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青春

中國式青春

來自專欄 雅典娜的垃圾箱

蟬鳴的夏夜,燈火通明的大排檔不斷升起一團團燒烤的煙霧,彷彿漁夫從玻璃瓶里放出來的魔鬼。煙霧的另一側,四張油膩的年輕面孔圍在一隻小方桌前面,正把手裡的酒杯高舉在空中,形成一個「田」字。

「哥幾個團聚一次不容易,幹了。」

張火說完這句話,便抬起頭喝了個底朝天。事實上他很有可能並沒完全喝完,因為有不少酒順著他的脖子流了下來。其他三個人見狀,紛紛為學習到了一種新的逃酒方式而暗自慶幸,也開始心照不宣地仰起脖子喝,任憑嘴角的啤酒如同前列腺失調一般向下滲。

放下酒杯的那一瞬間,四個人獲得了心靈上的極大滿足,彷彿自己剛才的表現完美地復刻了一個梁山好漢模板的純爺們兒形象。李國和劉民的杯子已經見底了,只有王陽的還保留著不深不淺的一部分。

「喝乾凈,幹嘛呢?」張火指著杯子,「上完廁所不擦乾淨屁股?」

「肝腎不太好,不敢喝太猛。」王陽擺擺手,臉上寫滿了一個健康受損的人應有的痛苦。但是痛苦這種事情,在不能感同身受的人看來其實就是歡樂,因為他的話語不但沒換來三個好哥們兒關切的問候,反而博得了一陣尖酸的譏諷:

「啥?肝腎不好?腎不好就別把肝強拉上。」

「腎為啥不好,尻小妮兒尻多了吧?」

王陽的痛苦瞬間被一種淫蕩的壞笑取代了。這充分證明了葷段子的確是可以調節尷尬的社交氛圍的。只有張火併沒忙著挖苦他,而是十分關切地問:

「這麼多年了,還是死性不改?」

張火說這話並沒有誇大其詞的成分。因為王陽從上初二開始,就承擔了全班男生們的青春期性啟蒙義務。他對這項義務堪稱兢兢業業,跟生理衛生課上的老師不一樣,他是理論結合實踐,所有的體驗一定要自己身體力行之後才向大家進行普及。初三那年把外班的一個女孩破了處,高二那年又把一個女孩肚子搞大了。在性教育這方面,他就像辛勤的園丁一樣桃李滿天下。當然,和所有隻講付出不講回報的無私奉獻者一樣,他擁有一種春蠶到死絲方盡的精神,在高考完了之後和即將告別同學關係的弟兄們去KTV玩,輪流著把忽悠來的兩個女生上了。眼下張火的一句話,似乎又勾起了他對那些瘋狂過的流金歲月的懷念。

「說句實話,大學裡又搞了幾個?」

「不多,才四五個吧。」

王陽說完,臉上浮現了一股「處女終結者」的自豪感。細節上的事情其他人也懶得問,畢竟從上帝開始造人那天起,這種事情都是在大同小異的故事情節中完成的。他們比較關心的,是王陽搞過的這幾個女生是什麼貨色。然而王陽對這幾個女生彷彿並沒有太多的眷念,反而依然惦記著自己初中破處的那個女生。

「大學裡的女生,雖然漂亮,但是說句實話,不夠嫩,不夠緊,沒有那種對青澀懵懂的征服感。所以這麼多年過去,我還是挺懷念初中的時候破處的那個女孩。年輕就是好啊!」

王陽說完,這才把跟前那所剩不多的酒端起來一飲而盡。張火卻在一旁撇撇嘴。

「你可拉雞巴倒吧,要沒我,你根本沒機會在這兒矯情了。」

張火說的是對的。被破處的那個女孩後來其實也懷孕了,因為不敢去大醫院做人流,只好去了小診所,誰知小診所的大夫張嘴便要800塊人民幣。無奈之下,是張火帶著幾個小弟在放學路上打了幾個家裡有點錢的同學,搶了他們的手機賣掉才湊夠了800塊。小診所用的是傳統的刮宮人流,王陽清楚地記得當時在診所里,自己坐在外面聽見裡面那位小女生痛得撕心裂肺地慘叫,羞愧難當,悄悄溜走了。後來,王陽在學校里就再也沒見過她——也是情理之中,畢竟一個女孩子出了這種事,算是名聲盡毀,就算能繼續上學,也讀不出什麼名堂了。

「那個女生現在怎麼樣了?」

「從那檔次事兒之後輟學就去市裡打工了。聽說做起了皮肉生意。現在人家經驗沒準兒逼你多得多了。」李國笑嘻嘻地說,「估計啥尺寸的都用過。又是一個千年媳婦熬成婆的典範。」

王陽低下頭,給自己和張火各倒了一杯酒,然後端起來。「好兄弟,這杯我敬你。」

兩人一飲而盡。

張火放下酒杯,臉上稍微起了紅暈。「你們這幫傢伙啊,從小到大,捅出啥簍子都得讓我幫你們擺平。認識你們真是倒了八輩子邪霉。」他嘴上這麼說,臉上卻掩蓋不住一種銅鑼灣陳浩南附體的自豪感,「你,」他把手指向李國,「你自己說說看,要不是我幫你出頭,網吧那出事兒估計你早就被人弄住院了。」

李國對這件事情記得很清楚。多年前他跟一群狐朋狗友組建了戰隊在網吧逃課打CF,因為懷疑對方有人作弊而在語音裡面破口大罵。沒想到對方是個社會人兒,而且跟他在同一個網吧。要不是張火帶著人去解圍,估計自己現在是三條腿在走路了。但是張火併不認為李國就是個拖後腿的累贅。相反,他很欣賞李國,因為李國這個人確實很講義氣。當初沒錢上網,為了自己的戰隊能維持下去,他經常和弟兄們一起去建築工地偷鋁合金窗賣錢,去小學門口給小孩子要錢。多虧了李國,那支CF戰隊才能堅持到高中畢業,並順利地參加了市裡的網吧舉辦的電子競技比賽。那場比賽是他們戰隊參加的唯一一場比賽,而且只拿了個第四名。「不過,能拿多少名不重要,現在長大了也看開了,比賽這種事,重在參與嘛。你說是不是?」想起自己的戰隊,李國的雙眼依然流露出了一絲光亮,「將來我老了以後,我就會告訴我的孫子,你爺爺當年也瘋狂過,你爺爺的青春也牛逼過,這就夠了。」

聽他這麼一說,劉民似乎也來了興趣:「這話不假。我覺得看一個人牛逼不牛逼,就看他年輕的時候是啥樣。你還記得那小胖么?他上學那陣子就是個慫種,現在還是個慫種。」

「小胖。」張火不由地心底發出一陣呵呵。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太熟悉了。這個小胖,是一個早早死了爹的單親孩子。在班裡人緣特別好,連女生們都特別喜歡他。然而有一天,不知道是他自己真傻還是故意的,居然跟班花聊得熱火朝天。班花是張火一直暗戀的對象,張火之所以叫張火,就是因為滿腔都是洶湧澎湃無處發泄的青春烈火,看到平時對自己不理不睬的班花做出了這樣深深傷害自己少年情懷的事情,心裡的悲憤簡直像哈姆雷特發現自己的母親嫁給了叔叔克勞迪斯一樣。於是在放學路上把小胖拉到高速公路附近的野地里打得遍體鱗傷,然後把他綁起來扔到了高速上。雖然小胖被過路的火車司機救下了,然而張火的家裡從此多了一個性如烈火的寡婦,整天堵在他家哭天嚎地要張火的家人給他個說法。

「小胖啊……」張火眯起了眼睛,「我覺得他的傻應該是他老娘遺傳的。成天堵在我家讓我爸給他個說法,呵呵。也不看看我家人幹嘛的?」

這話並沒有吹牛的成分。張火的二伯是縣裡的公安局長,三舅是縣委副書記,不管黑道白道,張火都是能呼風喚雨的精英怪。三個好哥們兒是一起玩到大的,對當時的後續事件非常清楚——張火的父親被小胖媽攪煩了,一氣之下把她抓進局子里拘留了兩星期。而張火也的確夠爭氣,這兩星期的時間裡,每天都領著一幫小弟揍小胖,把他打得不敢上學了。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聽說小胖在老家的鎮上開了個小吃攤,還娶了個媳婦兒,很黑很醜的農村女人,除了生孩子幹家務之外,小胖也的確從她身上開發不出什麼別的新功能了。

「所以我當時就佩服你這一點,有血性,敢幹。」劉民輕描淡寫地說著這句話。然而他的表情,彷彿自己身邊坐的不是張火,而是銅鑼灣的陳浩南,自己也不是劉民,而是山雞一樣。在這個十八線小城市裡,能認識張火是他這輩子僅次於能成為受精卵的低概率幸運事件。自從大學畢業後,在外面的世界摸打滾爬了這麼多日子,他越來越肯定,張火身上那種有血性、敢想敢幹的優秀品質,正是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裡最為重要、也是最為寶貴的,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企業和團隊整天鼓吹所謂的「狼性」了。然而張火對自己的這種「血性」卻又有自己的一番獨特見解——「我這種人,也就在咱們老家這塊地方能做到說一不二。剛進了大學我就一二再、再而三地警告自己,這裡是省城,不是咱老家,我沒那麼大能耐。所以大學裡這麼多年,我還是老老實實夾起尾巴做人了。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大丈夫能屈能伸,對吧?」

「對,大丈夫能屈能伸。」三個好兄弟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理解和支持,一面紛紛往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倒滿了酒。打架鬥毆如何,泡妞逃課如何,誰的青春沒有迷茫過?年輕人犯點錯誤,上帝都會原諒的。

「哥幾個現在都不小了,說句老實話,從大學畢業,就再也找不到這麼鐵的兄弟感情了。」張火說著,言語中透出一股看破世道滄桑的凄涼,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誰說的,就算成家立業了,在過五年、十年,相聚還是兄弟。」李國第一個打斷,並馬上給他上滿了酒。

「沒錯,還是兄弟。哥幾個的感情都是能拿命來考驗的,誰敢說半個不字兒?」劉民說著,臉上的青筋額外突出,彷彿誰要敢對他們的手足之情提出反對,他就會第一個帶人吵架滅口一般。

聽他這麼一說,王陽也馬上附和。「年輕的時候再怎麼操蛋,怎麼不懂事,那是年輕。你說人活著一輩子,誰的青春還沒傻逼過,對吧?!只有傻逼過,才知道關鍵時候誰是你兄弟,誰是過路的!」

張火看著王陽,不由地笑了。「我說,你小子準備啥時候結婚?」他指著王陽,「就你這個勁兒,到時候娶的老婆肯定不是處女。」

「開什麼玩笑,我娶老婆肯定要娶處女啊。」王陽有些窘迫了,但仍舊很不甘心,「年輕的時候玩歸玩,將來結婚娶老婆那可是要過一輩子的,不娶個處女,你逗我呢?!」

「好啦好啦,瞧把你急的!別較真了,來,喝酒!」張火笑嘻嘻地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

四個好兄弟開心地把酒杯舉起來。四個酒杯再次匯聚成一個「田」字。酒杯里黃澄澄的啤酒蕩漾、閃爍著,彷彿他們已經逝去的、美麗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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