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許是最美好的一種病
在佛羅倫薩,我深刻體會了一把「司湯達綜合症」。
司湯達是在聖十字教堂犯的病,他參觀完米開朗基羅、伽利略和馬基雅維利的陵墓,走出教堂大門,突然感到頭腦紛亂,心臟劇烈顫動,每走一步都好像要摔倒。醫生診斷,這是由於頻繁欣賞藝術珍品,心理過於激動所致,所以,「司湯達綜合症」,也可以叫做「審美密集恐懼症」。
我的「發病」地點在佛羅倫薩學院美術館,進門後經過一個小拐角,右轉到正廳長廊,長廊兩邊,垂死的奴隸雕像扭曲著白色身體,向天空發出絕望的哀嘆。
這時你抬起頭,不由得猛吸一口涼氣,捂住胸口:巨人般的大衛,遠遠佇立在長廊盡頭的穹頂下,渾身散發著耀眼的光輝。
看到大衛的一霎那,我感覺胸口一陣悸痛,眼淚猝不及防地流了出來。在慢慢走近他的那段路程里,兩腿直發軟,那尊雕像是如此吸引人,又如此讓人不敢靠近。
當走到離他一米遠的觀賞區,終於明白為什麼美女講解員說這是神的作品,在雕刻大衛的時候,米開朗基羅無疑就是上帝本身。
第二天經過烏菲茲門口那座堪稱經典的大衛複製品時,我們一行人傲嬌得連正眼都沒瞧一下,甚至也沒再看上過之後見到的其他雕塑——在米開朗基羅的神作面前,一切雕像都黯然失色。
都說佛羅倫薩是「司湯達綜合症」高發地,因為這裡藝術品太密集,一不小心就被美病了。所以到烏菲茲美術館之前,我們特意帶了紙巾,準備接受兩幅鎮館之寶的考驗——美輪美奐的《春》,和《維納斯的誕生》——去年義大利藝術電影巡展時,3D版《春》里那些漂浮的花朵真是美到炸裂。
可惜那種感覺沒有出現(嗯,這個病會上癮),就是覺得挺唯美的,精緻又夢幻,尤其是女神身上的衣裙,拍細節圖有意想不到的驚艷。
隨後到米蘭參觀《最後的晚餐》,在耶穌和十二使徒的餐桌面前,這個病又奇蹟般地發作了。空曠的修道院餐廳里,那幅壁畫從高處默默凝視著來訪者。
導覽員要求我們從左到右慢慢走,仔細端詳每一個使徒的表情,看著看著,我忽然一陣發抖,再望向平靜的耶穌,就像看到了浩瀚的宇宙之神,那個「自我」越來越小,小到快化作壁畫下的一粒塵埃。身為偽佛教徒的我差點就要念一聲「哈利路亞」,投向耶穌爸爸的懷抱。
返程途中跟同伴討論,大家似乎都有類似的感覺,最後得出一句共識:大師就是大師,牛逼就是牛逼。縱觀藝術長河,畫得漂亮精緻的不計其數,但真正能夠(不需要任何故事背景)直接擊中人心的,不過那幾顆最閃亮的星,一雙手就夠數了。
我常常碰到藝術愛好者問一個問題:為什麼這幅畫比那幅畫好?放到這裡就是,為什麼《大衛》和《最後的晚餐》能讓人起雞皮疙瘩(而《春》不能)?
這麼說吧,它們雖然是神一般的作品,卻無處不流淌著人性。
米開朗基羅的大衛是一個英雄,可他更是一個年紀輕輕被推上戰場的男孩。面對巨人哥利亞,他也跟普通人一樣,會緊張,甚至有點害怕。他頸部動脈凸出,喉頭下陷,那是咽口水的動作,當你看到一頭猛獸,也會因為緊張而不自覺地咽口水。
他的右手青筋暴起,指甲都快嵌進大腿肉里了,擊打巨人的石塊,就在這隻手裡,被年輕人緊緊握住。打不中怎麼辦?巨人會撲過來殺死我嗎?我們會擔心的事,大衛也一樣會擔心。
而這正是大衛的力量。他害怕,掙扎,卻依然選擇戰鬥,經歷了人性的掙扎所做出的選擇,比全無畏懼更打動人。這是大衛的選擇,也是米開朗基羅的選擇。
達芬奇呢?
在他之前,幾乎沒有人會真把街上普通人的臉,放到耶穌和十二使徒的身上。在這之前,他們是神聖呆板、千篇一律的群像。
達芬奇做了什麼?他並沒有創造這些面孔,只不過在人群中找到了他們。
插播一下《最後的晚餐》創作日常:
周一:今天在街角躲了半晌,畫了路人甲乙丙,有一個的鼻子長得好奇怪,我得好好研究研究。
周二:當吃瓜群眾圍觀吵架,有人氣得吹鬍子瞪眼,又攢了一個表情包。
周三:運氣真好,今天有人打起來了,趕緊把動作畫下來。看那個揮拳的暴脾氣小伙,真像彼得!(十二使徒之一)
周四:該去地下室解剖屍體了——人的每一寸肌肉都會說話,就是味道有點重。
周五:修道院長又來催我畫畫了,裝作沒聽見。周六:親愛的院長,再催我就把叛徒猶大畫成你的臉!
周日:院長再也不敢催我了。
就是這些日常(主要是周一到周四),讓《最後的晚餐》如此生動。十二使徒不再是僵硬的偶像,而是我們每天都會在大街上遇到的,活生生的人。
當耶穌說:「你們中間有一個人將出賣我。」
真實的人,第一反應不會是這樣的排排坐,分果果:
真實的人,一定會有反射性動作。暴脾氣的彼得,會立刻從座位上跳起來,手裡緊攥著一把短劍,想立刻揪出叛徒。
被愛的力量感化成好脾氣的約翰,聽完就不會那麼激動,他的頭微微側向彼得,眼睛低垂,神態平靜。
心裡有鬼的猶大,身體語言已經出賣了他:緊張地後退,肘部撐在餐桌上,右手緊緊抓著錢袋,裡面裝著出賣耶穌得來的三十塊銀幣。
這就是達芬奇所說的,人的每一寸肌肉,都會暴露他的心理和個性。
我們總說文藝復興牛,文藝復興究竟牛在哪裡?
文藝復興的本質,正如布克哈特所言,是人文主義,是「個人的發現」。在被中世紀壓抑了近千年之後,人性再次覺醒。人們開始關注作為一個人的感覺,歌頌人性的光輝,也接受人性的懦弱和貪婪。
在米開朗基羅和達芬奇的作品裡,人性被展露得如此坦然,如此透徹而又溫柔。它觸碰到我們的心,讓我們想起自己的勇敢和懦弱,正直與卑劣。當人性被觸碰,產生同情與共鳴,「司湯達綜合症」就會光臨——這或許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一種病。
胡言亂語,寫在卷首,願你我都能在美的世界裡,狠狠生一場司湯達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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