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發獃

來自專欄 原創中短篇小說集-農大矮個子

市場部的小職員劉農保持這個姿勢已經兩個小時了，上午九點的時候他被叫到會議室開會，然後便一直沒離開過那裡。

圍繞著這張五米長條形辦公桌，里里外外擠著十幾名員工。他們深埋著頭，表情凝重，一動不動，就像犯了錯的小學生準備挨老師批評一樣，全都戰戰兢兢的等著處罰來臨。

台上，脖子青筋根根暴起的老闆挨個把所有人罵了個遍，這會數落銷售部的不是，下會唾罵開發部的無能，小職員們嚇得將頭一次比一次埋的更深。像這樣的會議，兩周以來已經進行了五次，幾乎每次都是同樣的內容。

劉農在心裡嘆著氣，他小心翼翼的轉動眼珠子，掃視四周，發現這兒還跟兩小時前一樣。小職員們像是在做禱告一樣，虔誠的不說一句話。他們低頭望著桌面或是筆記本，誰也沒去注意已經氣得面紅耳赤的老闆，此刻眼睛又望向了誰。

今天的會議室安靜的太過突然，連小話小動作都沒有，沒有誰的手機突然響起，誰的筆記本掉到地上，誰不經意咳嗽一聲，誰又疲憊的伸了個懶腰。沒有，什麼也沒有，連意外都不屑在這兒發生。

一會後劉農把眼睛收回來，抬頭望向窗外。現在已到了陽春三月，天空湛藍，暖和的陽光曬向大地，馬路上到處都是人們快活的身影。這時他忽然想起自己很久沒有休息了，上一次外出遊玩還是前年的事了。當時一位老同學邀他去省植物園，一行六人，三男三女。他們去看了牡丹和鬱金香，然後沿著櫻花湖畔散步。幾千株櫻花樹環湖而建，遠遠望去就像是茫茫雪海。在這一行人中，有一位陌生姑娘，大約二十五歲，在一家網路公司上班。這個姑娘性情溫柔，心地樸實，言談舉止間總是帶著微笑。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過去他總沒弄明白愛情是什麼，但那次他有了心動的感覺。遊玩時，他同姑娘說話，特意去打聽姑娘的過去和喜好，姑娘都如實做了回答，這些話正中小職員心懷。在當時，他差點就相信眼前的姑娘就是上天對他的眷顧，並且懷著美好的幻想要同她走進婚姻殿堂。

在好友的撮合下，他們互留了聯繫方式，但隨著深入交談，他卻逐漸打起了退堂鼓。因為那個姑娘漂亮、樂觀、積極向上，對生活抱著無限美好的憧憬。可是他呢，卻什麼都沒有。沒有工作，沒有錢財，沒有未來……他覺得自己配不上對方，兩個月後便忘掉了這段邂逅。

她現在應該嫁人了吧，至少有不少追求她的男子，小職員在心裡猜想，他們應該有著體面的工作，月薪在八千或一萬以上，只有這樣的男子才配得上她。對，一定是這樣的。哎！但這又怨得了誰呢？

小職員忽然鼻頭一酸，感覺就快要哭出來了。他在心裡暗自發誓，只要再過幾年，等賺夠了錢，他就立馬離開這裡，然後跟這裡的所有人斷了聯繫。他想開車去西藏，繞著青藏線走上一圈，去拉措湖、去唐古拉山，去體驗怒江72拐，那兒的風景應該美極了……一想到這些，小職員的心裡才稍微好過了些。

他來到這家公司整整五年了，每年能從老闆手上拿到四萬塊薪水。五年來，他的工資只漲過三次，可乾的活兒卻比過去翻了不止兩倍。每天他要在公司里待上13個小時，兢兢業業伏案工作，從不敢怠慢出錯。早上他幾乎從不敢遲到，即便在冬天也要提前二十分鐘趕到公司。辦公室里很多人認識他，但凡大事小事都找他幫忙，他全都一一接了過來。他害怕被周圍同事嘲笑，時刻顧慮別人的感受，只要對方表現出丁點不高興，他就驚慌意亂手足無措。

上周的時候他挨了一頓批評，原因是他負責的公眾號粉絲沒有出現新的增長。老闆把他單獨叫到辦公室，說了些難聽的話，那些話就連他的父母都捨不得罵他。他覺得心裡委屈，當天就有離開公司的念頭。同事們也待他並不好，大家表現上尊重他、愛拿他開玩笑，但私下裡卻總是偷偷把工作丟給他。這個要寫會議總結，那個要列印資料文件，甚至連網路視頻都讓他剪切，好像所有人都可以使喚他一樣。女同事們耍笑他，慫恿他去打探公司里的隱私，上級呢則總是想起什麼事兒就安排他去做。他每天都忙的暈頭轉向，但乾的卻都是些重複活兒。辦公室里的好吃東西從來沒有他的份額，除非剩下來很多。部門間的聚餐他總是最後一個被通知，從沒人邀請他從去KTV或娛樂場所，只要一休息他就躲進出租屋裡無聊發獃……無數個深夜他都想離開公司，但當他冷靜下來後，卻發現自己竟一無所知。他除了每天做的那些簡單事情外，其他一樣都做不了……

小職員劉農心灰意冷，呆坐在椅子上，任由淚水在眼珠子里打轉。他瞧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在心裡祈禱著，要是此刻能發生一場意外該有多好，例如有人誤闖入這間會議室，或是燈泡突然壞掉、電腦突然死機，再不然公司停電，甚至來場車禍等等，只要有丁點兒響動，就足以打破這兒的死寂與可怕，可就連這小小請求，大自然都捨不得施捨半點同情。

半年前的大學聚會他沒有去，因為別人個個混得光鮮亮麗。他有位大學室友，畢業的時候去了深圳，現在已經是一家上市企業的中層幹部。他還有位同學，三年前選擇創業，現如今每月流水都在幾十萬上下。另外還有些人，工作步步高升，生活順風順水，只剩下他還孜然一身，苦苦掙扎。這些個老同學以後怕是會很少再見了，至少他不會去主動聯繫。他的朋友越來越少，偌大的長沙城裡現在連個說話的夥伴都快沒了。

小學初中他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大人們誇獎他，老師們表揚他，都說他長大後必有出息。小時候他最喜歡去教學樓前的乒乓球台，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在球台旁邊有一塊不大的泥巴地，總是被學生們翻來翻去。他們把雜草、廢紙埋在土地里，然後用腳使勁往下跺。課間休息時，男孩子們經常玩彈珠遊戲，幾顆圓滾滾的玻璃珠子從教室這頭滑到另一頭。

上高中後，他開始懂得了努力，更加勤奮讀書，他想要考上一所優秀大學，去到大城市裡，去迫不及待的了解世界。每當老師講起那些名人年輕時候的故事，他總是按耐不住激動心情，更是天馬行空遐想連篇。那是他最為快樂的三年時光，即便頂著巨大的高考壓力，但他從未對生活感到枯燥以及絕望。他是多麼的再想回到學校，回到課堂，去尋找那些已逝的青春與夢想。

這位小職員就這麼一直發著呆，反正也沒人注意到他。他回憶往事，無數張熟悉畫面從腦海中浮過。他彷彿看到了田野高山，以及鄉下平淡恬靜的生活。他想起過去那些無憂無慮日子，就好像昨日重現一般……可是一會後他又在想，十年後的生活會是怎樣，會不會還像現在這般，會不會還坐在這間狹小的辦公室里，聽著老闆訓話，無聊的發獃……

然後，他迷迷糊糊的聽到了一陣鐘聲，從火車站廣場上空傳來，他的嘴角邊開始露出久違的微笑，因為那曾是世上最美妙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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