漂泊不定的經歷後,杜甫對李白的感情便由最初對其天資縱逸的仰慕敬佩逐漸變成對其為代表的士人人格與命運的理解和同情。

鑒於手頭資料和時間有限,下午抽空僅從杜甫詩的角度談談李白之於杜甫的重要性的個人理解。

杜甫對李白的感情是複雜的,是逐層深入的。在經歷了國破家亂、漂泊不定的經歷後,杜甫對李白的感情便由最初對其天資縱逸的仰慕敬佩逐漸變成對其為代表的士人人格與命運的理解和同情換句話說杜甫對李白的感情並不僅僅局限於李杜二人,而是基於在現有的政治秩序崩塌的大背景下,對以李白也包括杜甫自己為代表的士人(文人)如何在現實中自立,價值基礎如何建立,文人的命運走向以及如何實現超越的思考、理解、同情與讚賞。漢代在漢武帝和董仲舒的努力下,無論是政治上還是文化思想上的大一統格局概念已經基本建立。魏晉時期又經過儒、道的深入闡釋,盛唐朝的儒釋道三教並行的高度解放,但是士人(文人)仍是執著於現實的秩序,考慮問題從現實的角度出發而又歸結於現實。比如李白的「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杜甫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等等,所謂的盛唐氣象,便是以這種高度自信執著於如何現實的政治秩序添磚加瓦,以此實現政治本體與自我的同一來獲得自我價值。在安史之亂之前,杜甫對李白的贈詩仍有對這種自我價值實現方式的肯定,但在安史之亂之後這種認同方式發生了改變。現有的政治秩序紊亂,藩鎮自立,極大地挑戰了一統的權威性,隨之的倫理綱常也就崩塌,而現有的儒家倫理對於解決這一問題確實束手無策。而寄託於儒家理論的士人失去了這一根基被拋向價值虛空的境界又該如何生存呢?到哪裡去尋找話語權?該走向何方?該如何實現超越呢?而杜甫給李白的贈詩不僅僅是二人感情深厚的見證,包含著杜甫對於李白的認知深化,對於以二人為代表的士人身份的思考,以及對於價值超越的思考與回答。正如葉燮《原詩》言:「此中也者,乃古今百代之中,而非有唐之所獨,後此千百年,無不從是以為斷。」杜甫的這一思考,正是中唐乃百代之中的關鍵一環。杜甫對李白的贈詩更重要的意義也在這裡。

所以杜甫對李白的贈詩有這明顯的邏輯變換,並逐漸深入,最終形成一個多維度的包容哲學與感性的複合體。

一、第一階段的詩。

天寶三年,杜甫23歲,李白34歲。這一年的春天,李杜在東都洛陽相遇。但見面的時間很短,史書記載很少,在杜甫的《贈李白》一詩中記載了李白當時的不得意,由此嚮往山林。這年五月份,由於杜甫的繼祖母去世,李杜分別。

這一階段,李白給杜甫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他既感嘆李白的卓犖不群的風姿,也驚訝他風雅跋扈的狂態,那種捨我其誰,極端自由的精神讓杜甫為之一震。李杜二人與高適一起游梁園,後杜甫陪同李白去求仙訪道、縱俠使氣。這個時期,二人的日常是這樣的:「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杜甫的眼中的李白是這樣的:「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杜甫對二人的未來期許是這樣的:「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不願論簪笏,悠悠滄海情。」二人同眠共枕,親如兄弟,杜甫欣賞李白的豪放不羈,並期許兩人將來能相約求仙問道,世外隱居。

但杜甫並不十分認同李白,這個時候的杜甫也還不理解李白內心的痛苦,也不理解李白放浪形骸以排憂解悶的方式,他之所以陪同李白訪名山,跟當時唐代的漫遊風氣相關,也有藉此機會飽覽形勝的意思。所以他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雖然終日狂歌痛飲,然而終究不被賞識,雖然心睨豎子,又何以稱雄。他要走的路是傳統士人走的路——修身齊平之路。這條路正是建立在政治本體穩定的基礎之上的,而李白已經開始懷疑這條路的可行性,苦於找不到超脫的方法,因此要先杜甫一步。李白的「仙」、杜甫的「聖」也就在這點上有了根本性的分別。

二、再看第二階段的詩。

這一階段是指杜甫困居長安時,寫的思念李白的詩。

本想「致君堯舜上」的杜甫求仕不成,很快便感受到了比李白更現實的痛苦,生活困頓,衣衫襤褸,「短褐風霜入」,地位低下,「寂寞書齋里」,只能將希望寄托在書里,又發現了「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這一現實哲理。他開始懷念李白,但在這一個時期杜甫對李白的認知並沒有發生根本的改變,但是他意識到了困頓現實和政治理想的差距,「才不為用」這一士人的根本難題,「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是士人生存的真實寫照,「儒術與我何有哉?丘盜跖俱塵埃。」對於儒家思想開始懷疑。但是李白和杜甫不同在於「李白的出世,是屬於天性的,出世的根性深藏在他骨子裡,出世的風神披露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環境機會造成的念頭,是一時的憤慨。」但開始懷疑便是解構和重建價值的開始。代表作有《冬日有懷李白》《春日憶李白》《飲中八仙歌》《天末懷李白》等。

飽經辛酸、悲歷屈辱的杜甫,青春的放蕩,言笑的放肆已經離他很遠了,他懷念的不再是李白的風揚跋扈,而是他的詩。「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曹丕在《文論》中寫道:「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

司馬遷也在《史記》中說:「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既然現實的功名無望,不如退而著詩文,以詩文傳之不朽。更何況古人尚有「文如其人」的觀點,於是他真正欣賞李白的詩歌,尤其是天然清真的詩歌,這既是對李白文品和人品的評價,也是杜甫對自己的期許。以詩酒本身來超越現實的困境,本就是我國古典文學中超越悲劇的一種經典範式,杜甫也不例外。將詩與人緊密聯繫在一起以此抗爭現實秩序獲得自由不羈、笑傲王侯的境界,杜甫在李白身上找到了共鳴和典範,因此他詩中的李白是這樣子「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是士人渴求自由和尊嚴的含蓄表達,李白並非真正自由,但此刻的李白在杜甫視野中已經符號化,成為接下來杜甫對於困境中士人人格的努力方向。

三、第三個階段的詩。

這指的是被罷左拾遺以後做的詩。代表的相關詩作有《天末懷李白》《夢李白二首》《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不見》。自此杜甫長期漂泊在西南地區,寄人籬下,生活更不如往前。也在這一階段,杜甫飽嘗了國難民苦,也正是在這種悲苦的氛圍下杜甫體會到了李白的絕望、痛苦與孤獨。所以他寫道,「酒盡沙頭雙玉瓶,眾賓皆醉我獨醒。」「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正是這無限的時間和空間凸顯了人的渺小與無助,而現實中醉與腥的本末倒置凸顯了人事的荒唐。也唯有在窮苦之境才能寫出好文章,更何況又加現實中宵小橫行呢。將文章和生命一體化,是杜甫的憤激之語,也是超越之途。

同樣他眼中的李白也發生了變化。他真正懂得李白既失望於人世,又絕步於神仙,唯有痛飲狂歌,所以杜甫在最後一首懷念李白的詩中稱李白為「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狂是假,佯狂是真。李白懷著報國之情加入永王幕府,卻因站錯隊而被流放夜郎,文人的命運何其悲慘!「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導致「信而見疑,終而被誹」,李白的命運與杜甫的命運、屈原等其他文人的命運正在這一點上被緊緊聯繫在一起,所以他高度評價屈原,並將屈原和李白並論,「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李白本人也是極為欽佩屈原,「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眼前不過過眼雲煙,「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杜甫無意去追求價值本體,但是在文化轉折的關鍵時刻,他的確在給李白的詩中傳達了這樣的信念,既然不能為官匡君治民,那就作詩以求不朽。既然生命短暫無法超越,那就「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那就以詩酒作結,白頭再約。這種詩酒超越的方式發展到宋代詩酒風流便是後話了。

對於李白來說,杜甫對於他的重要性或未可知。但就杜甫而言,短短兩年時間,李白對杜甫的影響便是如此之大,杜甫對李白的友誼游最初的「高山仰止」之情到並立雙峰,個人理解是經歷過了這三重變化。當然其中寄託的並不只是對李白的情感,也包括借李白來總結反思自己的一生,哀人亦哀己,並由此思考士人應該如何自證自身的價值。其友誼之深如何表達,還是借用李白的詩來完結,「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用喜歡的一句話結尾:「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為歡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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