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來自人類憂傷的星河
那些嘲笑黛玉憂傷的人,或許嘲笑了整個人類
黛玉與寶釵,一位感性,一位理性,在歷史的長河中引起了不少人的爭議。這次我們說黛玉,為了供大家參考,把之前發過的寶釵一文拿出來:薛寶釵: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不吹不黑,請試著去理解。???
林黛玉是悲傷的代指,有人喜歡她這一點,有人覺得很討厭。比如魯迅先生就說:「林妹妹整天愁眉苦臉,哭哭啼啼,小肚雞腸,我可受不了啊。」又說:「不喜歡她,就像不喜歡徐志摩那樣的詩。」
這也自然,魯迅先生不能忍受感情泛濫、自怨自艾的個人主義者之流,因為他當時所要尋找的是——「只要一叫而人們大抵震悚的怪鴟的真的惡聲在那裡!?」然而,先生似乎只看到黛玉的傷感,卻忘了提及她所有的優點,比如真實、坦率、執著、清醒,再比如那一雙疏離敏銳的冷眼——這都和先生本人多麼相似。
其實,林黛玉式的悲傷,在中國文學史——尤其是詩歌史上並不少見,又怎能以「愁眉苦臉,哭哭啼啼,小肚雞腸」幾個詞簡單粗暴地定性。何況魯迅先生也說,一部《紅樓夢》,不同的人會看見迥乎相異的東西。那麼面對林妹妹的悲傷,我們是否也能超越「小肚雞腸」的狹隘判斷,賦之以更加廣闊的闡釋空間呢?
作家史鐵生在談論尼采時寫道:
「人有兩種獨具的能力:記憶和聯想。人的記憶又分兩種: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死亡中斷了個體記憶,使生命意義面臨危機。但集體記憶——文化或文明的積累——使個體生命經由聯想而繼承和傳揚著意義。」
時至今日,為什麼我們還要繼續談論林黛玉?因為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將她看作來自人類憂傷星河裡的一粒微塵。在她的憂傷基因里,實際上潛伏著千百年來人類的共同情感。而她對生命之孤獨與悲涼的確認,以及她的詩歌——那一聲聲飽含無奈和哀愁的嘆息,更是因國人共同的文化記憶而變得充天盈地。
從這一角度來看,曹雪芹塑造林黛玉的意義,必然遠遠超越這一角色本身。或者說,他在創造林黛玉的同時,已經不可避免地點名了所有人——@古往今來所有的詩人們,@未來誕生的一切敏感而多情的生命,@《紅樓夢》中每一個鮮活的角色,@魯迅,@你我——
當然,也@曹公自己。??
主講:廉萍 北京大學古典文學博士、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編審
一曲《桃花行》,
為林黛玉式的悲傷註解
《紅樓夢》里有很多人和花的對話,比如林黛玉唱《葬花吟》自憐身世,比如賈寶玉因錯過杏花花期嗟嘆不已,比如這一次,在大觀園的初春時節,林黛玉又寫下一首《桃花行》。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開頭四句,交代時間——一個春日的清晨。每句都有「桃花」二字,好像自言自語,內心情緒往複迴環,沒有止息。我們默認黛玉寫的是自己的生活,然而瀟湘館前院種的是竹子,後院種的是梨花和芭蕉。桃花是館內風景嗎?不是。所以這是虛寫。林妹妹心中有桃花,就可以說是「簾外桃花」。現實中它遠一點兒也沒關係。
《桃花行》和《葬花吟》一樣,是歌行體。整首詩里很多次出現「桃花」二字,重重複復,嘮嘮叨叨。古時候《詩經》是唱的,樂府、宋詞、元曲都是唱的。所以它憑藉詞的往複循環,獲得一種音樂的效果,擁有很強的感染力量。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在詩人的想像里,花和人是有交流的。花有感情,也有靈性,所以才想去偷看人。然而雖「東風有意」,奈何「簾不卷」,所以人和花是「隔」著的。
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開篇寫早晨,然而馬上寫到黃昏,中間的時間全部跳過。「空」「自」二字,在古詩里常連在一起使用。比如杜甫《蜀相》中寫:「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這兩個字營造出一種孤獨感。黛玉常能體會到這種孤獨感,而且她的感受非常強烈。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寫到這句,「憑欄人」已經哭了,可是桃花在幹什麼?桃花自紅,桃葉自綠。花雖「欲窺人」,但它和人之間始終呈現出一種隔離的狀態。花是理解不了人的。就像人在痛苦的時候,會覺得自己跟世界是完全隔離的,外界對於你來說可能沒有任何意義。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花的顏色自然是紅的,但人的淚為何也是紅的?這就是《紅樓夢》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血淚。林黛玉的前生是絳珠仙草,脂批中有一句寫道:「細思『絳珠』二字豈非血淚乎。」《紅樓夢》更是一本用血淚寫成的書,正所謂「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兩個「自」字,把人和花再次隔開。人總想讓花理解自己,可花總也理解不了自己。這就是我們和世界的關係,若即若離。人有一種刻骨的孤獨感,是永遠沒法消除的。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杜宇」(杜鵑)是送春歸的意象,它一叫,春天就要結束了。杜鵑啼血的典故,更讓詩句染上悲情色彩。尾句一個「空」字,再次點出寂寞情緒。這句中的「簾」,呼應首句「桃花簾」的「簾」,然而敘事時間已從清晨轉入黃昏。
這首《桃花行》,在中國古代算不上十分優秀的詩歌作品,但在《紅樓夢》里,我們會把它和林黛玉的身世、情緒聯繫起來看。有那麼多相關的故事像水一樣養著它,所以它有生命力,非常容易感染人。
憂傷的基因——
從唐伯虎到桃花樹下的匿名者
人們都說《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實際上,它在整個中國文學史的源流中處於下游。在它之前,我們已經有詩經、楚辭、漢樂府、漢賦、六朝宮體、唐詩、宋詞、元曲、話本、明代小說……兩千年的積累匯聚到下游,最終形成一個了不起的文化現象。《紅樓夢》的偉大之處在於,它基本吸收了文學史上所有優秀的元素。它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把自己成就為一座高峰。
所以,當我們從上游往下游去看,就能看到這首《桃花行》是怎麼來的。它包含一些從前人詩句轉化而來的句子,包含一些早已有之的情緒。在這些共通之處里,我們發現林黛玉的悲傷不只是她自己的,它所指涉的是千百年來人類永恆的命題。
憂傷基因之一:唐寅《桃花庵歌》(明)
人生在世,如果你不能做你想做的
《紅樓夢》里提到唐寅的地方非常多,從秦可卿房中掛的《海棠春睡圖》,到薛蟠叫錯名字的春宮作者「庚黃」,再到賈雨村開篇談及正邪兩賦之論時,直接提到唐伯虎這一名字。唐伯虎是蘇州人,《紅樓夢》也與蘇州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脂批更明確表示,姑蘇乃「十二釵正出之地」。那麼,既然《葬花吟》已被確認和唐伯虎有關,《桃花行》和唐寅《桃花庵歌》很可能也有一定的承接關係。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和《桃花行》一樣,在《桃花庵歌》里,「桃花」也是關鍵詞。歌行體詩通過對一個關鍵詞的重複使用,起到情感上的強化效果。
《桃花行》是女性視角的,表達的是女性孤獨哀苦的人生體驗;《桃花庵歌》是男性視角的,更多表現出一種士大夫的生活態度。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唐寅寫到自己的人生旨趣,這是他作為一個「社會人」所持的人生態度。
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
貧和富,哪個好?這個問題關於一種人生選擇。人生在世,富貴有富貴的美,貧賤有貧賤的方法。但對於唐寅來說,討論它有一個特殊的背景,就是他在現實中被捲入作弊案,沒有資格再參加科舉,未來都不能再做官了。所以他只能另尋出路。他的出路,只能是做一個心靈自由的人。
白居易也試圖解決這個問題,他一輩子恪守的信條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如果「達」,社會給我機會,我願意為天下蒼生做事情,順便掙錢;如果「窮」——這裡的「窮」不是說沒錢,而是遭遇困境——如果社會不給我機會,那我就極盡所能做好自己。
別人笑我忒風顛,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最後這句,多像《紅樓夢》里的《好了歌》——「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這也是男性視角:我要在社會上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應該如何界定自己的社會身份?是做追求富貴功名的「豪傑」,還是做追求閑適自在生活的自由人?至少在這首詩里,唐寅給出了他自己的答案。
憂傷基因之二:劉希夷《代悲白頭翁》(唐)
一切都將衰老和死去
劉希夷的《白頭吟》(又名《代悲白頭翁》)提出了一個更加宏大的命題,它和世上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離喪」有關,直指人類的整體命運。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
這首詩也是女性視角的。為什麼這樣寫?因為詩人要用「紅顏」兩個字來立意,女性比較有代表性。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洞悉世事無常、白雲蒼狗,於是作者在更廣闊的意義上去思考生命。在《桃花行》里,我們更多感受到林黛玉一個人的命運和憂傷,但是當我們把它拿來與這首《白頭吟》並看,就會發現,那其實是整個人類不可逃避的命運,不可避免的憂傷。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
和《桃花行》一樣,這首詩也以黃昏這一時間節點收尾,給人以悲傷的印象。「黃昏」不是一個簡單的名詞,就像「桃花」「杜宇」一樣。當它從《詩經》《楚辭》一路流淌下來,它已經積累、疊加了太多的意義。它不僅是自然的黃昏,還是人類心境的黃昏。
憂傷基因之三:宋子侯《董嬌饒詩》(漢)
人類如何面對亘古不變的哀愁?
《董嬌嬈詩》是漢代的一首樂府,作者宋子侯,不知道是什麼人。東漢很多詩我們都不知道作者是誰,比如著名的《古詩十九首》。但是它所傳遞的生命的哀怨、人生的哀愁,到今天我們還能感同身受。這首詩講述了一個姑娘折花的故事,人與花的對話表現得更清晰。
洛陽城東路,桃李生路傍。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春風東北起,花葉正低昂。不知誰家子,提籠行採桑。縴手折其枝,花落何飄颺。
洛陽路旁,桃李花開得正好,景緻很美。不知誰家的姑娘經過,順手就把花折下來了。於是有了花和姑娘的一段對話:
「請謝彼姝子,何為見損傷?」「高秋八九月,白露變為霜。終年會飄墮,安得久馨香?」
花問姑娘:為什麼你要折損我呢?
姑娘回說:我折了你又怎樣呢?等天氣冷了你終會自然凋落,怎麼可能永遠芬芳?
「秋時自零落,春月復芬芳。何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
花說:秋天我縱然凋落,待到春天還會再開。但是你呢?作為一個人,等你的盛年過去了,有誰還會記著你?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腸。歸來酌美酒,挾瑟上高堂。
姑娘怎麼回答,我們就不得而知了。詩人為此感到傷心,但是沒有辦法,只好去喝酒、唱歌、彈琴,寄情於此,以期開懷——哪怕放在今天,我們也只能這樣去做。
所以我常想,人生到了能把詩讀懂的階段,其實很沒意思。
桃花詩的歷史相當久遠,最早可以推至《詩經》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但其實在此之前,桃花就已經和人類共生共存了很久。人類原始的先民,看到桃花盛開也會有很多感觸,但是他們沒有文字,不能記載下來。而在《詩經》之後,桃花詩車載斗量,春花詩更浩如煙海。它們都有不同的風格、色彩,但我們總能發現一些相似的情緒貫穿其中。
為什麼?因為從遠古到現代,人類的社會在變,科技在變,文明在變,但我們面臨的最基本的生老病死的問題、人生哀愁的情緒,是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過的。從漢到唐,再到明清,一直到今天,到現在——它是人類永恆的命題。
文字整理:個二僮
編輯/製圖:Snow
部分圖片素材選自浮世繪、張大千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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