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未消(下)

執念未消(下)

(網圖侵刪)

因長度受限,本篇分為上下兩個部分,還沒看過上篇的同學可以點擊傳送門:

執念未消(上)

正文開始

人物:彥

時間:正午,具體不詳

地點:《乘風破浪》

描述:

回過神來的時候,身後貯藏室的大門已經被關上了。我感到腳下的甲板正隨著海浪的翻滾而晃動著,耳邊傳來海浪拍打船體的「嘩嘩」聲,口鼻之中也漸漸充滿了海風帶來的咸濕氣息。

我的的確確是來到了海上。甲板正被正上方的烈日照射著,此時應是正午。看樣子在我身上發生的不僅僅是空間上的變換,還很可能伴隨著時間上的變換。這一系列具有衝擊性的信息一股腦出現在我的腦海中,但我卻接受的很快。事實上,當畫中的女子第一次在我眼前走出來時,我就下定決心,對眼前發生的一切見怪不怪了。

但緊接著我就察覺到了自己所在地的微妙之處。從甲板的這個位置,剛好可以看到正前方的甲板護欄,以及前方壯麗的海景。這個視角,正與那幅《乘風破浪》中的畫面一模一樣。

而就在此時,隨著船體一陣劇烈的晃動,一道人影呈現在我的眼前。我認出來,她正是我所痴戀的那位畫中的女子,那個孩子的母親。她將手臂撐在甲板邊緣的扶手上,遠眺著海景。姿勢也和畫中的景象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便是她的身邊缺少了那位和她作伴的男人。

我不禁挪動著腳步,一步一步靠近她的身影。期間船艙還在不住地晃動,時不時劇烈地抖動,我儘力保持著平衡,迎著海風接近那位女子。

我來到她的身邊時,心臟在狂跳。

——現在陪伴在她身邊的不是那個不知名的男子,而是我。

這樣的聲音在我的心中響起。

這一刻就連海風的氣息都變得無比香甜,香甜得好比她身上散發出的自然香氣。我同她一起看著前方的海景,但實際上是在用餘光看著身旁的她。我不敢正視她,也不敢觸碰她,因為我怕我的指尖會在觸碰到她的瞬間,也會打破著夢境一般的幻影。

隨即我留意到,那女子的眼角流淌著淚水,她身影是那樣的孤獨——即便如今就站在我的身旁,她和我的距離就像是相隔一片汪洋,讓我無論如何都無法觸及。

你在思念著什麼,又在為誰而哭泣?

人物:孟先生

時間:夜晚,具體不詳

地點:《折斷的畫筆》

描述:

彥離開後,貯藏室的門被一股巨力猛地關上了。隨後屋內又一次劇烈地震動,蠟燭的火焰又一次搖晃不定。我坐在了靠牆的一把椅子上,默默等待著動蕩過去。

一切回歸平靜後,我回到了昨夜曾經到訪過的那間房子里。事實上,剛剛發生的震動在我的意料之中,因為昨晚我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也經歷了同樣的事情。這一次叫彥來的本意,也是想帶他進來檢查這裡發生的一切。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這一次貯藏室卻出現了兩次連續的震蕩,第一次結束後我們並沒有來到這間房子,而是來到了海上。這樣說起來,在發生動蕩之前,彥正盯著那幅《乘風破浪》發獃——那次的動蕩是否正是《乘風破浪》將他引入了另一個「畫中的世界」?

「畫中的世界」,這就是我對我們目前情況的判斷。昨夜第一次來到這個屋子後,我立刻意識到這裡是一位畫家的房子——屋子的四周擺放著各種畫作,桌上陳列著畫具,抽屜之中收集著純白的畫布。而桌上的一桿畫筆立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一隻竹竿畫筆,其表面的花紋和畫中的筆桿一模一樣,只是它還沒有被外力折斷。而在觸摸這隻畫筆的同時,我的心中傳來了一陣刺痛。

那時我就判斷,這一次的變換必定和那幅《折斷的畫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我想必是進入了那幅畫中的世界,來到了畫筆被折斷之前的時間。

將時間線拉回現在。

目前我應該處在那位畫家的工作室,屋內只有一張桌子,一些畫具,以及一張供人休息的床鋪。那個畫中的孩子已經坐在一旁的床上等待著我了,他獃獃地望著床對面的畫,一言不發。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正是那幅曾經在我眼前變成空白的畫——《昏昏欲睡的美人》。而如今,它卻又在這間屋子裡恢復了它原本的模樣。

我看著畫中的女人,她正如從前一樣坐在桌前,單手托腮看著窗外,不知在思考著什麼。但她的神色絕不僅僅是昏昏欲睡,而是因為什麼心事兒在憂愁。

她在為什麼而發愁,為什麼而擔憂呢?

等等,印象中自己剛剛走進這間房子的時候,也在某處看到了同樣的桌子和窗戶。我立刻推開工作室的門,向著屋子的客廳跑去。在屋子中穿梭的感覺和現實中有明顯的不同,彷彿向我開放的空間總是固定的大小:我向前跑去,身後的景象則隨著我的離去像摺疊紙箱一樣收斂起來;而面前的路則會在頃刻間搭建起來。

穿過通往客廳的長廊,我看到了她的身影。她正如畫中一般,獨自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的夜景發獃。

罄。

這個名字浮現在我的腦海中,這是那幅畫的本名,也是那位女子的本名。看著她的愁容,畫家的記憶又一次如潮水一般湧入了我的大腦。而這一次,殘破的記憶開始組合在一起,漸漸將他身上的故事顯露出了端倪。

-

畫家和她相識的時候,似乎她的臉上就常常掛滿了這樣的愁容。那時女人還是時常光顧他的畫館的常客,經常會在畫家的畫前駐足觀看。但有一件事是畫家不能理解的——他最為拿手的便是描繪幸福的畫作,但女人看了他的畫後卻從未笑過,甚至有時還會偷偷地落下眼淚。

這讓畫家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是自己的作品哪裡出了問題?從此每一次他都會仔細留意這位不同尋常的女子,將自己傾注心血的新作第一個展示給他看,只為了讓女子會心地展開笑顏。漸漸地,畫家對這個不知名的女子產生了情愫,他作畫的目的也漸漸地發生了改變——他的畫不再任性而作,而是為了博得女子的笑容而作。此後的每一次作品,他都會在描繪著最令人心醉的景色,而每一次作品的角落,他都會描繪有一個女人的背影。

-

同樣作為畫師,我深刻地知道,那個畫家必然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位名叫「罄」的女人,將自己的青春和夢想都盡數獻給了她。但腦海中的記憶並沒有停下,繼續在我的腦海中浮現——我跟隨著記憶的引導,拉開了桌旁的抽屜,那裡疊放著一打兒畫稿。雖說是畫稿,但每一張的完成度都極高,幾乎都達到了鑲上畫框就可以展出的境界。

而擺在最上面的一張畫稿,無疑是最令我眼熟的。風平浪靜的海面上,一男一女緊挨著站在了漁船甲板邊緣,遠望著前方的海景。天空中雲淡風輕,有著海鷗划過的影子,而太陽已經落至海面,將前方的海天映照成一片通紅。

這幅畫並不是我所擁有的任何一幅作品,但無論是漁船的細節,甲板的形狀,出場的人物以及觀察的角度都和我所擁有的《乘風破浪》如出一轍。而不等我靜下心來,湧入我腦中的記憶就又一次將我淹沒。

-

最終畫家在他為女子所作的第九十九幅畫中表露了自己的心意。他刻畫出了夕陽下在平靜的海面中航行的漁船,甲板上一男一女在扶手旁欣賞著眼前的美景。

「每一次我來看畫,你都會將畫中最美的景色展現給我。」她忍不住發問了,「但當我再一次走入你的畫館,卻再也見不到那些畫作。」

「此前的九十八幅畫,均是只為你而作。只是他們未曾博得你的笑顏,因此便沒有存在的意義了。」畫家鼓起勇氣,向她闡明了事實。

「但它們都是極為優秀的畫作。」女人頷首,猶豫片刻後小聲說。

「是啊,」畫家嘆了口氣,「每一幅都是我的自信之作。每一幅我都有著超越前作的信心。」

「這一幅也是嗎?」

「是的,它是最為卓越的作品。」畫家笑了,「它擁有著一種前作都不曾擁有的東西。」

「那是什麼?」女人沉默片刻,卻不思其解。

「勇氣。它包含了我的勇氣,讓我向你吐露我的心意。」畫家看著女子的眼睛,「這次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孤獨地面對這世間的一切,而是親自走入畫中,在你的身邊和你一起見證世間的美好。」

女人沒有說話,而是看著那幅畫,默默流下了淚水。

「這幅畫並不是我最後的作品,但它代表著我的決心。」畫家繼續說道,「我看不到你的痛苦,但我會始終在你的身邊陪伴著你。這份決心會貫徹我的一百、一千、一萬幅畫,直到你能夠會心地展露笑顏。」

「不,」女人擦去眼角的淚水,破涕為笑,「這就足夠了,我現在真的很開心很開心。」

「你笑了……」畫家不知不覺中也濕了眼眶,「一年了,我終於讓你笑了。」

「這一年的時間,你帶給我的回憶是無與倫比的。」女人的笑容讓人心醉,「我不會再哭喪著臉了,今後也都會一直笑著面對人生。」

「這幅畫果真帶有著非凡的力量,我會把它掛在家裡最顯眼的地方。」畫家欣喜地看著自己手中的畫作,笑的合不攏嘴。

「今後你又該做些什麼呢?」

「我還會繼續做畫,讓你的笑容在嘴角永駐。」畫家笑著說。

「那麼,」女人回以溫暖的微笑,「接下來的人生,你也願意和我一同度過嗎?」

「當然!那是我的榮幸。」

兩個人就在那天定下了婚事,並彼此約定,等到兩人老了,就買下一艘漁船,結伴在海中航行,去看一看那畫中的夕陽。

-

我將手中的畫展平放在桌上,不知不覺中臉頰上的淚水已經化作雨點滴落在畫布上。

——罄,你為何要拋下我離去。我的腦海中迴響著男人痛苦的聲音。

人物:彥

時間:正午,具體不詳

地點:《乘風破浪》

描述:

水手回到城裡的時候,已是五年之後了。他未曾想過,自己和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在碼頭一別,就是五年的分離。漁船出海後遭遇了海難,漁船被毀,船上所有的人都被海水沖走了。有些人當場被淹死,有些人淪為了海洋里危險魚類的食物。而他在命大地依靠著一塊浮木,漂浮到了鄰近的一個島嶼上苟延殘喘。這樣的生活一過就是五年,直到經過的遊艇收到了他的求救信號,他才得以返回自己的家鄉。

當他返回自己的住所,卻發現未婚妻早就離自己而去。他也聽到了四下的友人提起,自己的未婚妻早就和一位畫家成婚,和自己再無瓜葛。水手受盡打擊,卻也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命,註定無法擁有美滿的愛情。

但就在他即將認清現實,準備買下一艘漁船永遠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在集市上偶然看到了自己愛人的身影。他轉身跑開,不願再打攪愛人的生活。

——就當我永遠消失了也好。這一念頭在他的腦海中浮現時,他感到自己用盡了全身的力量,血液也變得冰冷起來。但他未曾想到,女人也在同時瞧見了他的身影,向著他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

「彥!」女人喊出了他的名字。水手停住了腳步。

「彥,是你嗎?」女人的聲音在顫抖。

——現在,他還應該跑開嗎?水手握緊了自己的拳頭,淚水不斷地流淌下來,他再也邁不開腳步。

「為什麼要叫住我……」他哽咽著,「這樣一來,我還怎樣下定決心再次離開你?」

「彥!」女人從身後抱住了他,「果然是你!我以為……」

「罄,」水手轉身將女人推開,「人們說你嫁給了畫家,再沒有辦法和我在一起。」

「我……」

「你給了我生存的意義,讓我從海難中掙扎著走了出來。」水手的手還在顫抖,「得知了你的婚事,我本身早已經決定不再介入你的生活。可你又一次出現在我眼前,是為了給我希望,讓我繼續留在這眼看著你成為他人的妻子,飽受煎熬嗎?」

「彥,我沒想要這樣……」

「那麼……」他彷彿下定了決心,「你就離開畫家,同我一起離開吧。」

「但是……」

「三天後,我會在碼頭置辦好一切。無論你是否會來,我都不會再回到這座城市了。」留下這樣一句話,水手鑽入了熙攘的人群,只留曾經的愛人怔在原地。

-

鑽入腦中的記憶如潮水一般,讓我難以招架。但我仍舊掙扎著睜開雙眼,此時我仍舊站在漁船的甲板上,那位令我魂牽夢縈的女子還一動不動地站在我的身邊,遠眺著海景,像是在等待著什麼的到來。

如今我知道,她一定赴了當時的約,才會來到船上。但她在等待著什麼,又在思念著什麼,我並不知曉。緊隨其後,腦海中的記憶又一次將我的思緒衝散。

-

那天他從正午等到了深夜,卻始終不見愛人的身影。他自覺自己再也留不住那位久別的愛人,便決定割斷繩索獨自出海。或許,他胸中的悲傷河流能夠在航行之中匯入大海,這樣明日的朝陽還能夠重新將他生命的希望之火點亮。

但就在他即將離開碼頭的時候,卻聽到遠處的小巷中隱約傳來匆忙的腳步聲。一道人影突然從小香的陰影中出現,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愛人。她身著著光鮮亮麗的華服,在月光下顯得光彩照人,像是金子一般閃亮。

-

「罄,」我看著身旁的她,「那天的你光彩照人,但為何如今的你卻在這裡對這海風暗自神傷?」

但我知道,她並不會回答我的問題,她只是自顧自地看著遠處的海景。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像從前那樣擁有著迷人微笑的她,而不是沉默不言暗自流淚的她。我的拳頭攥的緊緊的,最終落在了甲板的扶手上,引得我的心一陣震顫。

人物:孟先生

時間:夜晚,具體不詳

地點:《折斷的畫筆》

描述:

第一滴淚水滴在畫卷上的時候,我便發覺,他的記憶彷彿一顆植入我大腦中的幼苗,如今已經和我融為一體。當我的雙手離開那幅畫,它便如幻影一般自行飛到了牆上,成了擺放在客廳的第一幅畫作。而我則坐在一旁,默默等待著無限的回憶將自己的存在吞沒。

-

畫家和罄兩個人很快成了婚,並養育有一個三歲的孩子,憐兒。他們三個人相依為命,過著清苦的生活。平日里畫家會繼續作畫賣畫來維持家裡的生計,而罄則在家中負責各種大小事宜。他從沒有忘記自己和罄的約定——等到自己老了,也存夠了錢,就帶著她乘上漁船離開城市,在海上去看美麗的夕陽。而如今看來他們的航海之行又需要多添置一位成員,為此畫家只有加倍努力的工作。

每天畫家離開家的時候,罄都會在門口給他一個甜美的微笑,祝他一切平安;歸家的時候罄又會報以他同樣的微笑,同他道一聲「辛苦了」——畫家也儘可能每一次都用同等的微笑回報她。

但好景不長,兩人結婚四年後的某一天,罄的微笑兀地消失了。她坐在窗前的桌上,望著窗外的景色發獃。畫家詢問她原因,罄卻也不願意回答。但是畫家明確的看到,她的神色變得那麼熟悉——正是五年前兩人在畫館相遇時,她的那副悲傷模樣。

那樣的狀態持續了三天,畫家的心中早已有了不好的預感。而三天後的晚上他在睡夢中驚醒,才發現身邊早已空無一人。他掙扎著從床上爬起,從窗戶看去,才遠遠看到罄離開的身影。他顧不得穿上外衣,便推開了門跟在了她的身後。隨後出現在他眼前的,是讓他悲痛欲絕的畫面。

罄身著華服,投入了一個年輕男子的懷抱。而那男人的身後,則是一艘和畫家的畫中極為相似的漁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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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拳頭狠狠地砸向了桌子,而原本在桌前望著窗外的身影已經消失了。我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腦海中的記憶牽引著我回到那間的工作室,在枕頭旁我看到了女人留給畫家的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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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的愛人: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想必已經離開了。若要說起一切的起源,那恐怕要追溯到五年前你我相遇之前。那時我正失去了自己最最心愛的未婚夫,他合一眾朋友出海捕魚,卻遭遇了海難,再也沒有回來。

那時我曾經認為自己再也沒有可能把握住手中的幸福,因此看到你的畫,看到人間的種種幸福,我總會不自覺地落淚。只是我未曾想到我這樣默默無聞的女子竟然會得到你的注意。在你告知我你的心意時,我也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你,無可救藥地再一次相信幸福會來到我的身邊。

和你結為夫妻,是我這輩子最最幸運的事。我們一同生活了四年,還有了憐兒。倘若四天前我沒有去集市買魚,恐怕這樣幸福的生活還會繼續下去。

我在那裡見到了我無法忘懷的那個人,我那位出海為歸的未婚夫。五年了,他都未曾回來,我一度認為他已經在海難之中殞命,誰料他又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他告訴我,三天後他就要駕著漁船離開這個城市,再也不會回來。

他希望我能夠同他一起離開。

接下來的三天,我所過的每分每秒都是無比煎熬的。我絕不願意離開你和憐兒,你們帶給我的回憶是誰也無法代替的。但是每當我坐在桌前,眺望著遠方的碼頭,那位曾經的愛人就佔據了我的心頭,壓的我喘不過氣來。我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在等我。

他是個水手,和我一樣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我們的父母都在早年間去世,都是在集市中摸爬滾打,掙扎著活到了現在。沒有人可以理解我們這樣的孩子是怎樣成長到現在的地步;也沒有人能夠理解,我們之間在那樣的經歷下形成的感情。五年的海難,他為了回到故鄉迎娶我掙扎著活了下來,而我卻只能在家鄉自顧自地悲傷,幫不到他絲毫。而現在他向我發出了邀請,難不成我又要棄他不顧,由他一個人回到海上自生自滅嗎?

我多麼希望他只等我一天,但卻偏偏是三天。三天的時間,我的心頭無時不刻不在承受著刀割般的痛苦。曾經和他在一起的回憶每夜都會在我腦海中重現,讓我夜不能寐。

今天是最後一天了,此時我正看著熟睡的你,寫下了這樣一封告別信。憐兒就託付給你了,也好和你做個伴。我這一去恐怕就不會回來了,這就是我的命,註定無法享受長久的幸福。

愛你的罄

人物:彥

時間:傍晚,具體不詳

地點:《乘風破浪》

描述:

身邊愛人的哭泣從未停止,從正午持續到傍晚。此時夕陽已經臨近水面,整個世界都變成了橙紅色。她哭泣的聲音第一次傳進了我的腦海中,而記憶中那個與我同名的水手也開始和我自己的身影重合起來。

現在站在她的身旁的,究竟是我,還是那個水手呢?

而擁有著水手記憶的我,又算是什麼?

-

「為什麼要哭?」我開了口,「為了你所離去的愛人,還是為了你失去的家庭?」但從口中傳出來的,卻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我拋棄了自己的家人與不顧,」這是我第一次親耳聽到她的聲音,「我再也不配得到自己的幸福。」

「我們可以擁有新的幸福,」我說,「只有你我二人。」

「不,不會有了。」她眼角的淚水直直淌了下來,「我把我的笑留在了那間屋子裡。」

「看那夕陽,將海天都染成了紅色。」我指著遠方的紅日,「我們走遍世界各地,去尋那些少有人見過的美景。我會一直陪著你,讓你再次笑起來。」

-

但身邊的女人卻沒有再開口說話,只有淚水不停地滴落在甲板的護欄上。而那也是我第一次,相信了所謂的前世今生。

人物:孟先生

時間:凌晨,具體不詳

地點:《折斷的畫筆》

描述:

從床上站起身的時候,我已經分不清楚驅動著這雙腿的人究竟是我,還是記憶中的畫家。憐兒就站在我的身旁,雙手抱住了我的腰。

「爸爸,媽媽去哪兒了?」他又一次開口了,只是這一次不是在我的夢中。

「媽媽她去了很遠的地方旅行,不會回來了。」我獃滯地說道。

-

罄離開後,家裡就只剩下了畫家和憐兒兩個人。但很快他就發覺,自己再沒有辦法畫出令自己滿意的畫了。五年的時間裡,自己只為了讓罄能夠會心地微笑而作畫,極力地描繪出一切會讓她感到美好的景象。但如今她的離去,卻讓他再沒有辦法拿起畫筆。即便是我為憐兒所作的畫像,都充斥著一股濃郁的孤獨氣息。

他知道,他再也沒有辦法完成讓人幸福的畫作了。

兩天前,一位外地的旅客偶然間走入了畫家的畫館,看到了他所作的畫,連連驚嘆:「好一幅悲傷至極的畫作,即便是遠處看去就能感受到刺骨的孤獨和無助。」隨後客人希望花重金請他完成幾幅巨作,作為家中的藏品。

畫家沒有收下客人的錢,只是簡單地同他告了別。畫不出讓人幸福的畫,他作為畫家的人生就沒有了意義。幾幅傳遞悲傷的畫,對他而言,和廢紙沒有兩樣。

最後的夜晚,畫家夢到了自己踏上了漁船,和罄兩個人在夕陽之下相擁,天空被紅日映照成一片橙紅。他從睡夢中驚醒,失魂落魄地從床上爬起。走向客廳,他取下牆壁上懸掛著的那幅畫——發現畫上正是他夢中的景象。

那是他們兩人相愛時許下的誓言,但現在卻再也沒有機會實現了。畫家看向那畫中的男女,才想起來自己當初作畫時,為了讓自己和罄看起來相配,將他畫得年輕了幾歲。而現在看來,那畫中的人物卻不像是他自己,而像是罄那位久別重逢的情人。

畫家氣得指尖發抖,將畫從畫框上撕扯下來,帶著它回到了工作室。他用刀子刮掉了畫布上的夕陽——他認為那夕陽只能屬於他們兩個人。隨後又用筆在畫中勾勒出颶風,勾勒出翻滾著巨浪的海面,勾勒出天空中的烏雲、閃電和暴雨。

那才是你們應得的,他想。

放下畫筆的時候,畫家早已經涕淚橫流。但回過神來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又畫出來令人絕望的畫作。他一氣之下將畫筆在折斷,扔在地上;將畫板踢翻在地。

我的心臟傳來一陣絞痛,那正是受傷的人才能感受到的痛苦。腦海中傳來一種憤恨,那種憤恨似乎來自一種沉睡在記憶中的不甘——受到自己認可的人的背叛,我在那一晚失去了一切。

-

「爸爸,你怎麼了?」憐兒被工作室內的響動驚醒,走了進來。然而畫家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他將懸掛在窗邊的《罄》和《憐兒》撕扯下來,並把它們的畫框一併折斷。

」和這樣的我生活在一起,很麻煩對吧。「他壓抑著情緒,」你要離我而去嗎?「

「爸爸,你不愛我了嗎?「憐兒用著稚嫩的聲音小聲問道。

——乾脆,讓一切都結束吧。

一個聲音在畫家的腦海中響起,將他從悲憤之中抽離出來,身邊的一切全都遠了,遠了,似乎都和他沒了關係。

他轉身看著年僅三歲的憐兒。

——你不必再煎熬下去,憐兒也不必煎熬下去。

腦海中那聲音又一次襲來,而憐兒正一臉擔憂的走過來。

——還在猶豫什麼,你認為你們還有幸福可言嗎?

「爸爸,你怎麼了?」

——就是現在,讓一切都結束吧。

他將憐兒撲倒在地上,雙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嚨。

「爸爸,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憐兒掙扎著,不解而絕望地看著曾經視他為掌中寶的父親。

「兒,是爸爸不好,爸爸沒有辦法……沒辦法帶給你幸福。」畫家緊閉上雙眼,不要讓自己看到孩子痛苦的神情。

——很快,很快就會過去的。他和腦海中的聲音一同說道。

畫家站起身,去倉庫尋來兩根繩索,將憐兒的屍體懸掛在橫樑之上。隨後他又將燈油灑滿了屋子的角落,並引燃了倒在地上的畫板。

畫家站在椅子上,將自己的脖子也套進繩索,看著身旁的狼藉連連哀嘆,隨後一腳踢翻了椅子。

再過幾十秒鐘,一切都結束了吧。

人物:孟先生

時間:2月9日午夜

地點:二層貯藏室

描述:

我睜開雙眼,此時自己正面對著那四幅畫獃獃地站著。只是這一次,我面前的四幅畫卻都變成了《空白》。現在想來,恐怕這才是這四幅畫本來的面目——那四幅畫早就應在大火中焚毀,同時一併消失的,還有那位畫家畢生的執念,以及臨死前的悲傷。

《罄》代表著他對妻子的思念。

《憐兒》則是他對孩子的歉疚。

《乘風破浪》是他的遺憾和憤恨。

《折斷的畫筆》是他悲慘的人生。

但與此同時,是否也包含著這些畫作自身的不甘——一切的真相都被埋沒在那個不為人知的屋子裡,同兩具屍體一同焚燒殆盡。而這所有的情感,在最後的時間裡傳遞到了我的身上。或許,它們只是希望能夠借我的畫筆,將這一出凄美的愛情故事重新描繪出來吧。

只是恐怕我無法如它們所願了。在剛剛的動蕩中,擺放在桌上的燭台傾倒在了地上,點燃了堆放在一旁的畫作。而引燃的畫作又點燃了腳下的木質地板——如今大火已經將我團團包圍,將我所有的出路堵死。

這下,我恐怕也要和它們的主人一般,消失在火海之中了。

人物:彥

時間:夜晚,具體不詳

地點:《乘風破浪》

描述:

眼前的景象還在不停地變換,我能感覺到它正和我的記憶交相呼應。我也放棄了抵抗,徹底讓記憶和自己融為一體。

-

夕陽落下的時候,世界陷入了令人絕望的黑色。剛剛還晴空萬里的天空一瞬間被烏雲籠罩,海面上颳起了暴風,激起了層層巨浪,不停地拍打著船體。我們的漁船在狂風暴雨之中劇烈地搖晃著,似乎每時每刻都有著被掀翻的風險。我和罄手牽著手,面對著狂風和暴雨,似乎像是視死如歸。隨著閃電劈過船體,我們的漁船終於進了水,緩緩地向海地沉去,而我們兩個人則在風雨中失去了意識。

不知為什麼,一種抽離感作用在了我的身上。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的身體正漂浮在半空中,而一旁的罄已經被卷到了漩渦當中,即將沉入海底。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卻發現自己的指尖會在觸碰到她的時刻從她的指尖穿過,最終只有眼看著她沉入深海。

一個問題在我的腦海中閃現:

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罄,又是什麼時候和她結下的婚約?我找遍我的大腦也找不到答案。

緊隨其後地,一幅畫面突然呈現在我的眼前:

我在海上漂流的時候,不幸被捲入了暗流之中,被生生拽進了海底。——我真的有從那場海難中倖存嗎?為什麼我卻記不得任何有關自己求生的細節?

那時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具身死了的遊魂。我被自己臨死前的執念所左右而行動,才讓她拋棄了自己的丈夫、孩子,和自己一同出海。

可作為一介遊魂,我又能帶給她什麼呢?我不記得我們的童年,不記得我們年少時定下的約定,只為了一個空頭的婚約破壞了她現有的幸福。

人物:孟先生

時間:2月9日午夜

地點:二層貯藏室

描述:

等一等,還有一個問題懸而未解——畫家的最後一幅畫《折斷的畫筆》又是如何誕生的呢?其餘的三幅畫我都能夠在腦海中的記憶里找到原本的畫作,但唯獨這一作沒有。並且,在我腦海中的印象里,畫家並沒有完成這一畫作的時間,但這幅畫絕不會平白無故地出現在貯藏室中。

我捧起那幅空白的《折斷的畫筆》,盯著畫框內空白的畫布,一種怪異的感覺迎上心頭。曾經做過的噩夢再一次呈現在我腦海中:

那晚,憐兒湊到我的耳旁,究竟說了些什麼?

身旁的火焰已經燒到了我的腳邊,就在火焰攀上我的衣領時,憐兒的聲音再一次在我的腦海中響起。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不是爸爸。」

……

「你為什麼看得到我?」

人物:彥

時間:夜晚,具體不詳

地點:畫家的住宅

描述:

我逆著船隻航行的方向回到了我們出發的那個城鎮,找到了罄曾經生活過的那戶人家,他們必定因為罄的離去煎熬不已。但呈現在眼前的則是一副令人心顫的畫面。

房子虛掩著門,屋內傳出了極為刺鼻的燒焦味道。我走入屋內,找遍了書房、會客廳、卧室,卻都不見兩人的身影。最終我推開了工作室的門,看到了一大一小兩具焦黑的屍體。橫樑上拴著兩根繩索,繩索的末端早已被火焰燒斷。屋內所有的畫具都被燒成了灰燼,僅有的一根竹竿畫筆也被折成了兩半,扔在了地上。

難以想像這裡經歷什麼。

我乾嘔著,但遊魂又能嘔出些什麼?我只希望自己能夠忘掉這一切,乾脆地死掉。但我卻不知怎樣才能死去,怎樣才能得到解脫。

那個時候,我聽到了一個聲音。

「幫我一個忙,我就可以讓你得到解脫。」我尋著聲音的方向看去,才發現那正是被遺棄在地上的那隻畫筆。

「我一介幽魂,又能幫到你什麼?」我問它。

「幫我尋來四張畫布,四組畫框。」它的聲音十分堅定,「我會說到做到。」

我聽信了它的話,去街市中買來了畫框和畫布,將它們放在了那隻筆的面前。

「我找來了你想要的東西,」我說,「現在是你實現諾言的時候。」

「將我拾起來。」它對我說。

我順從它的指示將它握在了手裡。

「我想要把這一切記錄下來。但是作為一隻筆,沒有掌筆的人,我無法作畫。」它解釋道,「閉上眼,回憶你記憶中的一切,我會引導著你在畫布上作畫。」

我閉上雙眼,將提著半截畫筆的手放在了畫布上。那隻筆彷彿活了一樣,自己動了起來,引導著我的手在畫布上划出一道道弧線。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天,或許兩天,這之間我與畫筆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兩個人全身心投入進了繪畫之中。直到放在第四張畫布上的筆停頓了下來,我才放鬆起來,睜開了雙眼。

「結束了。」它宣告了這一浩大工程的完結。

我將視線移到這四幅畫上,期待看到震撼人心的畫面。可出現在眼前的,仍舊是四張空白的畫布。

「這不是什麼都沒有做嗎?」我指著空白的畫布。

「不,你我的執念都被畫在了這四張畫布上。這上面有著你的記憶、我的記憶,而這兩者足以拼湊成這一完整的故事。」它解釋道,「現在你我二人的執念已消,可以再入輪迴了。」

聽完這句,我感到那股拉扯的力量又一次作用在自己的身上,那是一股來自地底深處的力量,正呼喚著我離去。

「你的時間不多了,但再幫我最後一個忙。」那隻畫筆用著微弱的聲音說道,我知曉,它這一有了靈魂的畫具也即將走入輪迴。

「你說。」

「這四幅畫已經完成,只是尚缺保管它們的人。」它叮囑我,「鎮里有一位孟姓的旅客,今天應是他坐船返程的日子。你在碼頭尋到他,將畫交到他的手上——那正是他所希望的,最為悲傷的畫作。」

「我明白了,」我應道,「只是你我都等不到下一次見面了。」

「那,我們就各入輪迴,有緣再見了。」

人物:彥

時間:2月11日正午

地點:畫廊外的街道

描述:

消防隊將畫廊解禁的時候,我如期而至,再一次走入了那家畫廊。孟先生正一臉苦笑著坐在工作台前,整改著畫作。

「一大早就這麼忙?」我笑著和他打了聲招呼。

「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的苦笑沒有消退,「當初囑咐你將畫交給的那個旅客,竟然就是『我』的祖父。」

「想到這一切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我攤開雙手。

「這下,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拋棄的東西又找回到了我們身上。」他仍舊在奮力地揮動著畫筆,「所以我必須再一次作畫。」

「這次不需要我幫你了?」我笑道。

「還用的到你嗎?」他抬起胳膊,將兩隻健全而靈敏的雙手展現給我,眼神中的含義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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