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的字源和語源
來自專欄 漢字真好玩
一、《說文解字》中的釋解不能成立
《說文》:「十,數之具也。一爲東西,丨爲南北,則四方中央備矣。」
許慎的這一解釋不能成立,理由如下:
1.中國人自古有四面八方之說,且很早就畫出八卦圖,明確標出了八個方位,僅有四方和中央能否表示方位上的齊全,值得懷疑。
2.許慎意在以方位上的齊全來類比數字上的齊全。從十進位制來說,十是最大的數字,稱之為「數之具」未嘗不可。但是,十僅僅只是一個數,並不包括一到九在內,不能理解為數之齊全,所以許慎的類比解說可能存在一定的邏輯錯誤。
3.許慎解說的字形依據是小篆,釋文也只能適用於小篆,不適用於其他早期字體。「十」字的金文
和甲骨文
,顯然都不能釋為「四方中央備矣」。
綜上,許慎有關「十」的字源解說是不對的。特別是第3點,足以說明問題。
二、釋解思路
許慎的解說是錯的,沒有參考價值。這樣一來,我們可利用的文獻資料便只剩下早期字體了。可是,「十」字的甲骨文和金文都相對簡單,很難確定它們到底是象何物之形。
有人根據「十」字的甲骨文字形
為針形,且「針」字中含有「十」字,便認為「十」是「針」的初字。這一釋解能成立嗎?艮人認為不能。理由有二:一是「十」字的金文
不是針形。二是此種意見無法用來說明字形「十」為何能被借用於表示數字十。數字十和針兩種事物之間沒有必然的、直接的聯繫,且「針」和「十」的字音差別很大,沒有同音假借的可能。
那麼,「十」字是不是就無法解釋了?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
也不是!至少還有以下兩種辦法可想。
首先,我們可根據其他以「十」字為偏旁的早期漢字作出合理猜測,例如「??」字。《說文》釋「??」為「相次也,從匕從十。」顯然,這一釋解也是牽強附會的。但根據「??」這個字形,我們能確定一點:「十」如果是象一個實物之形,那麼該實物應該是可以被切割的,因為「匕」字是象小刀之形。
其次,我們可以根據字音作出合理的猜測。現存的漢字,如果古音相同,那麼就有「同音假借」的可能,所以我們可以從字音角度去考證字源,此即古人所說的「因聲求義」。例如,「十」和「實」兩個字,今音相同,中古音有一定的區別,但有很多共性,說它們發音相近應該問題不大。據此,我們可猜測「十」字是「實」字的初字。不過,要證明此猜測成立,我們還需要找到更多的證據。
三、「十」字字源詳釋
艮人認為,「十」字是「實」字的初字這一猜測是能成立的,證據如下:
1.「實」字自古可表示種子
《說文》:「實,富也。從宀從貫。貫,貨貝也。」
《爾雅·釋草》:「果臝之、括樓??昺疏。實卽子也。」
《禮·月令》:「季春,乃爲麥祈實。」
《史記·商鞅傳》:「貌言華也,至言實也。」
許慎給出的是「實」字的字形之義,後三種文獻給出的是假借義,它們的存在可證明兩點:
首先,「實」字自古可表示種子。強調一下,種子不等於果實。「實」字可表示果樹長的果實,如上述《爾雅·釋草》中的引文;也可表示糧食作物等的種子,如上述《禮·月令》中的引文。
其次,「實」字對應的語音,自古可表示種子。
2.「十」字的早期字體,應該都是象種子之形!
植物的種子是人類重要的食物來源,早期人類著力於刻畫種子之形,並創造出相應的象形文字,既正常,又合理。
由上圖可看出,甲骨文中的「十」字,應該是象穀粒、麥粒等種子之形,上下
有柄和芒刺。
由上圖可看出,金文中的「十」字,部分承襲自甲骨文,象穀粒、麥粒等種子之形;部分則是象樹木果實之形,如
等。這兩種字形雖然存在較大的差異,但它們的創意是相同的,對人們的識別和理解影響不大,所以能作為同一個字的不同變體共存。另外,還有一些是由「五」和「十」組成的合體字,應該是用於表示數字十,而不是種子。
象形文字發展的總體趨勢是符號化,即擺脫實物之形,將實物圖畫簡化、特徵化、線條化。從上圖中可以看出,大部分「十」字金文字體還殘留著實物圖畫的痕迹,但有一小部分已經開始線條化:種子中部鼓脹的部分,不再局限於刻畫實物之形,而是僅用一橫作出標記!這樣,有些字體與小篆就很接近了。因此,「十」字的小篆是對甲骨文、金文的直接承繼,而不是人們根據其他事物另外創造出的字體。小篆雖然不再反映種子的形體特徵,但字形之義仍然是種子。
3.釋「十」為象種子之形,可對「針、??」等字作出合理解釋
穀粒、麥粒等種子都長有芒刺,像針一樣容易刺破人手,所以古人可能據此借用「十」表示刺。金屬針出現後,古人用「金」和「十」二字會意,作出命名,即「針」是用金屬製造出的刺。
至於「??」字,艮人懷疑是「剝(剝)」或「剖」的初字。「從匕從十」,即用小刀除去種子、果實的皮殼,或者切分瓜果,可引申為「相次」。後人另造「剝(剝)」「剖」等字,「??」字漸漸地被廢棄不用。
4.「十」用於表示數字十屬於同音假借
「十」象種子之形,字形之義為種子、果實。據此,「十」是個象形字。
「十」這個字形用於表示數字十,屬於同音假借,即:在有聲語言中,果實和數字十這兩種不同的事物是用同一個語音表示的,古人在象果實之形造出「十」這個字形後,根據語音直接將它借用於表示數字十。
上文已經指出,「十」和「實」的字音在中古是相近的,它們能夠通假互用。可是,「十」這個字形被借用於表示數字十,不是發生在中古,而是發生在上古時期,甲骨文中就已經存在。為此便產生了一個問題:「十」和「實」兩個字的上古音是否相同?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因為學界大佬針對這兩個字構擬的上古音,彼此互不相同……不過,仔細看一下,共性還是大於差異,說它們上古音相近,應該沒人會反對,所以兩個字在上古時期也存在同音假借的可能。
此處,艮人需要指出一點,現存文獻表明,我國古人直到唐代才對語音的生理特徵有清晰的認知,到了唐末才出現根據發音部位區分的字母。在上古時期,人們用直音法標記語音,依據不是語音的發音動作,而是人們對語音的聽覺感知和心理認知,是主觀的,而不是客觀的。因此,即使不同地區、不同人群在稱呼種子時的實際發音存在較大的差異,也不會影響他們用一個漢字去進行標記。換句話說,「十」和「實」在上古的實際發音即使存在較大的差異,仍有可能被人們視為同一音位,仍有可能通假互用。
四、「十」字的語源
說「十」用於表示數字十屬於同音假借,只是指出了造字法,並沒有講清楚真正的字源。為此,我們還需要去追問「十」字的語源。
數字十是抽象概念,既不具有形體特徵,也不具有聲響特徵。因此,它的字形必須借用其他實物的形體特徵來表示,它的語音也要借用其他實物的聲響特徵來表示。
急細氣體快速溢出聲、箭矢飛行之聲,都近於shishe,古人加以模仿,用於表示
失去(失)、離開(逝)、箭(矢)、放箭(射)等意……同時,氣滿則溢出,弓滿則箭去,古人根據物極必反這一規律,又將此音借用於表示充滿(實)、種子(實)等。
在此,艮人必須指出一點,目前學界主流觀點認為zh/ch/sh三母由中古的知、庄、章等三組聲母合流而成,元代才出現……這個論斷曾讓艮人痛苦不已。最後,艮人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根據文獻記載推導知、庄、章三組聲母合流,沒有任何問題。問題在於擬音,文字記載本身是不發音的,怎麼能斷言zh/ch/sh三母在元代以前不存在呢?就因為它們廣泛存在於北方方言?南方方言確實保留了更多的古音,但也不等於古音本身吧?北方方言不是由古代漢語發展來的?一點古音特徵都不能保留?
根據急細氣體快速溢出聲、箭矢飛行之聲都近於shishe這一事實,艮人認為「矢、逝、失、射、實」等字的古音應該與shishe相同或相近。而且,語音一般是由難發音向易發音變化,且不可逆轉。根據人類現存大部分語音體系中沒有zh/ch/sh這一點來看,相對z/c/s和j/q/x
來說,它們也應該是更古老的語音……
有點扯遠了,還是回到「十」字的語源問題。
早期人類習慣用手指來計數,雙手共有十指,所以人類普遍採用十進位。我國古人據此認為十是數之最大,數之滿,所以借用語音shishe來表示。這樣,數字十和種子兩種完全不同的事物,在漢語中就得以用同一個音來表示。
最後總結一下,「十」這個字形由象種子之形而得,字形之義是種子。在有聲語言中,種子和數字十是用同一個音來表示的,根據同音假借,古人得以將此字形借用於表示數字十。後人另造「實」字,代其表示種子,則「十」漸失字形之義,專用於表示數字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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