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張國榮:一個講述香港故事的版本

尋找張國榮:一個講述香港故事的版本

來自專欄 獨立紀錄片觀察

尋找張國榮:一個講述香港故事的版本

本文作者:子洋

來源:微信號「你不可以當樹嗎」

事到如今,人們懷念他,已不單是懷念一位去世的傳奇巨星,而更像是懷念一個昨日時代。

他的一生與香港的命運血肉相連,可算是一座城市的倒影。如果將他的演藝生涯視作一段生命,那麼在生命的前半段,時代的幕布是香港經濟的起飛,只要努力就有出路的獅子山下精神,與香港作為亞洲流行文化工業中心的黃金歲月。而生命的後半段,則走向了自我意識的探索,這樣的自我意識不僅包括性別身份,還有家國認同的曖昧與九七前的迷茫癥候,時代情緒在他的藝術作品中得到精準表達。當長夜來臨,頗具寓言意味的是,就連他在03年SARS圍城期間逝世,從時間節點上看,也像是給世界留下了一個時代終結的隱喻。

只有當我們理解了一個人的一生是如何陪伴了幾代人喜怒哀樂,與他們一同經歷艱苦奮鬥的希望,身份認同的迷惘,命運前途的掙扎,成為在這座城市生活的人們集體記憶里鮮活的印證。

我們才會明白,為什麼會存在一個香港人愛香港的理由,是有張國榮。

「 獅子山下,張國榮也要捱十年 」

「Thanks, thanks, thanks, thanks, Monica! 誰!能!代!替!你地位!……」

1984年,代表著香港流行樂壇風向標的「十大勁歌金曲頒獎禮」舞台上,伴著特別的手勢和舞姿,28歲的張國榮身著長西裝和寬鬆白褲,同台上的四位女伴熱情起舞。無線(TVB)一家獨大的年代,似乎全香港的家庭都鎖定著這個頻道。《Monica》橫空出世,成為香港第一首登上大雅之堂的舞曲,這首改編的日本歌讓張國榮一舉成為最炙手可熱的偶像,帶領著香港流行音樂走向勁歌熱舞的年代。

在抵達山頂之前,他捱了快十年。

讓我們把目光投向更遠以前。

1977年,中環天星碼頭。過去四十年後,昔日的碼頭已經消失不見,我們無法準確地還原出那一天確切的時間,天氣,維港的風浪大或是不大,還有,那艘天星小輪上的乘客都有誰。但恐怕當時沒有人會想到,這個碼頭會是日後的一位傳奇巨星的起點。那時的他還是個在跑馬地賣牛仔褲的青澀少年,一身白衣,正要過海去麗的電視台參加選秀。

七十年代的香港社會,是戰後來港的移民家庭集體地進入另一「社會時間」的時期。

戰火中的遷徙,是第一代香港人的共同命運。1949年後,那些因戰亂、饑荒流落香江的商賈、學者、農民、政客、軍人,大多都經歷過一次向下的社會流動,國民黨軍官家眷住進貧民窟的情況並不少見,從內地優渥的生活一下跌入赤貧。

第一代香港人和他們在「戰後嬰兒潮」中出生的子女——「屋屯裡長大的一代人」,在那個年代,要面對的不僅是貧窮,還有政府肆無忌憚的腐敗,國共角力撕裂的政局,和洋人的歧視。

只有生存才是最緊要的事。他們有傳統中國人吃苦耐勞的秉性,少說話,多做事,忍氣吞聲,只為養活十平米小屋裡的一家三代人,父親時時教育細仔要遠離政治,只盼望他們平安長大。這種生存模式被日後的學者總結為「功利家庭主義」。

畢竟他們是逃難的人,香港只是一處暫時躲避動蕩的容身之處,如果有更好的地方,隨時可以離開,從未想過稱其為「家」,更別說落地生根了。

如果你問一個那時居住在香港的人,你是哪裡人?他可能會告訴你是廣東人,是福建人,是上海人,是湖南人,卻唯獨不會告訴你,是香港人。

變化是從七十年代初開始的。

六六、六七暴動後,左派勢力在香港漸漸隱沒,台灣被逐出聯合國後,也無暇再顧及海外,國共勢力漸次退場,不再對身份有所爭奪,香港從此只是香港。另一邊廂,麥理浩主政的港英政府在六七暴動的震驚之下,不僅沒有說你們這些殖民地的刁民真是反了,反而做出了一系列制度化調整:推行「十年建屋計劃」,成立廉政公署,以及從1973年開始著手的市政局、區議會、立法局等部門的政制改革。

社會運動和壓力團體在這十年里如野草般野蠻生長,一發不可收拾,運動的主力是已經長成青年人的嬰兒潮一代。抗爭,對話,調整,抗爭,對話,調整。這一切都讓民眾開始重新定義殖民地政府的統治 :這可能會是一個相對清廉和相對高效的政府。

更為重要的是,七十年代中期,香港逐漸擺脫了石油危機帶來的經濟衰退,從過往的轉口貿易過渡到工業化,步入經濟騰飛的所謂黃金時代,巨大的社會上升窗口期出現了:一位賣塑料花的工廠主可以成為日後的香江之子,一位冷氣工的兒子則可以努力讀書成為大學教授。大都會充滿了白手起家的傳說,人人都可以努力拚搏闖出一片天地。

「香港」,這兩個字,不僅代表了一片充滿機遇的土地,也成了可以生根的家園。本土意識從這時開始孕育。

◇ 80年代的「中環三太子」,是香港的第一代偶像

張國榮的成名之路,正是「獅子山下」精神最好的寫照。

1977年出道之後,他並沒有一炮而紅。籍籍無名的那幾年,陪伴他的是貧窮、噓聲和冷遇。第一部電影就被人騙去拍三級片,最極端的一次,他在戶外演出,興起之時將帽子拋向台下,觀眾卻將帽子扔了回來。

1983年,他在電影《鼓手》中飾演熱愛音樂卻處處碰壁,最終努力實現夢想的青年,這正是他自己的映照,他在主題曲《默默向上游》中唱「幸運不肯輕招手,我要艱苦奮鬥」,也正符合了社會上升期香港的時代精神。

日後一句廣為流傳的,激勵年輕人的話是——「連張國榮也要捱十年才有今天」。

七八十年代,電視機開始走進尋常百姓家,歐風美雨吹來,年輕人個個學嬉皮士,穿牛仔褲,戰後世界性的學生運動、反戰運動和反文化運動,也邁著遲滯的碎步走進香港。電視機里的那個奶油小生,他唱英文歌,穿喇叭褲,他是不羈的風,是一個放蕩的叛逆情人。

維多利亞港灣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白金色的水面倒映著資本主義文明最輝煌的一刻。《英雄本色》、《警察故事》,來自香港的風一浪接一浪吹向內地、台灣、馬來西亞、新加坡。

停住這風BABY,長夜抱擁DARLING,如今這個浪人,只想一生側躺於你呼吸側邊。

年輕人戴著隨身聽聽他的歌,上街去搖旗吶喊,當然了,也要談戀愛。那是屬於他們的,日後會在記憶里發光的,火紅的七十年代。

「 阿飛的故事」

他在密林里一直走。

他穿著寬鬆的襯衣,風從衣襟里吹過,吹得衣服鼓脹。小徑兩旁是熱帶雨林,畫面潮濕而陰暗,他絕望,孤單,又瀟洒,他一步也沒有回頭。

多年以後,他對鏡獨舞的那一幕,每每作為這部電影的經典橋段,在電視台的紀念節目里被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反覆播放,當然了,還有那個關於無腳鳥的,矯情又爛俗的傳說。

但少有人會提到這一段密林里的長鏡頭。

去年上社會問題研究課,研究犯罪學的Nichol老師提到,「阿飛」是六十年代的社會現象——年長的一代人看不慣學嬉皮士的年輕人張揚跋扈,打扮古怪,到處惹是生非,行為舉止和上一代人都太不相像,便叫他們阿飛。

而那個親媽養母都不疼,一生漂泊不得自主的無腳鳥,是浪子阿飛,也是香港。

現在想來,那對說好了要去伊瓜蘇瀑布的同性戀人,一直念叨著「不如我們重頭來過」,電影在1997年上映,宛如時代的魔咒。而《2046》,據說也是導演受了「五十年不變」的啟發,想要探討有沒有永恆不變的愛情。

王家衛當然可以說拒絕任何政治的解讀,但他也沒辦法不讓別人想太多。要知道,《阿飛正傳》的主題曲,就叫《何去何從》。

更何況,這本就是真實的時代情緒。

「我的情,來又去誰在意。我的夢,去又來無所倚。黑夜中,尋覓一些感動,不知何時相逢,不知何時相逢。

——《何去何從之阿飛正傳》」

從1982年和1984年的中英談判開始,何去何從,就成了懸在每一香港人頭上的問題。

鄧小平的一句「中英談判不是三腳凳」,為日後的解殖埋下一道傷口。也就是說,香港問題是中國和英國兩個主權國家的談判,至於真正生活在香港的人的民意,是上不了談判桌的。

今天生活在中國大陸的人,或許少有會知道,八十年代那一場北方的夏夢,還有另外一個心臟,在羅湖橋的南岸。或許也少有人知道,那一年對於香港自己的歷史而言也是一個獨特的坐標。他們在這個邊陲小島上遊行、捐款、唱歌,前所未有地認同這個青春呼喚的祖國,對「中國人」這一身份的認同達至頂點,這之後則要到遙遠的2008年,那時這個國家遭受了雪災和大地震,舉辦了奧運會,慘痛與輝煌的記憶並存。

九十年代初,香港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移民潮,無數人選擇了用腳投票。而有一些留下來的人,則開始了一種「比中國更中國」的情懷,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 北進之路與紅色高跟鞋 」

按照今天的話來說,張國榮絕對算是一個「政治冷感」的人。那年他在家看電視哭,穿白衣紀念,卻沒有去跑馬地和他的許多朋友一起唱歌。

但張國榮90年代開始的兩條成色鮮明的路徑,則可以看成是那個時代香港人探索身份認同和自我意識的兩個截面。

一條是他的北上之路。1994年,《霸王別姬》摘得金棕櫚。他在戛納海邊和其他三人的合影,多年以後在中國的社交網路上廣為流傳。他們是那麼的自信,又是那麼的自然,幾乎每個人都是最好的模樣。

他在日本發行寫真集《慶》,裡面裝載著他在中國土地遊歷時,所見的一山一水,故宮的城牆,景山公園的石柱,衚衕三輪車上的小男孩,西湖邊的小舟,他在封底題字:「紅旗飄浮,國泰民安」

對家國的認同,不僅關涉出生地和居所,更包含著文化、記憶和家族的根。

◇ 張國榮寫真集《慶》

另一條是紅色高跟鞋之路。

1996年12月31日,在那個特殊的時刻,全香港人的哥哥帶領著他們一同「跨越九七」,這是他闊別七年後首次登上紅館舞台。演唱《紅》時,他特別模仿David Bower,抹上紅色口紅,穿上紅色高跟鞋,雌雄同體,之後成為了他的一個符號。

張國榮研究專業學者,香港中文大學的洛楓老師在那本著名的專著《禁色的蝴蝶》中,把張國榮從90年代後期開始藝術上各種離經叛道的大膽嘗試,歸因於香港獨特的文化環境:西化的殖民背景、沒有國族身份包袱的清省、流行文化的主宰意識、文化工業的興盛環境,以及漫長而崎嶇的性別抗爭運動。

而我在很久以後才讀到,90年代主宰本土意識討論的正是一批文化研究學者。

中英談判被架空,使得知識分子開始關注「解殖」問題,引入後殖民理論討論香港的文化身份,因為無論是英國「殖民」,還是「回歸」祖國,本質上都是喪失自身主體性的殖民主義的延續。

李歐梵提出香港文化的「邊緣性」(marginality)和「混雜性」(hybridity),而周蕾則提出「夾縫論」,認為香港最獨特的,就是處在西方中心主義和大陸中原主義的夾縫之中。作為國際化大都市,香港應該開闢文化意義上獨立的「第三空間」,背靠祖國,面向世界。

「香港電影所表現的卻是一種異數:它在技巧上像是在模仿好萊塢,但看來更過癮;它講的還是中國的故事,卻處處在諷刺中國;它可以粗製濫造,但不時仍可造出極濃厚的藝術氣氛,我無法系統論之,只好稱為之「雜種」。後來才發現雜種(hybridity)這個字也變成了理論上的時髦名詞。也許香港文化的特色,就在於它的雜性,它可以處在種種文化的邊緣——中國、美國、日本、印度——卻不受其中心的宰制,甚至不按牌理出牌,從各種形式的湊拼中創出異彩。

——李歐梵《香港文化的邊緣性起點初探》」

當年這兩個理論曾被一批年輕學者猛烈地批評,斥之為「大香港主義」,甚至將之與90年代香港資本大舉北進,深圳、廣州淪為「殖民腹地」,「二奶村」、「廉價工廠」層出不窮的現象聯繫起來,斥為文化意義上的「北進想像」。

多年以後,當這個大都市走向日薄西山的徵兆已經越來越明顯,又深陷於界定自己的泥潭中難以動彈,張國榮,周星馳,成龍,王家衛都越來越像是上一代人之時。

當年的年輕學者突然又想起了90年代的那場大討論,那也像是屬於上一代的想法了。

1999年,張國榮發行了加盟環球後的首張唱片,《陪你倒數》。弦樂和電子樂配合,波瀾壯闊而又凄迷詭秘,和當時社會上的末日情緒,和一種前途未卜的惶惶不安感相互印襯。

「五,四,三,二,一。」

新千年來臨。

奔向未來的日子

我住在大埔,新界北,沙田海灣,是香港的傳統老社區,有很濃的人情味和市井煙火氣。前幾天我在大埔文娛中心看到一張四月一日演奏會的海報,老一輩人和一個小姑娘合奏鋼琴,海報上沒有張國榮的肖像和名字,但演奏會的名字是:《我們永遠的明星,奔向未來的日子》。

這個城市的「後九七」歷史,從2003年開始斷裂和分流,許多人說他去世的那一天像是末日降臨。

SARS疫情襲擊香港,房價以火箭速度飛升,還有那場建軍節的大型紀念活動。他突然離世,無數人即使帶上口罩也要去路上送他一程。

疾病肆虐,這座他們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前途未卜,而那個他們看他哭,看他笑,看他失意,看他得意,看他灰頭土臉,看他風頭一時無兩,看他找到愛人,看他絕代風華的人,也走了。

我在機場寫這篇文章時,洛楓老師在FB上發了一篇十五周年祭的張國榮三段論,其中在講述Present Tense時,她說2013年4月1日後,是一個時代的開始:

「張國榮」從此是一個城市的圖騰、時間的印記,以及文化現象,是書寫這座城市絕無僅有的歷史線路,「紀念張國榮」的儀式以「活動」的形態持續了十五年(也跨越了地域),以「死亡」作為祭禮,卻蔓延幾個世代的悼念圖譜或家庭肖像,從流行音樂和電影的文化構成,牽入了性別、表演藝術、情感聯盟的議題,甚至書寫這個城市絕無僅有的歷史線路,「香港」作為張國榮的「原生地」,因他而與別不同!

但張國榮可以作為Future Tense存在嗎?

如今擔當社會旗手的「80世代」是一出生香港便走在回歸路上的新世代,他們已不似從小受走難的父母熏陶,對政治或冷眼旁觀或明哲保身的「嬰兒潮一代」,也不再沿用官方版本的「獅子山下」故事,試圖衝破馬照跑舞照跳的「經濟城市」的窠臼,他們對家園歸屬感的追求,最早是將消極的懷舊情緒訴之以集體記憶的守護。

保衛天星碼頭,灣仔的喜帖街,再到後來的反高鐵,他們竭力保留九七前的庶民記憶,被建制派斥為「戀殖」。如今,張國榮也已成為香港的集體記憶中一塊獨一無二的拼圖。

他在90年代便有勇氣穿在身上的紅色高跟鞋,Jean Paul Gaultier的舞台服飾,披散的長髮,是一種文化符號,也是對自由的追求。如果他仍活在世,即使在此壓抑的社會氣氛下會感窒息,也絕對不會放棄對真誠、良知、底線的捍衛,對藝術價值近乎苛刻的追求,因為「I AM WHAT I AM」,要站在光明的角落。

從更廣義的語境來說,這些東西本就不僅屬於「香港故事」,而是超越任何政權、時代、國族、性別的存在,它歷久彌新而價值永存。這也是為何如今我們回看他和他那個時代的藝術作品仍然如此動人,這也是為何過去十五年後,紀念張國榮依然有價值,甚至更有價值。

1989年,張國榮宣布「封咪」,遠走加拿大。告別的演唱會一開就是三十三場,那一年的紅磡承受了太多的心碎和淚水,人們日後在錄像店裡一遍又一遍重看那場經典的演出。「風繼續吹,不忍遠離」,彷佛是一場預言一般,從那以後,張國榮的演藝生涯,香港的城市命運,都如同是長河中的一葉扁舟,被吹向了另一處浪角。

參考文獻

《那似曾相識的七十年代》,呂大樂

《唔該!埋單——一個社會學家的香港筆記》,呂大樂

《四代香港人》,呂大樂

《禁色的蝴蝶》,洛楓

《香港本土意識的前世今生》,羅永生

《香港社會的政制改革》,劉兆佳

《文化想像與意識形態:當代香港文化政治論評》,葉蔭聰等

及《三聯生活周刊》、《人物》、《新京報》等媒體的公開報道

推薦紀錄片《集體回憶-張國榮》

《集體回憶-張國榮》

類型: 紀錄片/傳記

製片國家/地區: 香港

語言: 粵語

上映日期: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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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pjw-document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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