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民」統治啟示錄 ——《冰汽時代》真是在拷問人性？

來自專欄 遊民星空獨家專欄

　　《冰汽時代》可能是最近遊戲圈蹦出的最大一匹黑馬，不但收穫了國際上最具盛名的幾家媒體高分評價，而且在Steam上的銷量還一度衝到了榜單第二名，僅次於《絕地求生》。對它的開發商11bit來說，這也將是繼《這是我的戰爭》之後另一個名滿天下的遊戲。

　　然而和《這是我的戰爭》近乎一邊倒的美譽相比，《冰汽時代》卻存在著更多的爭議。倒不是說11bit的這部新作真的在品質方面比《這是我的戰爭》略遜一籌，而是兩部作品同樣都嚴肅地探討了人性、拷問了道德，但是《冰汽時代》的展現形式卻讓許多玩家（尤其是我們中國玩家）匪夷所思。換句話說，大家都認同它是款好遊戲，但不是所有人都贊同它試圖傳達的價值觀念。

《冰汽時代》真的在拷問人性？

　　《冰汽時代》引發的爭議主要集中在兩點。

　　第一，遊戲背景設定在全球氣溫驟降的「世界末日」，人類已經瀕臨滅絕邊緣，可是活在這種極端環境下的倖存者似乎並沒有足夠的救亡圖存的覺悟。

　　他們任性地要求保持和災變前一樣的生活方式：每天工作10小時，下班後能去鬥技場看摔跤比賽，或者去酒館喝杯小酒，最好還能有前凸後翹的姑娘提供三陪服務……

　　加班，他們會不滿。

　　喝粥，他們會不滿。

　　醫院床位太擠，他們會不滿。

　　暖氣開得不帶勁兒，他們會氣炸。

　　當不滿值爆表後，作為市長的你會被流放。此時，有一個人會跳出來激動地說：「我知道所有人都快要一起完蛋了，但是能在死前看到你下台，我很高興！」總而言之，如果你不能把這群大爺伺候得舒舒服服，那麼他們寧願拉著你在世界末日一起破罐破摔……

　　第二，即便你帶領城市挺過災厄，為人類文明保留了火種，開發者依然有可能會在結局時對你的努力指指點點，甚至是冷嘲熱諷。

　　具體來說，為了保證社會秩序的正常運轉，在遊戲後期你可能不得不頒布一些比較極端的法律，從而建立一個反烏托邦式的極權國度，或者邪教式的神權城邦。這些舉措即便能讓人類文明免於滅頂之災，也會被視為一種「越界」。開發者在最後甚至還會站在道德制高點的角度向你發出詰問——「值得嗎？」

　　說實話，這種詰問在大多數中國人看來，恐怕太荒謬了。人性和自由誠然可貴，但是在價值的天平上，它們真的能比物種和文明的延續更有分量？假如人類滅絕了，這些偉光正的普世價值又能從何談起呢？

兩種價值觀念的碰撞

　　集體主義在中國是深入人心的。當個人的自由意志與集體利益發生衝突的時候，在我們的主流價值觀念里，個人理所應當做出讓步或犧牲，從而保全更多人、或者更長遠的利益。而且就算拋開這些大道理不談，個人主動做出讓步並自覺服從大局安排，也往往被認為是一種有自知之明的「智慧」。畢竟「聰明人」不會與「不可抗力」對抗，更不會試圖螳臂當車。

　　從19世紀中期開始的一百多年苦難史，也讓大多數中國人堅信，穩定是發展的必要前提，再糟糕的秩序也比混亂、紛爭和戰爭更好。從實際情況來看，這種價值觀念也的的確確讓我們受益匪淺。我們集中力量辦成了很多大事，如今中國的再次崛起和在國際上舉足輕重的影響力，離不開每一個中國人的奉獻。

　　帶著這種根深蒂固的價值觀念，我們在進入《冰汽時代》時理所當然會期待這群末日倖存者也能發揚吃苦耐勞、艱苦奮鬥的精神；能夠識大體，把集體利益放到個人利益之上；能夠聽從指揮，服從安排。在渡過難關後，我們也理所當然地期待能夠名垂青史。

　　但是《冰汽時代》幾乎給我們的所有期待都潑了冷水。11bit的開發者似乎在隔著屏幕對你叫囂：「就算世界末日來了，民主、自由、平等、博愛照樣是最重要的價值觀念，誰敢破壞這些普世價值，就活該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於是《冰汽時代》自然而然在許多中國玩家眼中平添了幾分「聖母」式的矯情和「何不食肉糜」式的荒誕。

　　可遊戲中的道德拷問，真的只是活得優哉游哉的「聖母」開發者在無病呻吟嗎？

　　考慮到《冰汽時代》中面臨的環境極度惡劣，對於擔當統治者的玩家來說，放棄人性、道德和自律進行鐵腕統治明顯是一條更簡單、更高效、也更穩妥的選擇。這其實給予了玩家一種非常有底氣的「自信」——既然違背良心、專制獨裁的手段能在末日環境下拯救人類文明，你們憑什麼就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這種方式呢？

　　巧合的是，現實世界中幾乎所有臭名昭著的獨裁者都有著同樣充分的理由。希特勒就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惡人——既然能帶領德意志擺脫壓迫、重新崛起，專制獨裁、高壓統治和種族滅絕又算得了什麼呢？

　　然而法西斯式的獨裁統治並不是德國崛起的唯一途徑。《冰汽時代》即便在最高難度下，也存在既能順利通關，又能堅守道德底線的雙贏方案。只不過為此你需要非常高效地運營城市，精打細算地調整產業結構，極度精確地安排科研順序，恰到好處地安撫人心……能否保持良心很多時候甚至不是價值觀念的問題，而是非常具體的技術問題。但是獨裁統治、無視人性這種更加直接、穩妥的解決方案，卻很容易讓人放棄去追求其他潛在的更好結果。

　　「不自由，毋寧死」既是一句慷慨激昂的動員口號，與此同時也是一種有效的鞭策手段和博弈技巧。在18世紀，如果沒有華盛頓、傑斐遜那群「不自量力」的散兵游勇鬧事兒，美國只能繼續埋頭充當大英帝國的殖民地。在《三體》小說中，如果羅輯沒有「不識時務」地賭上整個地球的存亡建立威懾，人類最終只能活在外星人的動物園裡。在《冰汽時代》里，沒有「刁民們」對自由和幸福的「苛刻」追求，我也不會有動力去不斷鑽研更有效率的運營策略，更不會由此體驗到層次更深、維度更廣、變化無窮的樂趣。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其實反而覺得《冰汽時代》在結尾時提出的道德拷問難能可貴。在面臨極端環境的時候，你是更加認同「好死不如賴活著」，從而選擇更加簡單、直接、穩妥的道路；還是願意承擔風險、迎接挑戰，儘力爭取更有希望的結果呢？

作者：不倒翁蜀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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