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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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太平年(一)
二、應家的混賬(下)
英氣凜然的女俠剛剛結束了和四位惡霸的一場鏖戰,以惡霸頭頭從屋頂滿身血痕地滾落告終。
女俠從房檐一躍而下,兩袖輕飄,極為瀟洒。看起來她絲毫不想解釋五人是怎麼打起來的,而扇子也根本不想問。
即便應月明如此好奇,卻也不會多嘴了。
女俠抱拳道:「在下彩雲!」
她眼神轉嚮應月明說:「這位仁兄怎麼稱呼?」
應月明說:「鄙人英明。」
扇子在一旁道:「他會帶著咱們去望城。」
彩雲興奮道:「活菩薩!我和扇子已經在這六城五縣迷了一整月的路了。那以後就勞煩英兄了。」
應月明心裡明白,既然書生是位不死的書生,那女性也肯定是位有說法的女俠。江湖上的神仙眷侶要麼都是泛泛之輩,要麼都得有點兒說法。
不少人怕江湖結交的同黨本領太過通天,最後難以駕馭反受其害。而應如意只希望同行者來頭越大越好。
因為旁人對他來說都只是火藥邊的風而已,是為了引燃計劃的一點佐料。風越大,有些東西才會燒的越旺。
三人顯然都不是什麼優柔寡斷之人,當天買了快馬一路南下。有點令應月明意外的是扇子竟然不會騎馬,所幸還有一個騎術精湛的彩雲。
在路上,應月明便坦誠以待,把去望城的路線先透了個六七分。
從大路一直鑽進幽僻的鄉道,三人簡直是在見縫插針的找路,把行跡隱匿成一根髮絲。
然後應月明帶頭勒馬,馬蹄像是釘在了地面上。
他翻身下來,撥開路邊雜草,發瘋般刨著泥土。
彩雲說:「英公子藏了什麼東西在這?」
應月明說:「一個小物件。」
彩雲說:「是什麼呢?」
應月明說:「記不大清楚了,時間有點久,只隱約記得會很重要。」
彩雲和扇子茫然地對視了一眼。
扇子說:「我來搭把手?」
應月明連忙搖頭道:「不了不了,我自己就成。」
彩雲說:「其實……伊始我就很好奇。英公子到底是做什麼的?」
應月明把頭埋的更深,一邊刨土道:「你看我居無定所,自然是一位乞丐。」
彩雲說:「可你衣裳還有八九成新,只是剛剛沾了些灰土。更何況你在酒樓點的那些山珍海味,扇子說他壓根沒聽說過。怎麼看……你也不像是位乞丐。」
應月明說:「體面上不是,但我心已經是了。」
彩雲一時啞然。
沉默良久後,應月明艱難爬起,隨後從爛泥巴中挖出一把精緻的鐵鏟。
彩雲說:「你挖了半天,就挖出一把鏟子?」
應月明說:「對。我有印象了,我當初埋下這個鏟子,就是為了避免今日這種窘境。你看現在有了這等神兵,哪還用挖上半個時辰?」
彩雲顰眉道:「不可理喻。」
扇子低聲嘀咕道:「我覺得英兄言之有理……」
應月明說:「彩姑娘,鄙人倒是好奇你是做什麼的?」
彩雲說:「我是俠士。」
應月明說:「哪裡的俠士?」
彩雲說:「俠士漂泊不定,我是這大宏的俠。」
應月明說:「彩姑娘以為江湖豪傑,朝廷就不知根知底么?天下人都太低估朝廷的手段了。這大宏十七洲,到底有多少義俠,多少武林新銳,朝廷都一清二楚。家世姓名,歷歷在冊。我不妨直說,本朝開國以來,就沒有過叫彩雲的女俠。」
彩雲略微心虛道:「在冊?在什麼冊?」
應月明卻當真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上書四字《俠士名錄》。他肅然道:「就是這本。各地衙門都有此書,十五兩銀子登記一次。」
眼看扇子就要準備掏銀子,應月明連連搖頭道:「十五兩銀子先欠著吧,我騙人的。」
彩雲說:「什麼?」
應月明說:「剛才的話都是我信口胡謅的。這本俠士名錄,裡面只記了一位叫柳音澈的小丫鬟。」
他翻了翻那本冊子,紙頁上果真空空如也。
應月明說:「彩姑娘你看,其實你我到底是誰不重要。真正的女俠哪裡會在意這種冊子上有沒有自己的名字呢?真正的書生哪裡會相信我這種江湖騙子呢?我打不過二位,更沒必要耍滑頭。只要我能帶你們一同去望城,我是不是乞丐,不妨礙吧?」
扇子驚道:「我明白了英兄,所以你不是真正的乞丐,你的鏟子也不是純粹的鏟子。」
應月明說:「不,這真的就是一把鏟子…」
說完應月明身形一頓,猝然轉身對著柳梢頭怒喝道:「出來!」
他抬起右手,從袖中射出三根黑色的鐵針,唰地打落片片柳葉。一團魅影靈動如貓,迅捷的身形在視線中幾近拉扯如薄煙。他一邊轉身,一邊死死凝視著那詭秘的尾隨者。
在樹影尚未眷顧到的角落,幾根幽藍色的絲線一閃而過。
應月明沒有猜錯,扇子露面的那一剎那,還有其他人被打草驚蛇。當時他感覺到的鐵鏽和血腥都不是浮空幻影。他的確被什麼「人」盯上了。再大膽些推斷,肯定還是那些難纏的邪物……
如果是往日,這些東西肯定如虎豹般直接撲上來。這一次卻的畏畏縮縮不敢露面。他們在怕什麼?是害怕扇子?還是害怕彩雲?他們總不會以為彩雲手裡的那把黑傘是真傢伙吧?這東西可在江湖上泛濫了有幾年了。
又過了許久,應月明才漸漸放鬆了警惕。緊繃的右臂終於漸漸舒緩開,他低聲問道:「你們看到樹葉後的東西了么?」
彩雲說:「好像有一隻兔子?」
扇子說:「有人,我能感覺到有人。明明只是一個人,卻又有可能是很多人,或者全都不是人……」
應月明不解道:「扇子向來心直口快,突然又繞起圈子。」
彩雲說:「沒什麼,他只是胡咧咧。」
應月明卻也沒多糾結:「這倒也無妨。只是我要提醒二位,有特別難對付的東西在跟蹤我們。」
扇子說:「有一萬個死人難對付么?」
應月明說:「你被一萬個死人跟蹤過?」
彩雲說:「沒有。」
扇子隨即應和道:「沒有。」
彩雲說:「看英公子的表情,你像是知道來客到底是為什麼而來。」
應月明說:「大概只是為望城來的。上馬,我們路上聊。」
眾人翻身上馬,揚鞭飛馳。
應月明說:「就算到瞭望城邊上,很多人也會迷了路。因為望城是不能走城門的。」
扇子說:「為何?」
應月明說:「不清楚,反正幾乎沒有人走過城門。只要靠近城門十丈內,人就邁不動步子,再往前走,估計不是粉身碎骨就是經脈盡斷。三十年前,還有悍匪硬闖城東正門,最後連骨頭渣子都看不見了。」
扇子說:「那修這城門幹什麼?」
應月明說:「新望城修了也有近百年了,當年的先人到底用了什麼手段,早就沒人知曉。要進望城,只能走城後的『天人相』。」
彩雲說:「天人相?」
應月明說:「相傳有匠師得奇緣見天人,心中牢記天人面龐,於望城西牆雕了一座巨大的『天人相』。如山的人面向西凝望,光是右眼就寬有幾十丈。天人相至今尚存,而經風雨打磨,五官早已模糊不清,左眼處更是一片斷壁殘垣。後人又打通了右眼,接了梯子,這右眼最後成瞭望城的唯一入口。」
彩雲說:「望城並不是大城,卻傳言是應家外戚的封地。各地客商如雲,也有不少前朝的武林門派再在此隱居。此後又吸引了些隱世異族,天人相難道也與此有關?」
應月明說:「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望城本就是半個謎。去望城的山路奇險,近年除了青商的商隊,倒也沒什麼閑人去哪裡遊玩。」
他回過頭來說:「對了彩姑娘,你手裡的黑傘能借我看看么?」
彩雲說:「當然」
應月明啪地接過黑傘,上下打量道:「這已經是仿品里比較用心的了,倒有幾分真傘的氣韻。只可惜程家黑傘早已在朝廷手中,這若是一把真傘,你我豈不無敵於天下?」
扇子說:「這若是一把真傘,你的馬早就被壓死了。」
……
……
「馬上要入夜了,就在這鎮上歇歇腳吧。」
應月明拴好馬匹,帶著兩人來到鎮里的茶攤。
彩雲和扇子一邊喝茶,一邊看著應月明抄起鏟子,又開始挖起路邊的泥土。他乾的熱火朝天、汗流浹背,最後從土裡找出一個香囊。
彩雲說:「公子到底在多少地方埋了東西?」
應月明說:「沒有百處,也有七八十處了。」
彩雲說:「掘地三尺藏一個香囊,這到底有何意義?」
應月明說:「以備不時之需。」
彩雲說:「不時?這香囊能讓我聞聞么?」
應月明說:「請便。」
彩雲抓起那香囊微微一嗅,顰眉道:「原來如此,這裡面裝的竟然是……」
應月明輕輕噓聲道:「你我心知便是,鄰桌有耳。」
彩雲當即回過頭來,看見兩位劍門子弟。二人靛色長衣花紋繁密如畫,纖細長劍於光下亮銀如雪。
彩雲神色一斂,低聲道:「是寒山派。」
扇子說:「香囊裡面裝的這個?」
彩雲說:「想什麼呢?寒山派是你對面的二人。」
扇子恍然道:「你先前說的天下第一劍派?」
彩雲點了點頭。
應月明說:「不好惹的大劍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說起不好惹……應月明心知肚明,在場最麻煩的偏偏是這位一身謎團的不死書生。尋常人不知曉這書生的真面目,但應月明見過那位叫許念的妖人,心裡隱約猜到個中道理。如果兩人真是師出同門,那這書生肯定還藏了不知多少手段。
彩雲說:「他們好像也在聊望城?」
應月明說:「竊竊私語,實在是聽不真切。」
扇子低聲道:「我聽得清。他們此行要去望城拜訪故人,然後又說起江湖上那位久負盛名的火器鬼才『謫星山人』。說他今日的火器手藝日薄西山,大有江郎才盡之意,甚至不得已賣出假貨『天火閻王』苟且度日……」
扇子話還沒講完,應月明勃然震怒,摔下杯碗對著兩位劍客怒喝道:「你說什麼!「
扇子和彩雲默然對視,眼神複雜。兩人盡皆一頭霧水,誰也想不清楚剛才還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英公子緣何突然暴起。
至於鄰桌的兩位寒山派子弟更滿腦子一團漿糊,這個距離要是能聽清二人的相談,非得是長了十對順風耳。就算聽得清,可論及謫星山人又跟這個來頭不明的瘋子有什麼關係?
但受了挑釁,名門正宗的兩位劍門子弟自然無法坐視不管。一老一少兩位劍客按住佩劍也蹭地站起,其中的年輕人更是神色慍怒,語氣咄咄逼人道:「你又是什麼人?我寒山派的事也輪到你來講!」
一旁的老者不禁勸道:「掌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年輕人冷哼一聲:「寒山派就是縮頭縮腦,才不復當年榮光的。」
應月明寸步不讓道:「君子不背後妄論他人,你寒山派除了練劍,不教人修身德行么?」
年輕人說:「你言下之意,是我韓江滿無德?」
彩雲連忙勸道:「英公子,當下不是吵架的時候。」
年輕人一瞥彩雲道:「你是哪裡來的?我們堂堂男兒對談,你一介婦人又知道什麼?」
彩雲也怒而起身,一腳踏翻了茶桌,黑傘直指年輕人道:「你小子也要打架是吧?」
店小二嘴裡叼著根狗尾巴草,像是對此情此景見怪不怪。他斜靠著石墩散漫道:「各位爺繼續,別忘了付茶錢就成。」
眼見眾人劍拔弩張,像是下一秒就要大打出手。而望城一行刻不容緩,纏上寒山派又不知要耽誤多少時日。扇子急從心來,滿臉賠笑道:「諸位不如都退一步?」
但年輕人正欲拔劍,應月明剛剛抬手,彩雲也攥緊了黑傘,時下並無一人理會扇子的好言相勸。
晚風和煦,茶香四溢。
扇子又重複道:「諸位不如都退一步?」
氣氛霎時焦灼起來,只要一顆火星頃刻間就可以燃成熊熊烈焰。扇子依然在不甘地掙扎著,第三次試著為眾人去暑。
顯然又被忽視的年輕書生收斂起笑容,他輕輕扣起無名指,在風中猛一彈腕。應月明從骨節深處湧來一股刺痛,旋即驚起漣漪,有若一道極寒的冰錐深深扎進骨心。他下意識地半跪在地,整個人都肉眼可見的乾癟下去,再凝成一整塊烙鐵。別說試圖反抗,應月明連從地上爬起都做不到,他快要被自己的骨吞沒了。
扇子緩緩鬆開無名指,那快把人逼瘋的痛感才漸漸退潮,身體漸漸緩和如初。
應月明渾身冷汗,越發懷疑扇子的妖異不在許仙人之下。而他萬分確信的是只要扇子再不鬆手一兩息,他定然難逃一死。
四下啞然,連驚叫都顯得太浪費時間。盛氣凌人的寒山派兩人撒腿跑開,沒了蹤影。遠遠觀望的店小二也不知去向。
空蕩蕩的茶攤站著一位書生,蹲著一男一女。
應月明咽了口唾沫,起身道:「好在……咱們倒是不用付茶錢了。」
扇子說:「他如果還是硬要拔劍,我可能會把他耍劍的胳膊摘下來接到嘴裡。」
應月明覺得這人一定做得出來,而且多半也是做得到的。
彩雲說:「你的手……」
扇子的右手止不住地發抖,無名指更是以一種詭異的姿態反曲著。
扇子緩緩別過右手說:「並無大礙,半個時辰就好了。」
應月明說:「就算你不說,我也猜的十有八九了。不如扇子在這裡直接快人快語吧,你到底是什麼人?」
彩雲說:「英公子香囊里裝的是什麼?」
應月明說:「裝的火藥。」
彩雲說:「他是書生。」
應月明說:「我講了實話,二位卻不想說實話。可不想說實話,剛才扇子就不該出手,也就不會惹人生疑了。」
扇子說:「趕路吧。」
應月明說:「我曉得了。你們並不怕被發現身份,更不怕事。你們只是心底里忌諱某些詞,某些名字而不願提起。我懂,我也有些一聽到就刺耳的東西。」
扇子說:「趕路吧。」
應月明說:「如果我記性沒差錯,黑傘、斷手的少年、弔詭的技法……扇子你的真身就是……羅老六吧。」
彩雲說:「誰?沒聽說過。」
扇子說:「趕路吧。」
應月明老實收起香囊翻身上馬,看這樣子是要趕夜路了。
他自己也不敢相信,隱世百年的程家到今天還有活口。
三人漸行漸遠,樹林里飄來幾聲極輕的響動。所有人都用不同的方式感受到了尾隨者,但他們連句真名都不肯告訴對方,自然也都沒有說。
待續。
更新於我的專欄:方糖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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