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識焦慮症
來自專欄 沒史料啊!
還是先講個自己的事情。我本科學歷史學的雙學位,期末寫論文的課程基本都是大殺四方,因為肯認真看書,比他系一些混日子的學生要勤奮很多;然而一到考試我就傻眼,因為考試內容講義上沒有,需要靠知識基礎。而我是一個理科生,他系學生大部分都是文科生,經歷過文科高考,對於一般程度上的歷史知識知道得比我多不少。記得有一門歐洲歷史的課程,名詞解釋我幾乎一個也答不出來。尤其是記得有個詞叫維蘭(註:西歐封建時代的一類農民),事後連搜都搜不到(當然也跟我當時不太會搜東西有關)。好在也沒有認識的人,考完灰溜溜地走,到門口聽見幾位他系學生嗤笑著說:這題目難道不是常識嗎?
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是一個沒有歷史常識的人。而且我很清楚為什麼——因為我沒有經歷某一個確定的過程、沒有某一種確定的身份,也就無法獲取一種常識。而我在另一個世界裡獲得的「常識」,例如「硫酸乙醇三比一,反應溫度一百七,防止暴沸加瓷片,不生乙醚生乙烯」(據說用《哆啦A夢》主題曲演唱出來效果更佳),在這個世界裡反而是無效的。而且不幸的是,根據後來的人生經驗而言,「這個世界」里的常識,似乎比「另一個世界」里的「常識」更被人們接受為常識。或者說,大家一般也會認為,不知道有機化學基本知識,不算「沒有常識」;但不知道歐洲史的基本知識,可能就會有點「沒有常識」了。
後來養成了在網上跟人掐架的習慣,那幾年某校BBS上網發議論的大學生里還是理科生稍微多一點,所以經常能夠看到這樣的言論:科學基礎教育不行(這可能是真的)、物理基礎知識應該高於歷史基礎知識,計算機比政治重要,等等。聽多了後來也就麻木了,覺得你開心就好。不過當時有一位前輩在一個討論氛圍比較好的環境里說了一個看法,我至今還經常會想起來:我們生長在一個信息技術高速發展的時代,無論編程還是焊板子都是當下最重要一類生產力的基礎,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增加這些知識在「通用知識結構」中的地位?或者說,以前的人覺得《三國演義》是常識,因為這裡面的知識在生活中意義很大,有的人可以當故事聽,有的人可能會學到些什麼;而現在這種「意義」的權重是不是該改改了?
當然這種爭論是沒有結果的,因為對於一個青年人來講,學什麼是有個指揮棒的,這個指揮棒就是我國的文化教育體制。或者說,有些常識之所以是常識,是因為背後有一套國家權力體系,不是源於「合理性」。我分別在小學的社會課、初中高中歷史課上學過三遍中國近代史,而中國古代史只初中學過一遍——如果你從末端去思考,設法去論證「中國近代史的知識比中國古代史重要」,那就完全沒有把握住問題所在,這很大程度上就是由教育體制的行政因素所決定的,和知識本身的重要性無關。
權力塑造身份的高下,身份決定知識的高下;對於一些身份而言,有些知識比其他知識更基礎,如果身份錯位,那麼知識的結構也是不同的。遺憾的是,正如世界上許多經歷過激烈社會變遷的地方一樣,我們這個國家(當然這不免又引入了一層話語權力)里的許多身份概念都有意無意地存在錯位的現象,進而也就會導致「缺乏常識」成了一件經常值得驚詫的事情。
我們還是不從專業知識開始說,先說生活常識。有一次家裡漏煤氣,父子倆跑到廚房去看情況,然後全家學歷最高的老媽毅然決然地撳下開關、試圖打開廚房的電燈——幸好一切無事,不然也不會有現在寫這篇文章的我了。電火花確實是一種常識,老媽也確實是高級知識分子,這一點有學歷證書背書,絕對錯不了,但這並不妨礙一個做飯很好吃的人不知道燃燒的危險性。原因很簡單:老媽上中學時的物理、化學、生物教育水平遠遠不是現在能比的,而她後來又因為閱讀習慣而不會去主動看《生活訣竅100種》之類的書——或許學歷不如她的人反而會更關心這種讀物。當教育(無論是狹義的學校課堂還是廣義的學習)體制發生了轉變,「常識」也就變了。
即便是在大家都覺得更像是「常識」的地帶,同樣會有因「身份限定方式」的差異而導致「常識」概念模糊的情況。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就好了:我覺得大家都會覺得「允祥/胤祥/老十三/怡親王」這個歷史人物對於清史來講是常識了吧?畢竟,「你難道沒看過《雍正王朝》電視劇嗎?」結果前幾年我認識的一個清史所博士學長就不知道這是誰。我第一反應也是極其詫異——他不是學清史的嗎?他不是要拿清史所的學位嗎?怎麼可能不知道允祥是誰?答案很快也就揭曉了:這位學長的研究方向是清末民國時期的思想史,上限基本就是1900年;清前期歷史對他來說只是高考的時候背一背考點(而且允祥不是考點),和明朝、元朝歷史都是一樣的。問題出在,我們預設了一個「清史」的概念,並在這個概念的內涵之中假設「允祥比顏惠慶重要」,故而在我們看來他「缺乏常識」;但如果要是在「他們那個領域」,說不定顏惠慶反而是「常識」哩。
再比如說昨天有個帖子里我說我沒看過紅樓夢,一位網友便給出了這樣的回復: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我做過的一切工作,和《紅樓夢》的確沒有一點關係,完全用不上。相反,清代檔案學知識,雖然對一般人而言比《紅樓夢》要冷門很多了,但在我這裡反而更「必需」。顯然,這位網友根據「清史」的身份假設了一種知識結構,進而認為「紅樓夢應該是必需的」。遺憾的是,事實和他想像的很不一樣。
在上面這幾個故事裡,出現了一個很關鍵的因素,那就是對知識結構的「預設」——我預設我母親的知識結構是怎樣怎樣的,我預設學長的知識結構是怎樣怎樣的,某網友預設「清史」應該是怎樣怎樣的。正如我前面說到的,權力塑造身份,身份決定知識;而對於那些在社會權力結構中處於弱勢的群體而言,他們的身份必須要由「別人」代為塑造,那麼所謂「常識」就會對他們表現得不友好。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我們的歷史常識的結構,無論是單純的「帝王將相」還是後來的「主流敘事」,基本都給人以剛硬的感覺,而缺乏對心性、情感、具體生活等等的描述,這帶來了一個什麼後果呢?那就是女生會覺得歷史很枯燥、「都是大詞」,「沒什麼可看的」。
我還記得我中學時的一位女同學曾經跟我講,蔣介石娶了宋美齡但一直對毛氏很好,毛澤東看到江青就不管賀子珍,所以她覺得蔣介石比毛澤東好。——看官且莫對這裡的歷史細節死摳,這裡有許多事實問題,但這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我們往往會認為「是中國人就應該懂××」,但卻很少去想這些「××」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一種權力基礎上的,而對於那些並沒有處於這樣一種權力基礎之中(很顯然,范文瀾、翦伯贊、胡喬木、胡繩都是處於權力結構之中的)、但同樣擁有中國國籍的人而言,我們很容易接受的常識反而從形式上很難接受,甚至不是「看了記不住」,而是「根本不會想看」。這裡無關乎具體的觀點(比如說,擁毛還是擁蔣),而在於一種知識的講述方法:高層還是多層?自上而下還是多種穿插?重點講蘇區、華北游擊戰還是全國都要說?農村還是城市?群體(一伙人的所作所為)還是身體(對自我的認知與處理)?有些結論,各位歷史愛好者看來很重要,但對於不屬於「歷史愛好者」、又不在「主流」涵蓋範圍內的人而言,真的很重要嗎?
這些年以來,許多關於明清以及民國日常生活、文學藝術等方面的著作不斷湧現,有的作品會展現許多圖畫,以此替代純文字表述;有的作品則關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也會涉及政治,以此替代一種「大而化之」、「只有幾個老頭子」的歷史;有的作品則去書寫專業化的內容,例如醫療衛生等等,并力圖呈現這些專業內容如何與社會變遷相聯繫;還有的作品會去描寫人物、物品乃至抽象的「歷史因素」在跨語言、跨地域、跨族群之間的「旅行」。我的感覺是這些書的出版,讓關心歷史的人變多了——《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當然代表了一種常識,可我們尋求一種本真面貌來對待世界,確實並不非得沿著這種常識而行。
所以我們現在面臨一個很複雜的問題:由於我們的社會高度分化,「共識」很難獲得,進而「常識」也就不是很「常」,至少不是一種合理的範圍內。前些年某些人提出博雅教育,希望讓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的「常識」拉平一下,當然我對這個看法有不少保留意見(特別是對於執行的方式),但至少這個看法確實抓住了一種本質,那就是我們不應該放任權力(不一定是國家權力)來割裂知識,必須要想辦法讓人們在知識上更多地共通,不然不同社會身份之間的衝突會更多。畢竟,基於主觀的惡意,威力終究有限,基於客觀認識上的惡意就很難辦了。
但這還是很久遠的未來。對於我們現在的人來講,也許最好的辦法是對於一些「缺乏常識」的現象稍加寬容。我對清朝宮廷知識也知道得很少很少,我的解決辦法是需要的時候去學一學,也希望大家在看到別人對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卻「不知道」的時候,能稍微善意一點:「不懂可以問」,「不懂可以搜」,「不懂可以學」。事實上,我也正是在不斷接觸知識結構與我差異很大的人的時候,才逐步意識到世界可以很豐富多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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