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中文系不培養作家還是中文系不想培養作家?

我是個中文系的大學生,平時喜歡進行小說散文詩歌的文學創作,雖然知道自己水平有限,但這畢竟是我的愛好和理想,在本專業里我也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感覺很高興。

但在我進入大學的第一天,我們輔導員就說:「中文系不培養作家,而是培養專業的讀者。」這我們可以理解,畢竟文學創作有很多天賦的因素,是很私人化的事。可從後來的學習中,我們這些喜歡寫作的人卻成為別人嘲笑的對象,主要是老師們帶的節奏,上課總要有意無意帶幾句:「你們寫點那些小散文啊,小詩啊有什麼用。要真想鍛煉寫作能力去練公文寫作,要不就老老實實地學習,讀學術著作,別讀那些閑書了。」

我們就非常疑惑,不是說學中文是開卷有益嗎?我們讀的那些散文小說也是名著啊,也蘊含著深刻的思想啊?難道還不如那些不知名的學者嚼剩下的論文有用?

真不知道究竟是中文系不培養作家,還是不想培養作家,難道每個學生都拿著獎學金,畢業後去研究非科班出身的作家作品才是正道?


莫言在魯迅文學院學習的時候,汪曾祺是他老師。後來在《文學與牛》里,莫言回憶說,記得當年汪曾祺先生到我們班上來講課,開首就在黑板上寫上了六個大字,「卑之無甚高論」。

再往前,汪曾祺也有篇文章,叫《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講的是他的老師沈從文教寫作的事兒。

沈從文在西南聯大開過三門課,分別是: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汪曾祺都選了。

創作能不能教?這是一個世界性的爭論問題。很多人認為創作不能教。我們當時的系主任羅常培先生就說過:大學是不培養作家的,作家是社會培養的。這話有道理。沈先生自己就沒有上過什麼大學。他教的學生後來成為作家的,也極少。但是也不是絕對不能教。沈先生的學生現在能算是作家的,也還有那麼幾個。問題是由什麼樣的人來教,用什麼方法教。現在的大學裡很少開創作課的,原因是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教。偶爾有大學開這門課的,收效甚微,原因是教得不甚得法。

——《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汪曾祺

這麼看來,沈與汪大概是覺得「寫作」這事兒,還是可以教的。但這個可教,絕不是循規蹈矩,像數學1+1等於2般可教。這個觀點跟魯迅是大致相同的。

魯迅不相信所謂「小說作法」、「小說法程」之類的東西真能解決問題。

現在市場上陳列著的「小說作法」、「小說法程」之類,就是專掏這類青年的腰包的。然而,好像沒有效,從「小說作法」學出來的作者,我們至今還沒有聽說過。

......因為創作是並沒有什麼秘訣,能夠交頭接耳,一句話就傳授給別一個的,倘不然,只要有這秘訣,就真可以登廣告,收學費,開一個三天包成文豪的學校了。以中國之大,或者也許會有罷,但是,這其實是騙子。

——《不應該那麼寫》魯迅

寫作可教的例子很多,莫言、余華、王安憶、嚴歌苓......都在魯迅文學院學習過,他們受益多少未可知,但一定是有的。

那麼,這能說明,只要方法得當,作家就一定是可以教出來的嗎?

我覺得不能。想像這樣一個問題,讓你,讓我,讓一個普通人放到魯迅文學院學兩年,難道就能寫出《檀香刑》或者《活著》了?顯然是不行的,寫作是一件很看天賦的活兒,普通人通過練習,可以成為一個平庸的作者,而要寫得好,沒有天賦基本不可能。

所以,寫作這件事兒,無章法,無規律,不是你下了種子就能收穫;而且,以大多數人的天賦,就算是古今大師一齊來教,也很可能教不出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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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答學校培養不培養作家的問題,也許需要先回答「中國缺不缺平庸的作者?」這個問題。

顯然是不缺的。

如果大學都要培養作家,以舉國中文系之力,授魯迅所譏諷的「小說作法」(不是所有學校都是魯迅文學院,不是所有老師都是沈從文,大學要教寫作,大概率會掉入「小說作法」的泥潭。),究竟能培養多少「作家」出來?

不用想,一定是個龐大的數字。那麼,這麼多平庸的作家畢業了幹嘛呢?都邊喝西北風邊寫「巨著」嗎?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一旦從學校畢業,寫作專業的畢業生,也是要吃飯的。而可以預見,絕大部分畢業生都難以靠寫作養活自己。

所以回到問題,中文系究竟是不培養作家還是不想培養作家?

我的答案是,如果作家培養真的可以像數學公式那樣簡單明了,那學校一定是願意培養的,然而現實並非如此。因此,絕大多數學校不僅不想培養作家,就算想培養,也沒辦法培養;就算有辦法培養,培養出來也九成九是庸才。

而庸才已經夠多了。


以北大中文係為例,共設四個本科專業:中國文學、漢語語言學、古典文獻學、應用語言學。看名字也能明白,這幾個專業都偏向理論研究,跟「寫作」沒什麼直接關係。

師資力量、學生素質強如北大,也不敢亂開課教寫作,其他學校更不必多言,「中文系不培養作家」是絕對明智的選擇。

中國文學(Chinese Literature):綜合培養文藝審美能力、對文學現象的分析評論能力以及語言表達能力

漢語語言學(Chinese Linguistics):側重培養培養語言研究、語言文化、語言教學等方向的人才

古典文獻學(Study of Chinese Classics andArchives):培養具備深厚的國學素養、從事傳世文獻、出土文獻、海外漢學與古籍數字化的整理與研究人才

應用語言學(中文信息處理)(Applied Linguistics:Chinese Information Processing):中文信息處理,文理兼修,開發計算機語言處理能力,如信息存儲、傳輸、檢索、智能理解與人機對話等

——北京大學中文系專業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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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學中文系說過中文系不培養作家的話。

如果一個領域不經過嚴密的科班培訓也可以成為大牛,而且這些大牛在從新人到大牛的過程中的刻意練習也未必比同行更加刻苦,這就說明這一行太依賴天賦。

有大專畢業者寫得比北大中文系畢業的好,你見過有大專生數學比北大數學系的好么?沒有吧。如果說數學家是天賦外加優質的學術訓練的話,那文學創作是一個不需要科班訓練也有機會可以成事的領域。

更神的例子就是有些人以非母語創作,也混成了那一語種的優秀作家。而該語言的母語持有者,大部分寫作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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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的例子還有大部分商學院不敢標榜自己培養創業家,因為當老闆也是個不經過正經學術訓練就可能成事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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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科班出身也肯定不會阻礙文學創造。1978年河南省文科狀元被北大中文系錄取,那名考生叫劉震雲。


像我們這些凄慘的中文系老師每堂課都在聲嘶力竭地求著下面坐的一大群只知道記筆記的PPT狂魔們:

「同學們吶!多讀點書啊!」

「同學們吶!多寫點字啊!」

「同學們吶!多看點書沒壞處啊!」

……

然而總會有這些理直氣壯的學生。

先佔坑,以後我會從中文系課程設置和當下教學生態等方面具體來答。

然而,無論如何,遇到稍微有點創作靈氣和人文精神的學生,作為文學老師,都會非常驚喜。

#最重要的是,她誇我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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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二次編輯:

大部分學校的本科生中文系基礎課程設置包括三個方面,文學史學(古代文學、現當代文學、外國文學);語言學(古代漢語、現代漢語);文藝學(文學理論、美學、文藝心理學等),有些學校會開闢寫作課程(基礎寫作、公文寫作等)。

因此看上去最符合培養作家課程就是基礎寫作了,而基礎寫作不是文學創作,而旨在培養和學生基本的寫作能力。

從課程設置來看,中文系培養的是有文學史視野和文學理論基礎的文學「掌握者」「研究者」等,卻不是文學創作者。

就我個人上課狀況而言,我所教授的科目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分兩學期),每學期要在短短二十周內一方面進行文學史知識的傳達,包括文學思潮、文學流派、文學現象等等,一方面我又盡量地帶領同學們對文學作品進行文本細讀,不局限於教科書上的創作特色分析,盡量地以自己的閱讀經驗給他們以純粹審美的引領,比如講余華,我會講「廢墟審美」「人生存的荒原困境」等,講《古典愛情》多於講《活著》,另外還會跟學生探討當下的文學文本,比如《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是我在繁重的教學任務之外,能夠給學生做到的最大限度的文學浸潤了。

中文系最大的作用,是讓學生沉浸在一種「文學場」中,讓他們知道讀書的重要性,無形之中也督促著他們讀書,由此形成一定的閱讀基礎,一開始,他們像蜂擁的水母,在周身無處不在的文字海洋中不斷地上浮,上浮,真正浮上來的卻只有少數的透明的、精緻的、敏感的、靈氣的學生。這在我之前所答過分「讀的書多一定會寫作」嗎有所顯示,在此不贅述。

另外,某種意義上,大學之前的語文教育毀了很多學生對於文字的審美能力和掌控能力,今天收上來的很多期中論文都是閱讀理解答題式的寫作方式,還有個學生用政治經濟學分析《浮躁》。真是哭笑不得。

其實我在課堂上是做過文學訓練的,有一次上課,我把粉筆「啪」地扔到地上,讓學生們去寫剛剛發生的事,然後不斷地強調:「你們是自由的,你們在稿紙的田地上可以自由地牧文字的牛羊,」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收上來的卻還只是簡單的動作摹寫,沒了。我對他們說:「你們怎麼只能看到動作的發生呢?粉筆下墜對於地板上的小星球來說無異於滅世危機;你們怎麼就單純地只以為它只是垂直降落呢,為什麼不把地板想像成天空,這是一根蒲公英的根莖漂往藍天呢?視角可大可小可正可倒,還有聲音、形狀,那麼多可以想像的寫的……」

然後我對他們說:「啪」讓我想起了冬枝斷裂的聲音,然後我自己寫了幾句詩:

「啪」!窗外冬枝漸白,

砍柴人迎向犬吠,

你披著一生星辰,

敲響我的柴扉。

出發邏輯是這樣的:粉筆落下的聲音—樹枝斷裂—樹枝上積滿白雪—詩歌「風雪夜歸人」—你是我的歸宿。

以上只是一個剛入職的小中文系老師的小小嘗試,真心的,中文系還是有會做夢的老師在的,我第一堂課就對他們說:「文學是生命的學問,最關乎我們如何醉意醺醺地行走於世、冒雪前行的學問了。」

敏感的人終其一生都不會太過快樂,我是,我從小到大的語文老師都對我很好,呵護我的敏感,現在,輪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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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編輯:

多謝大家抬舉,與知乎上其他老師和我自己的導師們比起來,我還相差甚遠。

我所入職的學校一般,學生群體多是將來要做語文老師的師範生,所以相對來說,我對他們的要求相對嚴格。因為與他們年紀相差不大,上課也是盡量地通過新鮮活潑的方式呈現(我一直不用PPT,後來因為他們上啥課都習慣了PPT,上課時一直眼巴巴瞅我,抓不住重點,實在沒辦法了,開始做PPT)。

再放個文學訓練的教學實錄吧。

讓某個學生站起來回答「遍體鱗傷」的意思。

她一說出「全身的傷口像魚鱗」,大家都覺得重新發現了這個詞。

然後我說:

「感覺出差別了吧?我們用熟的成語美感早被我們忽視了,這樣一拆開、一補充,我們就能重新觸摸到這個詞的原始的生動與游梭。

『遍體鱗傷』是實用;

』全身的傷口像魚鱗』是創作;

『月光將我的傷口打成了片片魚鱗『是文學。」

「遍體鱗傷」這個詞我也是聽之前的一個老師講過,重新去審視,才發現我們用熟的文字其實仍在活潑潑地到處游梭,只等我們逮到它。

這跟是不是中文專業出身沒關係,我讀了這麼多年中文系,中文系不讀書的大有人在,讀書多卻匠氣死板的人更多。

靈氣是天賦,讀不來、教不來、學不來。

#哎呀,你們都關注我幹嘛啊,萬一我偷偷摸摸關注一些小黃蚊或者惡趣味的話題被你們瞅到了怎麼辦……我還是有點偶像包袱的~#


復旦中文系設系宗旨是三件事:

(一)順時代之趨向,整理研究中國文學;(二)應青年學生學習文學之要求;(三)使全校學生除學習一般應用課程外,在文學藝術方面有精修博選的機會,以改進學校國文教學狀況。

中文系主要工作是整理研究中國文學,吸引有志學習文學的青年(當然他們可以寫作),以及為全校並不從事中文研究的學生提供文學藝術方面的進修,提供全校學生接觸文學的路徑和方法(他們當然可以寫作)。

中文系從來不培養「天打雷劈也要成為作家」的動機,要不要當作家是個人的事。在這個時代,已經很少能找到比當作家門檻更低的職業了,都不用讀中文系就可以。

你應該問的是「究竟是創意寫作專業不培養作家還是創意寫作專業不想培養作家?」

歡迎報考我們復旦大學的MFA(要過統考)。


想做就去做,碰得頭破血流也是自己選的。今天不鼓勵你成為作家的人,本身就是你成為作家的道路上的一部分風景。至於結局如何,捫心自問,如果失敗了還是不後悔,那就去做。如果會後悔那就不去做。你的選擇你做主,自己承擔後果。這個想清楚是走作家路的前提。

沒有任何人構成「權威」包括中文系本身。中文系算什麼呢,中文系那點權威算什麼呢,中文系的老師同學算什麼呢,何德何能能改變你的夢想呢。

有的人說中國不缺平庸的作家。那中國缺平庸的羅蘭巴特、拉康、福柯、伊格爾頓五手專家嗎?我覺得中國需要小時代,也需要莫言,但真不需要蹩腳的五手中譯後現代理論復讀器。不僅道義上如此,市場上也是如此。從六十年代就已經陷入自哀自憐反現代反科學死循環的一些所謂文學理論,在西方也是全面失敗無人問津的趨勢,這點東西真的值得你貢獻一生嗎?

為什麼大學生文學類讀書心得不能講《人類簡史》,我只是個叛逃轉cs的碼農,不是讀完phd去大學教中文的老師,我可能沒有資格問這個問題。的確,《人類簡史》在理論家眼裡只是科普級別,他們會告訴你這個道理早在《想像的共同體》裡面就得到過更翔實的論證云云。但羅素與丘吉爾也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正常的人類文明視角開展科普、探索知識極限的嘗試,是可以有文學價值的。《人類簡史》有沒有文學價值,最起碼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什麼是文學?章太炎說得好,持理議禮謂之文。《昭明文選》里將近一半的篇章是議論政事,研究歷史,昭告天下的應用文,不是什麼純文學。即使五手伊格爾頓復讀也知道,純文學的概念是現代建構。人文主義、人性、人的文明本應是無遠弗屆的,那,為什麼要禁錮自己的思想,為什麼要禁錮自己學生的思想?

當然題主你沒有辦法改變這個事實,但你其實可以改變這個事實。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主動地禁錮自己,他們並不代表任何真理,他們代表的是他們能力和見識的局限。我們和他們一樣,有著自己的局限,也許有一天我們會止步於此,變成他們。可是你可以選擇一個不一樣的道路,這條路更難,但回報未必不好,風景未必不美麗,未必不能在很多年後—或許沒那麼多年後,成為「主流」。很多「專業讀者」為小說的「死亡」哭泣,在他們身邊,電影、遊戲、搖滾歌詞、網文蓬勃生長了半個世紀。人們越來越多地從跨學科著作而不是所謂純文學當中汲取營養。他們不屑一顧,可是我們可以去做那個做事情的人,就讓他們不屑一顧好了。於是慢慢地我們看到他們開始接納了,大學開始把這些曾經的地攤貨當經典了。天何言哉?

當然,要走這條路,要有毅力,也要有才華。所以子曰不病人之不己知,病不知人也,平庸者走創新之路可能代價不小。所幸這條平庸的路幾乎是死路了,不信你去看看各大中文系專業內就業數據便知。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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