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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佛,一念魔

一念佛,一念魔

耶穌復活日,去布達佩斯。

從維也納出發,沿著多瑙河,一路向東。路上我在想,世界上怎麼有如此矛盾的名字,河分兩岸,一邊叫布達(buddha),一邊叫佩斯(pest),英文里,一邊是慈航眾生,一邊是姦邪宵小。

我知道這不過是歷史無聊的巧合。可是歷史的巧合,從來不會只有一件。

我想去布達佩斯理解一個人。1956年,他在這片死寂的土地上為他心中的社會主義吶喊,卻被社會主義以背叛社會主義的名義絞刑。一個甲子年之後,在國會大廈前聚集過20萬人的寬闊的馬路上,我往往複復走了許多個來回,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鮮血,一如今天盛世東方的廣場。

1956年,社會主義陣營風雨飄搖,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上對斯大林發動的具有歷史意義的突然襲擊,反思個人崇拜及其後果。

而照搬斯大林模式社會主義的匈牙利,在經歷了優先發展重工業,強迫農業集體化,政治恐怖和極權統治的漫長七年之後,不可避免的陷入了經濟的泥淖,年年發行的國債,通貨膨脹和逐年下降的實際收入,布達佩斯浮屍滿城,餓殍遍野。

赫魯曉夫對於斯大林的批判在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同樣引發了山呼海嘯般的思想動蕩——匈牙利人迫切想要糾正經濟政策的錯誤,揭露政治恐怖的罪行,平反在浩劫中犧牲的無辜者,並追究獨裁政府的責任

人民想起了在1953年出任總理又因為經濟改革而下台的納吉·伊姆雷(Nagy Imre,1896-1958)。1953年納吉出任總理便開始實行改革,這位講俄語的趙家人,卻悖逆了蘇聯的意思。他要結束政治恐怖,為受害者平反;他要制定合理的經濟政策:少建一些工廠和高爐,多給人民一些糧食;他要挽救瀕臨崩潰的農業經濟,他要「農民可以自由地在私人耕種和集體耕種之間進行選擇」。他要做的太多,留給他的時間太少。

30年後,在經歷過家庭聯產承包制的中國人看來,這些改革措施或許稀鬆平常,但如果回到50年代初,社會主義國家幾乎都在用誇大的宣傳、不合理的統計數字證明農業集體化的優越性,一位深受黨恩的共產黨領袖卻敢於在漫漫長夜中一語中的地道破集體制經濟的荒謬。況且,納吉的改革思想還不僅僅局限在經濟領域,他明確提出民主和法律是社會主義的基本條件,尖銳地批評匈牙利的社會主義到目前為止其實是專制獨裁。於是,在冷戰的國際氛圍和強權的的蘇共面前,一個除了人民誰都不討好的罪人不可避免的下台了。

可是1956年10月23日的夜晚,國家危亡時刻,人民又想起了他。

於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這是納吉第二次由人民擁戴,或者,裹挾,上台。可是這次,只有短暫的十三天。如果時間回到三年前,或許納吉還有時間改變,他也一直是這樣做的,為拉伊克(Rajk László,1909-1949)平反,為千千萬萬的無辜者平反,一鍬一鍬的去埋葬一個可笑的時代。可是這次,他只能像一個墜入歷史洪流中的落水者,被利用,被裹挾,被吞噬。

1956年10月23日,布達佩斯近20萬大學生和群眾推倒了斯大林塑像。學生隊伍舉著匈牙利國旗,扛著要求納吉復出的橫幅。當時黨內對群眾運動的態度出現意見分歧,同情學生的軍事院校學員也加入遊行隊伍。傍晚,示威者有增無減,湧上街頭的人已達20多萬,民族主義和反蘇情緒交織在一起。納吉被迫出現在在國會大廈的陽台上,他說:「我向到場的人們致以熱烈的致敬,我向你們民主的匈牙利青年表示崇高的敬意,以你們的熱情,定會排除民主社會主義道路上的障礙,我們將通過黨內談判和討論問題的途徑來解決目前的衝突。」隨後他要求群眾克制,強調「我們要捍衛憲法、秩序和紀律,政府將快速做出決定。」納吉無關痛癢的講話讓對他期望值很高的遊行群眾感到失望,講完之後都沒有人鼓掌,更沒有人響應。可他的講話並沒有停止矛盾激化,某種程度上反而激化了它。歷史的洪流就這樣把一個溫和的改革派逼到了懸崖邊上。

10月24日,納吉成為了匈牙利總理,他徹底改組政府,發表了《告匈牙利人民書》,承諾在各個方面實行有效的民主。

10月30日,納吉宣布結束一黨執政,廢除特務機構可是整個匈牙利已經失控,由於動亂期間邊境的開放,許多流亡國外的霍爾蒂政權時期的軍人、極右法西斯分子,無恥的政客潛回匈牙利,企圖利用人民的情緒復辟自己的統治。還有一些自私的學生領袖,所謂的政黨領袖,蘇聯特務,出於私利和陰謀,煽動人民。這些矛盾的彼此對立的各懷鬼胎的人隱藏在人民之中,卻全都偽裝成信仰的樣子。只有納吉一個人,赤裸裸地站在陽光底下。

11月1日,納吉至此宣布與蘇聯決裂,退出華沙條約組織,實行中立。蘇軍坦克入境匈牙利,長驅直入,一日千里。

11月4日蘇聯坦克終於開進了布達佩斯的街頭,坦克對血肉之軀,蘇聯人的炮火徹底摧毀了匈牙利人的抵抗,萬人死亡,十五萬人出逃。已經無棋可走的納吉不得已進入南斯拉夫使館政治避難。

11月23日,納吉被蘇聯以和解的名義騙出南斯拉夫大使館,在自己祖國的街頭被蘇聯的坦克團團圍住。

1958年6月16日,納吉被以「組織推翻匈牙利人民民主制度」和「叛國」的罪名秘密處決處決,沒有人知道他葬身之所,他的魂歸之地成了獨裁者懼怕的炸彈,生怕那一天被引爆。臨刑前,納吉高呼「獨立的、社會主義的匈牙利萬歲!」

31年後,1989年,東歐劇變,蘇聯解體。匈牙利最高法院宣布納吉所有罪名不成立。納吉給拉伊克平反等了7年,可這一刻,匈牙利人民等了31年,30萬普通人湧上街頭為他送葬。

在沃伊達奇城堡內有一座無名者雕像。有人說,他是貝拉三世,把口口相傳的民謠和詩歌寫成了匈牙利第一部歷史書。也有人說,他是詩人裴多菲,他的詩歌如同他的愛情一樣炙熱。可我看到那副灰袍之下的身軀,是納吉·伊姆雷,他一言不發,默望歷史。我卻至始至終看不清他的臉,也看不清他的罪孽和信仰,惡業和榮光。

以史為鑒,可知興替。 我常常在歷史書中看到許多重疊的身影和重疊的場景。可是這些重疊,在某些特定的時刻,因為人的一念之差,分道揚鑣而走向了不同的歸宿。讀史的人,常常會恍惚,把所有的重疊誤認為巧合,殊不知,所有歷史的巧合,也是歷史的必然。

我寫的所有,從來都不是布達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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