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自然|劉長卿詩的淡而有味
詩求平淡,平淡卻並不意味著枯燥,相反,有一些平淡的佳作,往往卻蘊含著飽滿而豐富的滋味,回味無窮,劉長卿的《尋南溪常山道人隱居》,便是一首絕佳的作品:
一路經行處,莓苔見履痕。白雲依靜渚,春草閉閑門。
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首先起句就淡,起句有時也稱起手,起句的情緒大多情況下是一首詩的基調,而一些強調骨力氣局的詩便不乏極響的起句,如杜甫的「莽莽萬重山,孤城山谷間」(《秦州雜詩 其七》),王維的「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漢江臨泛》)等等,氣局宏大,上口便覺其氣調之高,故響。同樣,一些善於經營聲律的詩作也往往常見,比如「善於發端」的謝脁,其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便是「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歷來是起手高響的典範。
再看劉長卿的「一路經行處,莓苔見履痕」,則是完全不同的風格,較之那種彷彿走上來就陡然「提氣」的開篇,此句明顯平緩而輕鬆,可謂悠遊不迫。淡而淺的語句,似娓娓道來,又深有情趣,引人入勝。
詩是有情緒的,詩的情緒也有許多種,各種情緒的經營不盡相同。嚴羽《滄浪詩話》說詩的「大概有二:曰悠遊不迫,曰沉著痛快」,這大致可以概括詩的風貌和情緒,當然其中也有更為細緻的內涵,如悲壯、雄渾、沉鬱之類和閑遠、澹泊、清靜之類。這些風貌並沒有孰高孰低,任何一種能夠作好,能生動地表現其風格和情緒,即是佳品。
毫無疑問,劉長卿此作堪稱佳妙。首句內容上是承接詩題的「尋」,同時道人隱居的環境也從容而直觀地介紹出來了。極寫其幽,更能幽而不僻,因為緊接著此詩最入神的一句:
白雲依靜渚,春草閉閑門。
何其清新自然!如清水出芙蓉,一塵不染,深有謝靈運的味道。我們不妨看看謝靈運的句子:
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過始寧墅詩》)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登池上樓詩》)
尤其是這一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引得古今多少詩人為之傾倒。其實謝靈運的詩,在語言風格上還比較傾向新奇精巧,尤其是和同樣閑遠但用語卻更為質樸天然的陶淵明相比,謝靈運的句子更尚奇一些。我們看《登池上樓詩》整篇:
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沈。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狥祿反窮海,卧痾對空林。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古,無悶徵在今。
此詩前面還稍顯滯澀,甚至還稍微能看到一些經營整飾的痕迹,然而直到「舉目眺嶇嶔」的時候便逐漸開朗,就如同詩句所說的「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一樣,彷彿開始撥雲見日,而正在這時候,忽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豁然開朗,春意盎然,生動而又活潑,語言和物象完美交織,前面還是「卧痾對空林」的蕭條,這裡便一掃陰翳,充滿了生機。「池塘生春草」一句妙也正是妙在意象的純粹描寫,不事雕琢,而到達一個極致的境界。前面的句子還可以說是奇語,這句忽然淺白得近乎口語,卻讓其在整篇中驟然凸顯,因為詩人把眼前意象提供給性情的最直接感受,用最純粹的語去描述,不再思考如何通過意去整飾語,因而入神,同時還讓氣象和意境更為開闊、明朗。
再回到劉長卿,前面說幽而不僻,也正是一句「白雲依靜渚,春草閉閑門」清新而開闊,生動而輕緩,因為一旦接著幽深下去,難免深陷幽僻的境地,甚至險怪詭差,就會妨害格調傷壞氣質。這類典型就是宋初九僧詩,他們的詩固然不乏警絕的句子,卻往往境界偏狹,意象重複,且痕迹稍重,清新自然不足。如「鳥歸山隋雪,僧去石沉雲」、「磬斷蟲聲出,峰迥鶴影沉」、「磬斷危杉月,燈殘古塔霜」、「雪溜懸危石,棋燈射遠林」等等,他們渴望用這些艱澀的苦吟句子刻畫出幽深的意境,並期待讓這些意境籠罩在禪意的氛圍之下。
然而詩與禪的互通,遠不止這麼淺顯。九僧詩的「禪意」不過是將禪的形式附著在那些幽僻句子里,並不能真正地「以禪如詩」。以禪如詩,是將禪的精神意趣,滲透到詩的情趣中去,正如我們看劉長卿接下來這句:
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
何等氣定神閑。
其空色俱寂,不免讓人聯想到王維: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過香積寺》)
正是這種以禪如詩,能深刻地將詩與禪完美地融合互通起來,達到圓融的效果,於寂靜中體會禪的滋味,並促生出一種清凈悠然的情緒,令人慮澹心寧,在圓融中,這種情緒,既是禪的情緒,也是詩的情緒。
另一方面,在禪的精神意趣之外,詩句本身的情趣也有很好的表現。與《過香積寺》著力用心於禪稍顯不同,劉長卿此詩則更在意詩本身的興趣,因為全詩在「尋」的氛圍下開展,乘興而行,有沒有尋到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詩人一路的體會和情緒,這和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則更類似,有一種於平淡處見奇趣的效果,在性情上,向陶淵明靠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其五》)
在閑遠沖淡的情緒中,體會出心境與景物環境猝然相遇的趣味,頗有「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意味,也正是這樣的一種超越的人文精神,構築了中國歷代文人的精神依靠,讓他們即便處江湖之遠,也能在任何不起眼的自然環境中,抒發出最真摯爛漫、最動人心弦的情感和懷抱。
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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