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以後,我不會再哭了。

你走以後,我不會再哭了。

來自專欄 宋雯婷

我常常感到疑惑,「孩子究竟是怎樣變成大人的。」

結果得到的答案總是令人心碎。

——「希望破滅」,這種殘酷的事,便是孩子變成大人的開始。而且那個過程往往是無疾而終,無聲嚶鳴。

今天寫的是是枝裕和的電影,《無人知曉》。

惠子,夜間出去工作的女人,她帶著自己的四個孩子(明,京子,茂,雪)搬到了新的公寓里,這四個孩子乖巧可愛,但是都沒有「爸爸」,她們住在破舊的房子里,卻非常滿足。

夜裡,京子跟媽媽睡在一起,突然她翻過身子來跟媽媽說:「媽媽,榻榻米的席子真好聞。」

「榻榻米?什麼味道?」

「像樹葉一樣的味道。」

孩子的眼裡,媽媽是美好的,樹葉是美好的,世界是美好的。

明,是長子,12歲,純凈的臉龐上掛著一雙清澈的眼睛。

他話不多,平日里媽媽照顧不過來家裡的事,都是明在料理和打掃。有一天,明正在家收拾,突然看到了一張字條和一些錢(20萬日元)。

字條上面寫著:「親愛的明,媽媽出去一陣子,請照顧好京子,茂和雪。」

明平靜地看著那一小沓錢,跟妹妹京子說,「媽媽要過一陣子才會回來。」

京子在陽台洗衣服,媽媽不讓她出門,也沒錢給她讀書,她縱使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渴望,也只能踮腳在窗戶邊看著自己所好奇的那個世界,進不去。

她的左手上,是媽媽給她塗的紅色指甲油,媽媽愛我嗎?京子有時候會想想。

媽媽很久都沒有回來,明省吃儉用,有一次,在便利里他買了一些東西放在塑料袋裡,然後看了會兒書架上的漫畫,看完走出便利店,老闆卻追出來了,像拎小雞仔一樣,把他拎回了店裡。

店長拿著沒有付款的玩具質問明,「你經常這麼幹嗎?」

明說,「沒有。」

店長咄咄逼人,「你的爸爸呢?」

明說,「我沒有爸爸。」

「你媽媽呢?」

「她出去工作了。」

店長根本不信這個小屁孩的話,正當他準備叫警察的時候,店員跑過來告訴店長,那些玩具不是明偷的,是別的小孩的惡作劇。

明坐在便利店後面的辦公室里,眼睛始終不看店長。他不喜歡他問的問題。

爸爸,媽媽,真是陌生的辭彙。

眼看著媽媽留下的錢已經不夠生活開支了,給媽媽打電話媽媽也不理,明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去找了他記憶里的「爸爸」和「小雪的爸爸」,從「小雪的爸爸」那裡他拿到了一點點錢,但是那個人說小雪不是他的女兒,而他自己的爸爸,除了嘆氣,什麼也沒有做。

「在超市花了674元,錢包里還有650元,還有多少錢可以用呢?」

明喃喃地在紙上算著。

就在家裡馬上就要揭不開鍋的時候,第二天,媽媽竟然回來了,她給孩子們帶了一些禮物。見到媽媽,明鬆了一口氣,但是卻不是喜悅的。

京子也是,她沒有再對媽媽說悄悄話,媽媽發禮物的時候,她站到了邊上。

茂和雪還小,什麼都不懂,媽媽說什麼,她們都玩得大呼小叫,孩子的世界是美好的。四個孩子,有兩個還這麼覺得。

過了兩天,媽媽又在收拾東西要走,她笑著對一臉無奈的孩子們說,「我會回來過聖誕的。」

明送她去車站。

聰明的明感覺到媽媽是在談戀愛,她是去見一個男人。明問媽媽:「他知道我們嗎?」

媽媽快速邁了幾級台階,空氣凝固了幾秒之後,她說:「我最後會告訴他的。」

然後扭頭,倔強地繼續往前走。

媽媽走了。明看著她走的。

天氣一天天變涼了,明在超市外面買著過期的打折食品,不停地哈著氣取暖。

馬上就要聖誕節了,京子問明:「媽媽不會回來了,對吧。」

明一邊洗碗一邊說,「工作拖延了吧。」

「是因為媽媽討厭我的緣故嗎。」京子開始懷疑,自己是被遺棄的。

明的否定,她不相信。她扭頭,走開了。

媽媽不在家的日子,明與弟弟妹妹從吃過期食物,到吃泡麵,到用泡麵湯拌飯,明給媽媽打了無數電話,但是她就像蒸發了一樣。

直到新年那一天,明找到了媽媽「男友」的家庭電話,撥了過去。電話那頭的聲音很甜很熟悉,

「您好,這裡是山本家…喂…?是誰呢...沒人說話...」

電話里是媽媽的聲音,電話旁是弟弟妹妹嬉戲打鬧的聲音,旁邊放著泡過好幾次的泡麵盒子。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喊不出來一句「媽媽」。

新的一年,雪的五歲生日到了,她想極了媽媽,她趴在窗戶上,信誓旦旦地說:「我想去車站接媽媽。」

姐姐京子說,「她今天不回來。」

「我肯定她今天會回來。」小雪說完自己也不相信地搖了搖頭。

世界是美好的。四個孩子,有三個已經不太確定了。

一個人,一年,只有一次生日;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一次生日,只有二十四小時;二十四小時後,「媽媽」變得比去年更陌生了一點點。

雪和京子的頭髮越來越長了,茂還是那麼愛玩,沉穩了一些。

明也一天天長大,他認識了附近的一些小朋友,一起玩遊戲,騎車,看漫畫。但是後來,那些小夥伴再也不去他家裡玩了。

因為「他家裡有垃圾的味道」。

明聽到了這一切,也沒有說過什麼。他默默地走自己的路。畢竟媽媽都不要他,別人這麼說也沒什麼奇怪。

時針還在繼續孤單地走動,京子的劉海長到了已經只能用夾子別耳邊的長度,小雪則生病了,有氣無力地躺在榻榻米上看著前來要房租的房東。

房東看到這一幕,抱著自己的狗走了。

明需要錢,需要愛,需要幫助,需要陽光,需要雨水和風。可他除了無助,什麼都沒有。

聖經中說,「凡有的,還要再給他,叫他多餘;凡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回來。」

明和弟弟妹妹們,除了對方,什麼也沒有了——上帝還要奪去更多。

轉眼間夏天已經到了,和往日沒有區別,姐弟四個還在那間小屋子裡待著,熱得渾身是汗。小雪在屋裡彈著姐姐京子的玩具鋼琴,家裡沒有水了,她睜著無助的眼睛看著哥哥。

明也沒有辦法。

他出去了,當他再回到家的時候,他發現小雪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京子說:「小雪站不起來了。」

「她從椅子上摔下來了。」

小雪生了很嚴重的病。

明用光了所有的錢打電話給媽媽,媽媽沒有接。

明去了藥店,這一次,他做了自己以前從沒做過的事情——他偷了店裡的葯。但是又有什麼用呢。小雪奄奄一息。

他在人群中,就像一個「垃圾」。

小雪死了。

搬家的時候,媽媽是把小雪和茂藏在行李箱里運過來的,因為她們是「黑戶」,沒有爸爸。現在小雪死了,明能想到的「埋葬」小雪的方式,還是把她裝進那個箱子里。

小雪長大了,很勉強地才能拉上拉鎖。

姐姐給她端著送別的蠟燭,有點像生日蛋糕上的那種。

明和他的小夥伴,一起推著那個裝著小雪屍體的箱子,走過了繁華的街道,擁擠的地鐵,走過了人山人海,沒有人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他們來到機場附近的野外,一起挖了個坑,把箱子放到了裡面。因為明曾答應過小雪,以後要帶她去看飛機,他把小雪埋在了能看到飛機的地方。

明捧起一把泥土,拋在箱子上,箱子發出撞擊的聲音。他從始至終,沒有哭過,但是他的手,此刻抖得不像話,他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早上我摸到雪的身體時…那麼冰涼,太可怕了……」

天又慢慢亮了。

小雪的箱子上已經堆滿了泥土,她靜靜地躺在裡面,哥哥靜靜地佇立在外面。

哥哥沒有哭,他不會哭,永遠不哭。哥哥沒有生氣,他不生氣,永遠不生氣。

一切都像假的一樣。

假的,有什麼好哭,有什麼好氣?

妹妹也只是像媽媽一樣去找一個更舒服的地方了吧。

世界是美好的。

我們長大以後就不相信這句話了。這不是我們的錯。

但是,也許我們可以記住它——記住陽光灑進整個房間的那一天。

今晚也只有星星發亮 終於來到的春色 也逐漸消失了 像冰一樣乾枯的眼 我也逐漸長大 ……

明其實特別勇敢,他是殘酷生活里的小小英雄。他一點點長大,明白長大就是告別。告別媽媽,告別妹妹,告別自己,告別希望,告別眼淚。

他不知道為什麼一切會這樣,正如我不知道太陽是如何墜落著一樣,我還是奔跑著,去用手托住它,我追不上太陽,就等第二天它來找我。

她一定會回來。

如果沒有,我也不會哭。就這樣。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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