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里的孔子

段子里的孔子

來自專欄 周白之白

正文共:8386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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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包括今天在內的數千年歷史長河裡,在絕大部分人的心目中,孔夫子都是個優秀到無以復加的偉大人物:他是宇宙開闢以來絕無僅有的淵博天才、萬古長夜中點亮燭火的啟蒙者、深諳教育本質的優秀老師、擁有偉大人格的道德楷模、開闢儒學的大宗師……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麼偉大的人物,並不讓人覺得遙不可及。偉大之餘,孔子還是一個極其熱愛生活、感情非常濃郁、富於幽默感的人。一個無比熱愛肉食的人,卻在聽到好聽的音樂之後,竟因為發自內心的陶醉而三月不知肉味。除了藝術,悲傷的情緒也會影響他的食慾:得知愛徒被殺,面對餐桌上美味的肉醬,他第一次感到吃不下去。

課本上說,孔子的思想里含有「樸素的唯物主義」成分,最明顯的一個證據是《論語》里那句「子不語怪力亂神」。不幸的是,孔夫子不愛談的那點事兒,偏偏是老百姓最喜聞樂見的東西:《山海經》這種書,連陶淵明都把持不住,還寫出了「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這樣的讀後感。

更有甚者,清人寫了本怪力亂神之書,取個書名偏偏就叫《子不語》,部分內容那是相當粗俗。這樣的一本書,竟然從乾隆到民國,暢銷不衰,儼然「文學名著」。沒辦法,淳樸的老百姓們別的都可以商量,就是這點念想戒不了。

孔夫子若有知,不知有何感想?可能有人覺得他會生氣,但是我認為,恰恰相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原諒。原因有二:

其一,《子不語》雖然格調不高,並且在沒有得到授權的情況下引用《論語》名句做為書名,但它並沒有對孔夫子造成實質上的冒犯。孔夫子不愛聊,不代表別人也不能聊,孔夫子是和藹可親的老師,他不是霸道不講理的人。

其二,如果《子不語》這種自娛自樂的段子書都能讓孔夫子抓狂,那些直接把孔夫子和弟子當成主角的「怪力亂神」段子,孔夫子又該如何面對?

有本書叫《衝波傳》,被李劍鋒老師直接定性為「一部關於孔子及其弟子故事的志怪小說」。(《衝波傳》:一部關於孔子及其弟子故事的志怪小說 李劍鋒 魯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0-09)《衝波傳》大約成書於魏晉時期,書名「衝波」二字究竟何意,學術界還沒有定論,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部書的作者簡直不要太壞:在這部充斥著「怪力亂神」的書里,「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及其心愛的學生恰恰是絕對主角。可以想見,在這些杜撰的故事裡,孔夫子再也不是我們印象中那個正統的孔夫子了。

(二)

先講一個書里特別有意思的故事。按照章回體小說的格式,我給這個故事取了個回目,叫《猛男子心碎歧視鏈,孔夫子嘴炮訓逆徒》

看官,你道是何故事?原來,孔夫子與子路,恰如唐玄宗與孫悟空,路途輾轉,虧得一個勇悍徒弟形影相隨、鞍馬效勞,保護師傅周全。這一日,孔子行於山中,讓子路找水,子路奉命來到水邊,不料遇到一頭猛虎。老虎沒料到,子路比它更猛。一番激戰後,子路不但戰勝了老虎,還把尾巴揪了下來,併當成紀念品揣到了懷裡。

注意,找水、遇虎甚至打虎,都不是這個故事的重點。子路把老虎尾巴揣到懷裡後,真正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當子路揣著虎尾巴帶水回來時,也許是出於某種年輕人特有的微妙心理,他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並沒有直接向師傅講述自己剛剛經歷的驚魂一刻,也沒有把虎尾巴拿出來給師傅看,反而連珠炮似地一連向師傅提出了三個問題。

子路的第一個問題是:上士殺虎如之何?

意思很淺顯:高端人士是怎麼殺虎的?我們先不看孔子的回答,先思考一個問題,子路提這個問題的目的是什麼?換言之,他最希望得到怎樣的回答?在我看來,這位興緻勃勃的猛男驅殼下,此時,絕對有一張仰著等誇的傻孩子的臉。

孔夫子的回答很讓子路很掃興:上士殺虎持虎頭。意思也很直白,高端人士殺虎,揪住虎頭殺。按孔子的說法,《水滸》里武松打虎就是高端的打法,「把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裡去」,碾壓式的打法,老虎雖然死得慘,但臨死的剎那,面對高端打虎人士,當蠻荒叢林里摸爬滾打的一生像放電影一般閃過腦海,雖有萬千不甘,也不得不服氣吧?

子路已經明白了,自己不是高端人士,但他不打算放棄,而是緊接著提出了第二個問題:中士殺虎如之何?高端人士畢竟鳳毛麟角,做不成不丟人,做個中端人士也不失為美滋滋。子曰:中士殺虎持虎耳。意思是揪住虎耳殺。

唐朝猛將李存孝十幾歲打虎除害,他打虎的神奇故事在民間廣為傳頌,甚至被民間藝人加工成剪紙藝術。其中,最常見的剪紙造型是:李存孝一隻手揪住虎耳,另一隻手高高揚起,作猛擊虎頭狀。也就是說,在孔夫子設計的這個打虎歧視鏈里,李存孝屬於中端。

子路不愧是子路,面對這種不利的局面,他還是鼓足勇氣問出了第三個問題:下士殺虎如之何?

孔夫子終於說出了那個扎心的答案:下士殺虎捉虎尾。這正是子路打虎的方式。子路的心情非常失落,我們絕對能夠理解。因為按照一般人的心理,不高端甚至連中端標準都達不到,其實我們都能接受,但我們往往很難接受「低端」。

可以普通,可以平庸,可以一般般,怎麼能低端呢?我打了一隻虎,你說句賤兮兮的「 interesting」我勉強可以忍受,但你總不能說我「low」吧?

更致命的是,這句指向子路是「低端人士」的斷語,並不是吃瓜群眾的碎碎念,而是來自當時最偉大的智者孔夫子。智者既然不可能出錯,也就是說,子路是低端人士這事兒,絕對板上釘釘,一點賣萌耍賴、強顏歡笑、來回找補的餘地都沒有。

也就是說,這天兒徹底聊死了。

子路雖然名字里有個路,但此時他已沒有退路。子路從懷裡掏出老虎尾巴,惱羞成怒地扔到地上。與此同時,這個求誇的孩子的心態漸漸起了變化。在極端衝動之下,也為了化解尷尬,他轉移了話題,開始質問他的老師:「老師您明知道水邊有虎,讓我取水,不會是為了弄死我吧?

這句話充滿了殺氣。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孔子事先知道水邊有虎,也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孔子有弄死子路的動機,但對子路來說,這些都不重要,因為他已經失去了理智。子路甚至拿起石盤——石頭做的餐具,很可能就是他取水的工具——要擊殺孔子。

也許是出於報復心理,子路動手前再次發問,不過這次的問題不再是殺虎,而是殺人。面對這個能夠打死老虎的暴怒中的徒弟,孔子該如何化解生命中最大的一次危機?還是用歧視鏈

「上士殺人如之何?」

子曰:「上士殺人使筆端。」

「中士殺人如之何?」

子曰:「中士殺人用舌端。」

「下士殺人如之何?」

子曰:「下士殺人懷石盤。」

高端人士筆端所過,多少人頭落地?至於中端人士,搖唇鼓舌、縱橫捭闔,又送走多少亡魂?更有甚者,記得有個日本動畫片裡面,一位猛男用自己的舌尖直接擊穿了敵人的太陽穴,可以說是「真·殺人用舌端」了。

最可憐的是子路,他抱著個石盤,腦海中盤旋著三個難以解釋的複雜問題:「我是誰?我在哪?我抱著這個石盤子幹啥?

故事的結局是:子路放下兇器,轉身離去——他徹底被自己的老師征服了。

平心而論,這個故事雖然可以看做是《論語》的「同人」,但它也並不是毫無根據。

比如歷史上孔子和子路的關係,確實非常親密,在孔子周遊列國的生涯里,忠誠勇敢的子路的確一路追隨。「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在孔子心目中,子路向來是一位忠誠勇敢的夥伴,但他也隱隱為子路擔心,害怕子路衝動好勇,會遭遇大難。文章開頭提到,孔子是個感情濃郁的人,得知愛徒被殺,會傷心得吃不下肉醬——那位讓孔夫子心碎的愛徒正是子路。

再比如,《論語》裡面,孔子和子路確實聊過打虎的事兒,不過打虎是孔子提出來的。「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子路問老師,您要帶兵打仗的話,我們這些徒弟你帶誰?孔子說,反正不帶那些徒手打虎、光腚過河的敢死隊。我需要的是臨事知道分寸、懂得精心謀劃的人才。

孔子的教育方式,最偉大的地方在於「因材施教」,也就是說,他會根據弟子的個性調整教學方式。面對子路的提問,他的話很委婉,但子路肯定能夠聽懂:他不會帶子路,因為子路的個性有缺陷,崇尚硬剛猛懟,缺少對這個可怕世界的敬畏。前一句說缺點,後一句指方向,煞費苦心,讓人肅然起敬。有趣的是,在《猛男子心碎歧視鏈,孔夫子嘴炮訓逆徒》這個杜撰的故事裡,孔子「因材施教」的特點也與歷史上的孔子保持了高度一致:他為什麼反覆用「歧視鏈」開導子路?因為子路吃這套啊!

(三)

如果說第一個故事讓人覺得不夠「怪力亂神」,那麼第二個故事則沒有這種問題,因為故事裡出現了實打實的「妖精」。咱們給這個故事照例取個回目,可以叫《夫子斷糧饑渴難耐,子路烹妖養生大補》

從回目可以看出來,這次子路仍然是C位角色。

故事背景是「孔子厄於陳」,就是孔子在周遊列國的時候出了意外,整個團隊斷糧了,眼看就要玩兒完。就在大家虛弱等死的時候,賓館來了位不速之客,是個全身漆黑的大高個,還帶著頂很高的帽子。

這位不速之客不理問話,兀自嗷嗷亂叫,一看就不是善茬。子路能慣著他嗎?立馬與之搏鬥,奈何斗他不過。孔夫子作為教練,在旁邊觀察出破綻,臨場指揮子路攻其弱點,最終將來人撲倒在地。原來並不是人,而是一條大鯷魚,長九尺余。怪不得戴著大高帽子呢!

面對如此怪異之事,孔夫子非常震驚,但他很快展示了他樂觀主義的一面:「或者天之未喪斯文,以是系予之命乎?不然,何為至於斯也?」意思是說,雖然不是很好理解這件事,但在我斷糧快要餓死的時候,院子里突然來了一條大魚,無論怎麼看,都像是天上掉餡餅啊。妖精死了,不再構成威脅,事兒想明白了,自然就不糾結。孔子「弦歌不輟」,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子路雖然戰勝了魚精,但也消耗了不少體力。也許是急於補充丟失的能量,也許是受到了老師樂觀態度的啟發,總之,子路毫不猶豫地把魚拿去煮了,結果超出預期:「其味滋,病者興」,味道鮮美不說,還有神奇藥效,病號吃完立馬就來了精神。補充完能量,所有人精神煥發,第二天就能繼續趕路了。

也就是說,這個魚精奉獻了自己生命,幫孔子團隊賣過了生命中最大的一個坎兒。這是什麼精神?同志們,這就叫「鯷魚精神」啊!

在這個故事中,子路同學成功收穫了「第二滴血」,恭喜恭喜,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段故事有著一個極其崇高的主題:「天之未喪斯文」。只要你做的事情是正確的,連妖精都願意幫你,即便死在你面前也是以海鮮的形狀。

難道還有比這更勵志的故事嗎?

其次,拋去怪力亂神的外殼,這個故事其實是非常科學的,尤其是關於魚肉及功效的描述,與現代養殖捕撈業與營養學理論完全相符。

首先,根據百度百科,鯷魚廣泛分布於我國東海、黃海和渤海,也就是說,孔子能夠遇到鯷魚精,並不是純粹的誤打誤撞,而是有著一定的客觀條件的。大家知道,孔子是山東人,離海並不遠,或許小說作者在編故事時,早就考慮好了這微妙的羈絆。

其次,鯷魚除了補充能量外,也確實具有保健價值。「鯷魚含Na、K、P、Mg、Fe、Zn、A1、Mn、B、Cu、Pb、Sn、Cr等礦物元素,微量元素Fe、Zn含量較高,是一種營養美味的魚類,具有一定的食用和保健價值。」(鯷魚的營養分析與評價,蔣定文; 林夢; 沈先榮; 何穎; 李珂嫻; 陳偉; 錢甜甜; 王岩; 劉玉明 中國海洋藥物 2010-08-28)在距今一千多年的魏晉時代,作者寫段子時竟能注意到這種瑣碎的細節,並且具備如此深厚的科學素養,還是讓人非常震撼的。

(四)

我這裡著重要說的,其實是第三個故事,我給取名叫《孔子遇難題愁腸百轉,桑女解困厄巧穿明珠》。看題目就知道,又是孔子遇厄那點事兒。這個故事之所以特別,倒不是說故事情節多曲折,也不是故事本身怎樣精彩,它的有趣,來自它所展現出來的錯綜複雜的文化維度

先說故事。孔子在去陳國的路上,遇到兩女採桑。看到這溫馨一幕,孔夫子情不自禁,出一聯云:「南枝窈窕北枝長」,不料採桑女緊接著把詩續了下去。光續不要緊,關鍵是續的內容,充滿了不詳之音:「南枝窈窕北枝長,夫子游陳必絕糧。九曲明珠穿不得,著來問我採桑娘。」

孔子到了陳國,果然被圍斷糧。此外,對方給孔夫子出了個難題,果然如桑女所言,讓孔夫子穿「九曲明珠」。一般的珠子的眼兒,是一條對穿的直線,淘寶上賣串的一天都能穿一大堆,而「九曲明珠」顧名思義,它的眼兒不是直線,而是在珠內形成複雜的曲折通路,孔子不會怎麼辦?只能求助之前的採桑女。

採桑女慷慨地給出了解答:「用蜜塗珠,絲將系蟻,蟻將系絲,如不肯過,以煙熏之。」平心而論,這個主意的確精妙。

從理論上來看,它是「胡蘿蔔加大棒」政策的典型應用,蜜是胡蘿蔔,煙是大棒,威逼利誘之下,不怕可憐的螞蟻不為人所用。

從講述上看,作者也有著高超的敘事技巧:螞蟻和蜜的關係常人都能理解,最關鍵的是絲,倉促之間上哪找絲去?別忘了,這個主意是採桑女出的。也就是說,作者在揭示答案之前,其實早已給出了推理線索。有沒有點「本格推理」的味道?

最有趣的是,這個故事的敘事核心,「蟻穿九曲明珠」這個梗除了在本故事出現外,在不同時代不同作者創作的角色各異的故事和傳說里,還會反覆出現

比如最早於公元7世紀見載於文字的藏族民間傳說里,說唐太宗貞觀年間,面對中國西藏(吐蕃)及尼泊爾等一大堆求娶文成公主的使團,唐太宗非常為難,於是給使者們出了一道試題:拿出一顆九曲明珠和一條絲線,讓他們穿。比賽的結果,自然是松贊干布的使臣毫無懸念地取得勝利,但他的方法與採桑女的方法略有差異:他也採用了螞蟻和蜂蜜,但沒有用煙熏,當螞蟻走不動的時候,他的選擇是對著孔眼吹氣。

如果我們把視線從吐蕃轉向中原,我們會發現,唐朝時期,「蟻穿九曲明珠」這個典故,在中原地區更已成為街談巷議的尋常老梗。唐人有《蟻穿九曲明珠賦》,堆砌了無數華麗辭藻,就為了讚美螞蟻的靈巧機智,「如九折以漸達,終一貫而克任」,把螞蟻描述得跟個大英雄一樣,完全忽略了「螞蟻是被迫的」這一事實。

?另一篇《明珠賦》更有意思,它直接點名了典故的來源,跟上文講的孔夫子故事無縫銜接:「一丸則鶴贈於噲參,九曲乃蟻穿於夫子。」終於破案了,唐朝漢人所聽到的穿珠故事,很有可能來自關於孔夫子的傳說,也許是《衝波傳》,也許是《搜神記》,也許是其他怪力亂神之書,但最初的主角應該都是孔夫子。

然後,這個故事作為文成公主的嫁妝之一,傳到了遙遠的青藏高原。

再然後,跟隨著日本遣唐使的腳步,故事又傳到了日本。成書於公元1000年左右的日本平安時代文學名著《枕草子》里就有類似故事。主角仍然是大唐皇帝,不過使者變成了日本使者,「九曲明珠」也變成了「七曲玉環」。這個版本里,使者也採用了螞蟻、蜂蜜和絲線,但沒有採取煙熏或吹氣等強制手段,似乎螞蟻比較配合。使者的機智收穫了巨大的榮譽,第一是唐皇帝的贊同:「日本也還是有賢人在。」其次,他本人也獲得了「蟻通明神」的偉大稱號。

那麼,作為後世諸多故事的鼻祖,魏晉時期「孔子與九曲珠」的故事是原創的嗎?

如果不是,它又來源於哪裡?

高能部分來了:這個故事真正的原型,其實來自古印度。它的出現最遲不晚於公元前3世紀初,也就是說,它很可能比孔子的故事早了近1000年!最有意思的是,這個故事本來的主角其實是——釋迦牟尼

(五)

「真·原版」故事是這樣的:帝釋天送給國王一塊八角形的寶石,但寶石的線斷了,舊線殘存在寶石內部無法取出,新線自然也無法穿上。這時,一位智者出了個主意,取蜂蜜塗在寶石兩側的眼兒里,又拿來一根線頭上塗了蜂蜜的羊毛線塞到眼兒口上,然後把寶石和羊毛線放到螞蟻窩旁。螞蟻被蜂蜜引誘,不但吃光了寶石眼兒里的舊線,還咬著羊毛的線頭,從線眼兒的一端穿到了另一端。

這個故事是眾多「佛本生故事」中的一則。原來,釋迦牟尼成佛以前,還無法跳出輪迴,需要經過無數次轉生,才能成佛,而他轉生的故事,就叫「佛本生故事」。雖然大量的故事都被統稱為「佛本生故事」,但所謂佛本生故事,很多都是來自古印度已有的民間傳說,最初的傳教者只是把故事中的主要角色指定為佛而已。

佛教於東漢傳至中土,到魏晉六朝達到傳播的巔峰,可以想見,這則佛本生故事,應該就是在那段時間進入了中國人視線的。

正如印度傳教者將印度民間故事指派到佛教師祖釋迦牟尼身上一樣,中國民間也有自己的偏好:他們索性將故事攤派到儒家大宗師孔子身上

在被《衝波傳》收入之前,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個故事應該已經在民間流傳了不少年頭。從傳播學上看,這種改造無疑取得了卓越的成效:得力於孔夫子的巨大號召力,從魏晉六朝到今天,從內地到西部高原,從中國到日本,在將近兩千年的時間跨度里,這個故事仍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文化交流固然是件好事,但最初的「陣痛」還是不可避免的。今天我們總以為佛教講究的是「隨緣」,道教追求的是「修仙」,儒家推崇的是「仁愛」,這三家在一起,無論怎麼看都應該不會打起來,其實這是對儒、釋、道的誤解

不同的宗教(如果把儒教也看成一個教派的話)之間其實也無法跳脫「同行是冤家」的魔咒:你的信徒多了,我的信徒就少了,政府推崇你了,很可能就冷落我了。在這種切身利益面前,鬥爭甚至廝殺都是很難避免的。

儒、釋、道三家中,大部分時候,道家的處境都是最為艱難的。想想看,左邊是儒家,孔子一手所創,萬世師表,人才輩出,從民間到朝廷,都推崇備至,天然強勢;一個儒家尚且難以撼動,半路又強勢殺出一個外國教派,人家用讓人目眩神迷的故事傳教,並且短時間內就實現了徹底的本土化,一下子就征服了無數善男信女的心。你要是道教,你能不急嗎?

巨大的危機意識,驅使著道家出動了公關手段。

首先,道家對儒家進行了倫理哏打擊

你孔子不是特別牛嗎?好,我給你安排個師傅,而這個師傅是我們道家的。「孔子拜老子為師」這個故事,一直被人懷疑是道家的公關稿。即便在考古工作者在漢代墓葬里真的挖出了大量「孔子見老子」畫像磚之後,我仍然懷疑它是公關稿。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在孔子和老子的時代,並沒有嚴格的儒、道之分,諸子百家都是牛人,即便孔子和老子進行過學術探討,也無法表明孔子的思想有多少是來自老子,更無法確立「師徒」關係。面對「孔子見老子」這個故事,儒家和道家的態度有天壤之別,儒家諱莫如深,道家則大肆宣揚

道家的努力最終獲得了回報,東漢末年,孔子後人、儒家名士孔文舉直接承認了道家的訴求:沒錯,我們家祖上確實拜過李老師。

其次,道家也沒放過佛教,所用的招數更加狠辣。

佛教的魅力有目共睹,黑是不可能黑的,一輩子都不可能黑得掉的。那怎麼辦?道教來了個釜底抽薪,直接發通稿,內容是:根據我們的研究,有確鑿證據表明,佛教的釋迦牟尼,其實就是道家的老子

這個故事的精妙之處在於,你幾乎無法反駁:歷史記載,老子出函谷關,進入西域,不知所蹤。幾百年之後,一門嶄新的宗教從西域傳入中土。

這種巧合,就問你怎麼解釋?

這次腦洞大開的攻擊,讓道教取得了更大的成功。

首先,「老子化胡」得到了歷史書的承認,並且越寫細節越多,越寫越像那麼回事兒:「 國王夫人,名曰凈妙。老子因其畫寢,乘日精,入凈妙口中。後年四月八日夜半時,剖左腋而生,墜地即行七步。於是佛道興焉。」這細節就問你怕不怕?

其次,這種說法也得到了不少朝廷的承認,據說武則天時期,廣大僧侶曾對「老子化胡」表示過強烈抗議,但受到了朝廷的打壓。武則天曾經下旨:老君化胡,典誥攸著,豈容僧輩,妄請削除。

最為過分的是,道家還指出一點,「老子化胡」這事兒最早可不是我們道家說的,是你們佛教說的:據說佛教剛傳入中土時,為了便於推廣,曾主動提出釋迦牟尼就是老子……

看明白沒有?儒、釋、道三家裡,其實道教才是最厲害的那個。你看它無論是對儒教的打擊,還是對佛教的打擊,都取得了「連對方都承認了」的完美效果。這種成果的取得,跟道家高超的敘事技巧是分不開的。

道教故事無論多匪夷所思,都有著可以站得住腳的根據,比如孔子見老子這件事兒,無論從傳統正史還是如今的考古發現,你都無法否認。再比如,老子出函谷關到西域,這是公認的史實,剩下的,道教只是做了個「合理推論」。另一方面,道教善於更何況,早期的佛教傳播者自己也承認過這個故事,留下了「口實」。

這時,佛教再想反擊已經非常困難:要麼你承認釋迦牟尼就是老子,要麼你承認你曾經欺騙過大家,說好的「出家人不打誑語」呢?無論怎麼選,都是道教贏。

(六)

在充分了解儒、釋、道殘酷鬥爭的背景之後,我們再回到孔夫子「蟻穿九曲明珠」的故事,大家有沒有什麼新的感覺?

也許你已經發現了,在同樣以「蟻穿九曲明珠」為核心的各版本故事裡,解謎者都是故事的絕對主角,印度版本是「智者」,吐蕃版本是「婚使」,日本版本是「蟻通明神」,他們背景各異,但都以自己的智慧化解了難題,成為被傳頌的智慧的化身。

偏偏在孔子的版本里,作為當事人的孔子卻無法破解這道題目,反而必須求助於「採桑女」。別人都是智慧的化身,唯獨孔子是愚鈍的「求助者」,黑得有多明顯,就不需要多解釋了吧?

因此,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我忍不住腦洞了一下:孔子穿九曲珠的故事,最初極有可能是道教編出來的,而且心機極深:一方面,把釋迦牟尼換成了孔子,絕對不給佛教打免費廣告。另一方面,把孔子描述成一個閑著沒事調戲農村婦女、關鍵時刻卻一籌莫展的愚鈍之人,沉重打擊了儒家欣欣向榮的發展勢頭。

一個故事黑兩家。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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