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咸書大王:最蓬勃的黃色事業在內地
來自專欄 娛樂情報科
鍾健強在印刷廠看新出爐的《豪情夜生活》
香港是彈丸之地,在文化上卻呈現出大氣象。這裡曾容納過淵停岳峙的錢穆,出現雅俗共賞的金庸,養育任俠的黃霑、倪匡,追捧健朗的周潤發,喜愛不羈的周星馳……
以上數人中,錢穆與金庸同屬中國古典文化播遷香港的最後遺響,屬「正經」一端。其餘多為「香港製造」。鍾健強與黃霑等人同屬「不正經」一端,是世俗香港的一個剪影。他的人生鼎盛於1989-1997年間,在那段時間內,他惶惶不可終日,但又做出令自己至今驕傲之事。
色情雜誌是香港的合法存在,它與色情場所、黑社會以及警方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在這個行當里,鍾健強展現了許多「有所不為」:不收「黑錢」,不寫軟文,不利用職務之便嫖娼……
千禧年後,「槳聲燈影」里的深圳和東莞,攻陷香港的夜生活,港男攜金北上尋歡,本地色情業急遽頹唐起來。屋漏偏逢連夜雨,互聯網興起了。鍾健強本可轉型做色情網站,但覺得色情網站「沒有制度」,挑戰了自己的「道德觀念」,遂不參與這一潮流。
鍾健強的身上折射出了香港「性情」,表面是上世紀90年代香港色情業的盛況,背後則是港人在惶懼下的放任。同時,他也展露了老港人那種「有所不為」的風骨。他的命運浮沉,或能幫助我們看到一些香港滄桑,以及思考香港何以成其為香港。
記者 鄒金燦 攝影 方迎忠 發自香港 實習記者 鍾翠萍
雨停,在火鍋店對鍾健強做完一輪採訪,已是凌晨。我們坐上計程車,到一個鍾健強「闊別」兩年的酒吧,繼續進行訪談。
路上,鍾健強展示出他對TVB極強的熟悉度,引起司機好奇。司機問:「你是TVB的?」鍾健強答:「曾經在那裡工作過。」
「啪」,司機亮起車內燈光,通過車內後視鏡看了看后座的鐘健強,說:「是台前還是幕後?」鍾健強道:「是幕後。」「啪」的一聲,司機掐滅了燈光。
司機又和我們熱烈地聊了一會兒,快到目的地時忽然說:「不好意思,我妨礙你們聊天了,你們繼續吧。」
這位操著地道港式粵語的計程車司機,非常有禮節,他並未問鍾健強的名字。對於鍾健強,內地或許知者不多。但談起1994年播出的《笑看風雲》電視劇,則知者甚眾。鍾健強是這部劇集的編審,主持了前20集的劇本創作,後來與監製曾謹昌發生理念衝突,而曾謹昌與他是好友。鍾健強明確告訴曾:在工作與友情之間,我寧願選擇友情。然後決然離開了《笑看風雲》劇組。
鍾健強對我說,「工作是一時的事,但友情是一輩子的。到現在我和曾謹昌先生還是很好的朋友,經常見面。」
其後,鍾健強受到電視台內人事鬥爭的牽連,心灰意冷之下離開TVB。這時,他的人生似乎只是剛剛開始。1996年,他創辦了色情雜誌《豪情夜生活》,創刊就熱賣十萬冊,踏上「咸書大王」之路。
2003年,港片《豪情》上映,由古天樂、陳奕迅、何超儀主演,導演陳慶嘉,講述一夥年輕人創辦色情雜誌《激情》大獲成功的故事。片中古天樂飾演的男一號、雜誌社社長Andy,原型就是鍾健強。
大王
在人流如織的香港尖東廣場,快餐店門外,工作人員熟練地用普通話招徠客人:「老闆,進來坐吧。」附近的報攤上,排列著一堆色情雜誌,少人問津。香港夜總會資深「媽咪」Maggie姐告訴我,當年鍾健強的色情雜誌辦得挺火的,現在也還受「麻甩佬」(粵語,指粗魯、好色的男人)歡迎,因為有很多色情場所的資訊。
我來到報攤,拿起鍾健強辦的色情雜誌,向中年女老闆詢問銷售情況。女老闆忙將頭扭到一邊,以一種並不香港的態度說:「不清楚。」
十多年前,鍾健強曾為某雜誌著名的風月版「豪情夜生活」做事,到各個色情場所採訪,然後用「骨精強」、「肥龍」這兩個集體筆名發稿,大受讀者歡迎。
他看到了商機。1996年年底,他和朋友辦了本色情雜誌:《豪情夜生活》,直接移用那家雜誌的欄目名,這大概是他在職業生涯里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
香港允許色情雜誌存在,但需要用膠袋封著雜誌,封面不能露點,內文不可以出現男女交合的圖片。「在亞洲,香港的性文化是最開放的。我們是四點盡露,除了不可以有男女一起的那個什麼之外,其他什麼都行的。日本(色情雜誌)只能露上身,下半身要打格子的。」鍾健強說。
一位長年從事「黃賭毒」新聞報道的香港資深媒體人告訴我們,在上世紀90年代前,香港色情雜誌的模式是很簡單的,像《龍虎豹》這些早期名刊,八成內容是偷取外國色情刊物的相片,或者找個女的拍封面,再刊登一些黃色小說。
但到了鍾健強時代,色情雜誌的模式發生了很大變化,他走「消費式」路線,「像辦飲食雜誌或消費雜誌一樣,向讀者介紹香港的色情場所,一類是夜總會,一類是馬檻。所謂馬檻,就是像砵蘭街那種低檔的場所,有六七間房,裡面有六七個妓女。還有一類是按摩的地方。鍾健強進入這些場所,拍那些女的,像介紹食物一樣介紹妓女的特長是什麼。」
鍾健強與同事走進色情場所,對妓女進行採訪。剛開始時,他和同事被轟了出來,但他們厚著臉皮去和色情場所的人談。最後是一家生意冷清的馬檻允許他們入內采寫。沒想到雜誌上攤後,這間馬檻一炮而紅,嫖客從四方湧來。
這本「嫖妓指南」,令港人耳目一新,定價10元港幣的雜誌,創刊就賣了十萬本,3期就回本。鍾健強透露,「周刊單期能賣十萬本,是香港色情雜誌中的最高紀錄了。」
編劇出身的他,還會琢磨各種鬼點子,讓更多人知道他的雜誌。
他邀請息影的日本女優夕樹舞子到港拍片,在信和商場做簽名活動,信和是當時香港的咸碟集中地,與夕樹舞子的身份可謂相得益彰。在粵語里,夕樹舞子的諧音是「直豎拇指」。鍾健強沒有想到會有那麼多香港男人向這名女優「直豎拇指」。簽名活動下午4點開始,「咸濕佬」在1點鐘就排起長龍,一度導致旺角封路。最後由於人太多,影響了商場的正常運營,大概是賣咸碟的古惑仔看不過眼了,向警方虛報現場有炸彈。
那天,鍾健強一邊在家賭馬,一邊了解現場狀況。在人潮最兇猛時,他跟夥計說:「擠進去!」他們開動一輛借來的勞斯萊斯,載著夕樹舞子進入現場。現場為此失控,勞斯萊斯被人踩裂車頂,鍾健強還因此賠了一筆錢。
由於被人舉報有炸彈,此事在警方的干預下消停,「放了個牛奶罐,就說是炸彈。所以後來整件事就上了頭條。『AV女郎引起擺炸彈(事件)』,到哪裡找這麼好的新聞點子?無端端地,夕樹舞子就紅了《豪情夜生活》。」
此外,鍾健強還與色情場所合作,打出「你尋歡,我埋單」噱頭,讓手持雜誌印花的頭20名讀者免費嫖妓。讀者蜂擁而至,在色情場所外排起長龍,驚動警察,將鍾健強帶走問話。但警察沒有證據證明他請人嫖妓,因為他使用的是「尋歡」這個擦邊球的字眼。
「我是很醒目的,我不是『請人嫖妓』,我是『你尋歡,我埋單』。尋歡嘛,調調情、聊聊天還是行的。」鍾健強不無得意地說。
警方未能將他入罪,他卻再次上了港聞頭條。但兩個事件也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你賺錢也好,做其他事也好,不要連累別人。我不是連累了色情場所,我是連累了警察。其實香港的警察你只要不要惹到他就沒事,但如果你做得太張揚了,就逼得警察不得不做事情。簽名活動也是這樣,也連累了古惑仔。」
香港旺角一帶色情業式微
淪陷
夜,香港。火鍋店裡,十幾個人圍著一張矩形長桌,觥籌交錯,杯盤狼藉。這些人全是鍾健強的朋友。飯局由他發起,每月一次,他們稱為「月經會」。
這一天是岑國榮的生日。岑國榮是TVB的創作部經理(最近已離職),比鍾健強大兩歲,是鐘的入行師父,創作了不少經典作品,如紅遍華人社會的《上海灘》、《上海灘續集》等劇集,岑國榮就是編劇之一。
鍾健強頂著大肚腩向我們迎了出來,他的樣子顯得比師父蒼老。入座後,他熱情地為我們介紹他的朋友:「這位,是骨場(按摩店)老闆德哥;這位,是我惟一的撈偏門的朋友,賣咸碟的;這位是岑國榮先生,我師父。」
「香港現在基本上是沒有黃色事業了,現在最蓬勃的,一定是在內地。」坐下來接受我們採訪時,鍾健強開門見山地說。
採訪期間談到拍照問題。攝影師老方提議鍾健強能否與夜總會小姐做個合影。鍾健強斷然拒絕,他認為這是在挑釁香港警方。在場的按摩店老闆德哥(他被鍾健強稱為「香港骨場鼻祖」),向我們解釋:「現在大家都知道遊戲規則是怎樣的,這個規則就是讓我們做得不要太『過界』。(警方)允許你玩,但你不要玩得太過分。」
鍾健強和德哥,上世紀90年代香港淫業的風雲人物,競相抒發對香港夜生活滄海桑田的感慨。當年的上海街一帶,色情場所林立,入夜燈火輝煌,如今蕭條寂寥,漆黑一片。從火鍋店出來,攝影師老方希望以色情場所做背景,給鍾健強拍照,走了很遠才找到合適的地點。
香港淫業發生大的變化,是在回歸之後。那位長年報道香港黃賭毒新聞的資深媒體人說:「2000年後,由於香港的色情行業實在太旺盛了,妓女都不夠用了,從業者就偷渡了大量的內地女孩子來香港賣淫,一些女孩都未成年,就被人以找工作的名義騙過來。這令內地方面很憤怒。那時,旺角誇張到『一女難求』。香港警方開始認真處理這些問題,展開『火百合行動』掃黃。」
「火百合行動」在2002年啟動,香港警方與廣東省警方聯手,破獲多個黑社會賣淫組織。據《法制日報》報道,行動之後,香港女子監獄人滿為患。其後,公安部還給廣東省公安廳發去賀電,祝賀「火百合行動」成功。
到了2003年,「非典」肆虐香港,港男不敢出門尋歡。再加上香港淫業的重要地段砵蘭街遭到拆除,色情雜誌開始賣不動了。這一年,港深實現24小時通關,「非典」過後,港男北上深圳、東莞變得異常方便。
「自從『槳聲燈影里的深圳』來了之後,香港就開始『死』了。」鍾健強笑道,「因為深圳便宜嘛。便宜還不是問題,關鍵是女的夠漂亮。」
香港淫業的沒落,可在港片中略窺一斑。2005年上映的港片《黑社會》里,梁家輝飾演香港黑社會大佬「大D」,要求另一大佬「吹雞」去廣州辦事。「吹雞」推搪說:「我還在保釋,不能出境。」梁家輝勃然大怒,擲筷子吼道:「你上個星期還去了東莞嫖妓!馬上給我搞定!」而2012年上映的香港三級片《一路向西》里,男主角為解除性苦悶,就數次離港到深圳尋歡。
「我試過做過珠海、深圳一些夜場的報道,但報道出來後,那些場就被內地警方封了。」鍾健強說,「我的原則是,做事情不要連累別人。一方面我不希望我的報道導致人家的場子被封。另一方面,我希望我的員工『高高興興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來』,他們去內地做採訪,安全沒有保障。所以我寧願不做那邊的報道。」
互聯網的到來,更讓色情雜誌遭遇滅頂之災。
鍾健強喝得微醺,舒了一口氣,感慨地說:「我猜錯了一件事。當年我並不知道互聯網會這麼可怕。互聯網原來是沒有制度的!我做的雜誌,包括VCD,都是跟著香港法例來做的,但原來我是錯的。互聯網上的色情內容,是什麼都可以的——凳腳強姦可樂瓶、螳螂強姦蟑螂——我還打馬賽克呢!真是的!」
他一字一頓地說:「色情網站是多麼的『無所不用其極』!」
互聯網色情內容突破法律法規,贏得大量網友,色情雜誌進入三九寒冬。「全世界惟一可以收錢的網站,就是色情網站。」儘管如此,他還是堅持不做色情網站,因為那會犧牲他的「很多道德觀念」。現在他的雜誌還能養3個正職員工,慢慢償還2003年欠下的債務。
2003年是鍾健強人生的分水嶺,他虧損了兩百多萬元港幣,此後他從周刊改為雙周刊,現在是月刊,每期印1.5萬本,最多賣七八千本。早期雜誌定價10元港幣,廣告多得沒有版面放;2003年後定價改為20元港幣,至今「不敢再加價」,還附贈光碟。至於廣告,「一個都沒有了」。
香港街頭的色情雜誌
狂狷
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在編劇身份里,鍾健強表現出「狂」,而在咸書大王這個身份里,他更多展示了「狷」。
鍾健強中學就讀於聖士提反書院,這是一所香港有名的英文學校,葉問、霍震霆、謝立文等名人,都是他的校友。22歲那年,鍾健強進入TVB做編劇,1989年轉投亞視,數年後又回TVB,與TVB展開一場愛恨情仇的交織過程。
「當年我在TVB很『活躍』的,可以到處走。電視台沒有人可以到處得罪人、到處玩一下的,只有我才可以。」鍾健強說,在開會的時候,他會從這個小組晃悠到另外的小組,幫人想點子,甚至挑釁其他監製。
但狂者鍾健強,在TVB里跌倒了。「你完全想不到一個大機構可以如此黑暗。」時至今日,鍾健強回憶起往事來還是很激動,「當時我們在TVB做事,一直要想點子。三四個月做20集,他們可以不要這個點子,或者要你一個半月做出來。好,一個半月我也照做,做得很辛苦。當年我有個朋友在美國,得了癌症,我要去看他,將去期一推再推,推到最後我交完20集。走的那天是星期日,星期一突然有個製作部高層的人開會,說鍾健強走了。原來她等我走等很久了,等我走了來整我。」
鍾健強認為,當時那位高層正在和他的上司斗著,狂妄無忌的自己成了犧牲品。他被調去做《城市追擊》,但依舊受到「追擊」。1996年時,他是全台工資非常高的編審,月薪3.2萬港元,新欄目無法給他這個待遇。對政治鬥爭意興闌珊的他,選擇出走,創辦色情雜誌。
如今,色情雜誌一蹶不振,人生失意的鐘健強,最近受師父岑國榮所託,又重返TVB,客串3個月編劇。
「我老是跟自己說,如果有一天回到TVB,那我一定要『身披金甲聖衣、腳踏七色彩雲』回去。我不希望像現在這樣。但我師父從小看著我長大,我為他做這些事情也無所謂。這是男人的浪漫。做這行的人就是這麼傻的。」
狷者鍾健強,在色情雜誌的經營中,著意於「有所不為」。他給員工立下規矩:不能收色情場所的錢寫文章,工作期間不能嫖妓,否則開除。千禧年後,香港警方抓捕一批淫業大亨,許多色情雜誌主事者因涉嫌收受黑錢,也被抓捕,但鍾健強未受影響。
「其實在色情雜誌這個行業,本來就是應該這樣的(收黑錢、收宣傳費),只是我不這樣而已。在這個行業里,我是異類。許多人都說我是冥頑不靈。」鍾健強說。攝影師老方告訴他,在內地,收錢寫的文章叫「軟文」。鍾健強說:「我不允許有軟文出現。要那樣的話,寧願免費給色情場所寫文章。」他向我們透露,當初工作的那本雜誌的風月版被拿掉,就是因為有太多記者編輯收錢寫文章。
他的公司在最鼎盛時,同時推出多本雜誌,有五十多名員工——對於這點,他頗為後悔,認為當初不該將規模搞得這麼大。他一度將業務拓展到台灣,已和台灣官方談妥,所有出版事宜都按照當地法規操作,在台灣置辦了辦公室,請了員工,並且將3期雜誌做好,準備大幹一場。
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和台灣政府的官員吃飯,有一位官員告訴他,台灣還有這麼一條規定:只要有人舉報有色情雜誌,無論雜誌是否送檢,一定要先將售賣雜誌的店主拘留48個小時,確認雜誌已送檢,才放出去。
鍾健強聞言,當即決定不在台灣發展,之前所有投入付諸東流也在所不惜。他憤慨地說:「控制權不在我這裡,原來你們是沒有法治的。你說要抓人,就能抓人。這個根本就是操蛋的法律——我都已經把雜誌送檢過了,你還要關我48小時!?放出去之後,只要有人再舉報,還可以再關48小時!」
他告訴我們,因為這一條法例,台灣每逢選舉年,色情雜誌就成了一個軟柿子,被那些爭取選票的人打壓。因撤出台灣而虧損了幾十萬元,他認為這筆錢虧得值,因為其他並未撤退的同行,後來的虧損比他大得多,「一條法例就搞定你了。」
2003年前後,鍾健強去日本「拍AV」。他根據香港的法律操作,跟女優說:「你自摸就可以了。」但女優不幹,說不會自摸,要找個男優才行。但找男優來的話,片子就不能在香港賣了。鍾健強沒有去摸。這時,幫他做兼職的3個內地留日男學生,搶著舉起了手:我來摸!
「3個學生,一個幫我掌機,一個幫我買飯,一個幫我做翻譯。」鍾健強哈哈笑道,「掌機那個肯定不能去摸,你摸了誰來掌機?買飯那個是翻譯找來的,翻譯就跟他說,你去買飯吧!最後是翻譯去摸了,摸得很開心呢!」
這個翻譯當天晚上還泡妞了,約女優去喝東西。鍾健強說:「這個我就不管了,畢竟他不是我的員工。現在他混得不錯,和我偶爾還有聯繫。」
香港和他
「為什麼選擇做色情雜誌?」我問鍾健強。
他並不高看自己的咸書事業一眼。維基百科「聖士提反書院」詞條里有個校友錄,「鍾健強」三字赫然在內。我告訴他此事。他自嘲道:「不知道是誰把我的名字放上去的,我看了之後嚇了一跳。其他校友都是名人,而且是名氣大大的,突然間跑出我這麼一件『蛋散』來(「蛋散」是粵語里對人的貶稱,有「無用」的意思)……」
對於為何做色情雜誌的問題,鍾健強臉色變得凝重,聲音變得低沉緩慢,「我記得有個一樓一鳳跟我說,每過一個月左右,就會有一個父親帶著他的兒子來嫖妓。這個兒子是低能的,已經三十多歲了,但身體發育沒有低能,有性需要,經常去摸隔壁的女學生。所以他的家人就帶他來嫖妓了。你說是不是有需要?其實是有的。但這些事情我是不能講的。」
在1989年至1997年間,港人惶惑於前途命運,垂青於讓他們減壓的東西,如無厘頭電影,如色情產品。鍾健強眼中的天才周星馳,奠定其「喜劇之王」地位的電影,大多在這個時段產生。
而「咸濕文化」本來在港流行。1989年,黃霑、倪匡、蔡瀾主持成人電視節目「今夜不設防」,邀請張國榮等名人做嘉賓,大開黃腔,廣受歡迎。旅港多年的台灣文化學者易之臨曾指出,在八九十年代之交,葉子楣因拍三級片而在香港走紅,香港「去看『咸濕電影』的,不再局限於阿伯,不再局限於男性,而已普及至在辦公室每天朝九晚五上班的年輕女性」。(1991年4月11日《中時晚報》)
在這種環境里做色情雜誌,鍾健強沒有社會壓力。他的家人、朋友、老師,全部都知道他做這個。中學老師跟他見面時還會揶揄他:「做不做封面啊?倒閉了沒有啊?」當年教過他的女老師,現在已是祖母級人物,會跟他開玩笑說:「我可不可以做封面啊?」
「做咸書的時候,我除了要過老婆這一關以外,其他都沒有理會過。」鍾健強說,當初如果妻子反對,他會放棄做。妻子是某知名時裝公司的高管,一句「一盤生意而已」,讓鍾健強如釋重負。
鍾健強珍視能讓色情雜誌出現的香港。28歲那年,他和朋友通過電視直播北望神州,一群男人哭得一塌糊塗。在談話中,除了「就這麼簡單」口頭禪外,他還喜歡在一番針砭後說,「對不起,我是在自由社會長大的,不要介意我這樣說哈。」
在酒吧里,他頻繁地打著呵欠,但依然說得興高采烈。這時鄰座傳來「砰」的一聲響。鍾健強條件反射般站起,走過去扶起地上的一個女人。原來是一名女士醉酒倒地了,把酒杯也打碎。鍾健強扶她坐好,反覆問她:「有沒有割傷啊?」確認女士沒被割傷後,才返座繼續談話。
鍾健強談自己這一代人和香港80後、90後的區別,「我是60後,那時很窮,什麼都要自己去拼,我們是沒有資格埋怨的。現在80後條件好了,卻有很多怨言。而90後呢,他們遇到一個沒有什麼希望的時代——掙錢、發展的機會都在內地了,他們就不是埋怨,而是放縱了。」
一代有一代的風氣,不變的是,他依然慶幸還有一個地方允許人表達意見,「沒有什麼東西會比自由思想、言論自由重要。香港人罵政府是家常便飯。政府你不對,我就罵咯,就這麼簡單。哇,在某些地方,原來你罵政府是會死的,是會被關上十幾年的……」
相比失去色情雜誌,他更恐懼失去香港。曾經有人勸他運色情雜誌到內地賣,他拒絕了,因為這在內地是犯法的,「有人用十分之一的價錢,向我買了過刊到內地賣。在深圳那邊賣80元人民幣一本。這些錢是他賺的,不是我賺的。我非常尊重各地的法律法規。內地有這樣的法規,你就不要來搞我了。」
他話鋒一轉,「你說過50年不變,你也別來搞我了。哈哈,你有沒有覺得香港人很頑固呢?」
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人的事
人物周刊:在電影《豪情》里,古天樂飾演的角色和妓女發生了性關係。而古天樂演的就是你。你辦色情雜誌的時候,有那樣做過嗎?
鍾健強:沒有!不管你信不信都好。那時候我覺得,做這一行的大部分都不是好人,我不想跟這些人有瓜葛,不想欠他們的東西,我寧願他們欠我的東西。全行業的人都清楚,如果被我知道員工嫖妓不給錢——嫖妓已經不正確了,還敢不給錢?我是馬上炒掉他的。也因為這個原因,炒了很多員工。
人物周刊:跟內地相比,香港對色情業的管制是寬鬆的嗎?
鍾健強:說起來是這邊比那邊寬鬆。但實際是內地寬鬆好多!(大笑)在香港,如果你不是當場抓到,那就沒事。但內地不是,內地是想辦你就一定能辦到。因為這種原因,所以就有黑錢存在。所以內地很繁華,所謂嚴打時其實也還有得玩,色情場所不要做出頭鳥就行了,比如不要在香港的雜誌做廣告。
人物周刊:有沒有一些批評你的聲音出現?比如說「誨淫誨盜」之類的。你怎麼看?
鍾健強:有!太多了!甚至有人說我做了這個色情雜誌導致了他弟弟的死亡。但這完全不會影響到我。我不是作姦犯科,我沒有逼人做任何事情。我經常跟員工說,你去給妓女拍照,女的如果不肯脫衣服,你就不要逼她,趕緊給她拍幾張照片,好讓她向老闆有交代,回頭就把她的相片刪了。我到現在一躺下床就能睡著,我知道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人的事。
內地影視劇「大而無當」
人物周刊:在劇本創作中,有哪些精神或理念是你一直堅持的?
鍾健強:我喜歡做些有暖意的東西。有個情景喜劇叫《城市故事》,是我入行沒多久做的,我很喜歡。就是講一家人之間的溫馨故事。那時是香港的80年代,有對小夫妻拿出工資的一半買樓,回家每晚吃速食麵,他們也是開心的。我喜歡寫這些縱使是辛苦地熬但也希望開心的事情,像《金枝欲孽》那種勾心鬥角的戲,我寫不出來。
人物周刊:你在香港和內地都做過編劇,怎麼評價內地的影視劇?
鍾健強:用4個字來形容吧,「大而無當」。因為內地錢多,所以製作很宏大,但內容略顯空洞和陳舊。你們都熟悉一個詞:狗血。哈哈,狗血劇。現在內地都是這個階段。韓劇也一樣,內容很多時候都是癌症啊、死亡啊,很狗血的。其實是觀眾需求嘛。觀眾也要有一個進步的時間。香港的電視劇進化了這麼多年,情況會好一點。現在內地影視劇就等於香港七八十年代起步那時候。
人物周刊:你覺得現在內地的影視劇,還有什麼不利於劇集質量的因素?
鍾健強:哇,這個真是……要講可以講3天了。
人物周刊:那選一兩條最重要的來講吧?
鍾健強:比如一個煤老闆,拿錢出來拍一部電視劇,他是外行,一點都不懂,但可以審查你的劇,說好不好看,可以將他喜歡的演員——其實不合適的——就硬塞進去演。這是很常見的一個現象。另外,電影或者電視公司,會找幾個大學生寫一大堆東西批你的劇。大學生也是外行,做這個影視劇的整個過程他都不在場,他們看了文字大綱之類的東西就開始批評,而且還是收錢做批評。無論是批評還是讚揚,只要有錢收就干,現在內地非常盛行這種東西,這是影響創作的。
希望香港能影響到內地的道德
人物周刊:在北京待過3年,你對內地有什麼樣的印象?
鍾健強:香港人看內地,一定是不好的地方多過好的。你說內地有沒有錢?有錢!但公德、道德就真的很差。很簡單的一個例子就是,我在北京打的,難到「無倫」。這裡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沒有人會排隊,大家都擠上去,而在香港是會排隊的,內地一定不會。第二個原因是,香港(計程車)是不會拒載的,內地會拒載——「我去哪裡哪裡」,「我……我北走」,然後就開車走了。
人物周刊:吃的東西呢?食物安全方面有過擔心嗎?
鍾健強:有毒食物說出來,是大家都不開心的事情。怎麼可以為了賺錢,而去犧牲另外一些人的性命呢?我將這些歸咎於「文革」。「文革」摧毀了所有的道德觀念,像孔廟這些都推倒了。所以「文革」第二代,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道德,只知道什麼叫賺錢,不會再有中國人原有的那種溫柔敦厚。現在整個中國,有道德的只在香港。香港人即使害人,都不會害到令人連命都沒了。我們不會做頭髮豉油,一定不會有六七年的雞腳。別介意,我不是憎惡內地人,我只是憎惡沒有道德的人。
人物周刊:香港的文化產品,例如港劇、港片、粵語歌,都曾對內地產生很大影響。現在香港這種影響力下降了,不少香港導演、明星北上。你如何看待香港的這種「失落」?
鍾健強:香港以前每年有三百多部電影,現在只剩下十部。因為導演、演員大部分都北上賺錢了。香港的失落是因為這幫人離開了香港。不過,內地的電視劇只限於你們13億人看,沒有什麼劇可以打出內地。但是香港這邊,很早就已經證明自己是國際性的了,有很多劇打到了歐洲、美國。除了好萊塢之外,香港是第二個世界性的電影市場。我覺得這始終有作用發生的。
人物周刊:在未來的日子裡,如果香港還可以再影響內地,將會是哪些東西起作用呢?
鍾健強:我仍然覺得會是電影電視。我有些朋友已經開始回歸了。干這行的人,除了賺錢外,還希望有一個發揮,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只是滿足觀眾的要求,不希望受到限制。比如說鬼戲,鬼戲其實是講人性的,它很重要,在泰國、美國、香港都有。但內地不允許拍鬼戲。《聊齋》是例外,他們說《聊齋》是名著……我希望香港能影響到內地的道德,希望內地能夠重新有自己的奶粉、自己的油,重新有人與人之間的那份信任。不是說香港每個人都有很高的道德,但是我們人與人之間有那份信任。
人物周刊:你希望自己以一個什麼樣的身份,出現在人們的言談中?
鍾健強:都無所謂。我只希望人們知道,這個人有趣味、他發生的事情有趣味,大家覺得這個人的人生不是淡的,就OK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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