勢能均衡 -- 風起青萍

來自專欄 翩躚

所有的波瀾要回溯到2013年的一個電話，在接到這個電話前，吳長星正在和朋友陸友七在學校的一間地下室研究快播的流量礦石怎麼挖。當看到來電提示寫著父親的名字時，吳長星愣了一秒。

一般和家裡人通話都在晚上，現在打過來，說明是有事了，可接起電話來之後，父親只是像往常一樣聊家常，只是在臨掛的時候隨口問了一句，比特幣是幹什麼的，聽說最近挺賺錢的。吳長星聽了趕緊叮囑父親，都是騙子，和火車站賣黃河石的一樣，不知道真假。父親也順著說，我一個莊稼漢怎麼會信這個。幾句來往之後，電話掛了，吳長星心裡的不安也漸漸升起來了。一邊的燕少英看了一眼他問道：『家裡有事？臉色那麼差？』 ，『我爸居然跟我聊比特幣，以為他被騙了，回趟宿舍』

踏出教學樓大門，吳長星就撥回去了電話，沒人接。在回去的路上，吳長星開始想自己的不安究竟來自哪裡？僅僅是父親聊到了比特幣？似乎父親今天聊天的時候有點不自然，像在執行任務一樣講一些話，而且總是順著自己的話往下說。不安和焦慮讓吳長星感到一點焦躁，三步並作兩步上樓梯，進宿舍，拉開椅子坐下，把剛才的通話又想了一遍。父親說話的腔調奇怪在哪裡？是不是在哪裡也聽過這種腔調？拐話題拐地那麼生硬，嘴裡還時不時地蹦出幾個新名詞，顯示自己與時俱進，等等……難道……? 吳長星腦海里，一個火花蹦了出來，好像前幾天就聽過這個調調，是誰呢？好像是……一個推薦股票的騙子！聯想到這件事，吳長星不禁長出了一口氣，但隨後又笑了一下，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難不成自己的爹去乾電信詐騙了？

但是父親今天說的話的確彆扭，總覺得有點硌舌頭，好像是念別人的稿子一樣，誰會念別人的稿子呢？編出一堆話來按照一個套路走，除了騙子，還真想不出有誰會這樣。雖然這幾分鐘稍微心裡安定了點，但還是又一次撥了電話，父親又沒有接，回了條在外面忙，明天再聊。

吳長星是一個在共情方面很敏銳的人，生下來就會察言觀色，在五六歲同齡人還在理解大人的長難句的時候，吳長星已經能夠從語氣里分辨出別人的喜好了。但那時候大人們總是覺得小孩子是傻的，10歲以下的孩子都沒有自我思考的能力，吳長星很早就理解了大人們逗小孩的這種需要的時候，就學會了配合他們，以獲取他們的喜愛。七八歲的時候，吳長星已經能非常清楚地理解別人每個動作，表情，甚至眼神中表露的些微的變化，常常幾個大人剛坐在一起寒暄句話，他就能知道這幾個人之間的親疏關係，甚至聽到別人說話中的停頓，吳長星就能知道他心態上的變化，這對吳長星自己來說似乎並不難，就像見到 1 + 1 之後的自然反應就是 2 。

所以今天吳長星相信自己剛剛對父親的判斷，因為自己幾乎沒錯過。所以父親是怎麼了呢？為什麼聽起來這麼不舒服呢？吳長星眼皮有點跳，於是伸手按住了眼睛。在雙眼陷入黑暗之前，他好像明白了眼前黑暗中的這個陷阱像什麼了。

是傳銷！吳長星把可能性拋向這一個選項。心裡的忙亂這時反而消失了，吳長星開始冷靜思考。

可能嗎？如果是真是傳銷，按照傳銷的套路，這次算試探電話，下次的電話才要真正地『邀約』，如果那時候再來個透露出考察旅遊什麼的，這就算坐實了。

但是父親那樣一個勤懇本分的人怎麼可能跑到傳銷里，並且發展到「打人」這種地步？

所謂的 」 打人「，是傳銷裡面的黑話或者切口。想來他們是把」騙人「二字說不出口，所以就用」打人「代替了。傳銷團伙「打人」是有一整套流程的，如果你加入了傳銷團伙，並且表示想「打人」話，那麼你要先列一張「市場表」，「市場表」上寫你要「打」 的人的名字，聯繫方式，性格特點，職業，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居住地，方言等等。然後傳銷團伙的「總部」或者「平台」會拿著這張表研究表上面的那些人可以「打」，用什麼名義「打」。會有兩個「業務員」到這個傳銷分支來指導「打人」。「打人」之前，還要「共生活」一段時間，「共生活」的這一伙人稱為一「家」，共生活的這幾周時間裡，「一家人」每天的主要活動就是吃、睡，開會研究怎麼「打」好這張市場表。如果發展到能「打市場表」這一個階段，說明這「家」人已經到了傳銷的核心了。

吳長星是在第二天一早接到的」邀約「電話，電話里的套路和腦海里預設了多次的一模一樣，父親在那頭重複了一下比特幣價格飛漲，大三可以出來實習之類的話之後就開始了傳銷的套路了，說那邊有個企業很好，可以去實習考察。

現在無論父親說出怎樣離譜的話吳長星都不覺得奇怪了，因為對面不是一個人在和自己在聊天，而是一夥分工明確的傳銷團伙，按照事先的計劃在「打人」 。

所父親都來「打」自己了，就不能寄希望於電話里三言兩語讓他迴轉。吳長星主動應承著，表示有極大的興趣。但打完電話，錄完通話記錄，吳長星就先報警了，雖然報警的作用近乎沒有，這一點他自己早就知道。大部分傳銷在法律的灰色區域，懲罰力度也比較低。拘留沒幾天，放出來之後，這些人又抱著要發財的夢回「行業」去了。所以一般警方只是記錄一下，然後推給經偵，經偵推給工商，工商又推給公安，公安再記錄一下。

吳長星把剛才的電話錄音手錄了一遍，把裡面的語句又仔細地推敲了一遍。「電話稿」里往往會顯示傳銷團伙的「打人」風格，也是傳銷團伙的計劃書，仔細研判是有必要的 。

「電話稿」里給出了三個內容：

1.父親在廣西南寧

2.父親即將邀請吳長星去廣西，

3.用來下套的項目是比特幣

按照套路，接下來那邊會正好有個活動送火車票考察的機會，你若想貪點小便宜，想著順便去旅遊，那你就上鉤了。

吳長星接到的電話也是這麼說的，廣西那邊『華夏財富』公司現在搞活動，父親的老鄉抽獎抽到了一張三等獎，是一張公司旅遊考察票，送給吳長星，趕緊決定，過期了浪費。

吳長星按照既定的方案，擺出興奮滿意的樣子，要收拾東西出發。還能怎麼辦？等警察是來不及了，告訴家裡親戚也只是添亂。弄不好還可能三句兩句再搭進去幾個人。現在家裡只有自己深度了解傳銷這個東西，並且對面也不是搞限制人身自由的那類傳銷，自己過去的危險性會低一點，現在還來得及把父親拉出來。

接下來的四五天里，吳長星自己列出了營救計劃和時間表，並告訴了燕少英，讓他當自己的緊急聯絡人。燕少英也曾全吳長星不要自己去冒險，但是一通分析下來，似乎只有眼下的這個方案可選，去年燕少英和吳長星去社會調查時也入過「南派」傳銷，進去只要聽聽課，鼓鼓掌，按照規矩來，還是挺安全的。吳長星和燕少英定好了一些暗語和緊急聯絡人後，一張火車票就買到了廣西南寧。

廣西南寧也算是傳銷者們夢裡的「聖地」了，不知道多少種傳銷的變種從這裡產生，發展和繁榮，從「1040陽光工程」到「資本運作」，從「防城港」樓盤，到」完美「化妝品。南寧的模式總是走在全國的先列。

雖然吳長星自己聽南寧來的同學講過不少的」模式「，自己也在社會調查里體驗過傳銷的生活，但如今自己真地踏上了南寧這片土地去直面那些機巧變詐的時候，還是有些忐忑不安。

火車站外面剛下完一場小雨，來接站的人晚點到，吳長星去附近的一片小廣場那邊等。廣場上行人稀少，有些空蕩蕩的感覺，三兩個孩子在草地那邊踢草上的雨珠玩，還有幾個更小的孩子在互相唱著童謠玩。吳長星聽不太懂這裡的方言，在孩子們的小腦之中，隱約入耳了幾句」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擔柴上街賣，阿嫂叫我做花鞋，花鞋花襪花腰帶，一串珍珠兩邊排「，又有幾句似乎是」阿坤只手，大過煙筒斗；阿坤只腳，大過水塔腳，阿坤只頭，大過望火樓，阿坤只鼻哥，大過莫斯科。「

眼下的景色里滿是詩情畫意，吳長星的心也隨著夕陽飄飄搖搖了，完全忘卻了當下身處險地的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