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超馬故事 | Love A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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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專欄 愛燃燒 | 你身邊的中文跑步運動社區

應念魁嶺經年,肝膽皆冰雪。

本文約10000字,閱讀需要15分鐘。

photo: Derek Crowe

1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愛上冬天,直到開始越野滑雪。

對眼下的天氣有所不滿的時候,人總是會忍不住地去思念已遠去的季節里那些美好的事物。冬天悶在家裡無精打採的時候,我總是會幻想:等到了春天,夏天,我就可以去林子里,去山裡,看山谷里成群盛開的野花,聽小鳥們嘰嘰喳喳的鳴唱,還有那些令人陶醉的味道,初春楓樹林里的楓糖香,雨後徐徐散開的青苔味,盛夏汩汩小河邊熱騰騰的霉蒸氣。

可是烈日炎炎的燠熱天里,我能懷念冬天些什麼呢?除了寒冷,就是漫長,酷寒和大雪把人囚在屋子裡,弄得人整天昏昏沉沉。風只會一個勁兒地號叫,連去外面曬太陽這樣平常的事也不能了,只怕還沒來得及體會到陽光的暖意,人就被凍僵了。當然可以二話不說穿上冰爪深一腳淺一腳地衝到林子里去,可是......

一切開始發生變化是在兩年前的初冬。

那時我剛認識大牛不久,每周我們都去Fred在Salomon店組織的周末跑,號稱要不懼嚴寒跑過整個冬天。那年的冬天到得很早,才剛進十一月,地上就結霜了,林子里也已經飄起了小雪,對於即將而來的寒冬我早就抱著一副聽天由命的態度,可大牛卻一臉期待。

「真想早點下大雪啊!」

「到時候一天跑步一天滑雪,簡直完美!」跑步的時候他一直念。

「來跟我們一起滑雪吧。」

「滑雪啊……「

「不知道那麼需要技術的事情能不能做得好。」

「做不做得好試試不就知道了。」

大牛口中所說的滑雪對我來說其實並不陌生,越野滑雪(cross country skiing)又名北歐式滑雪(nordic skiing),它既不是大眾熟知的那種「搭著纜車到山頂再一衝而下」的高山滑雪,也不同於近幾年在歐美越野圈十分火熱的登山滑雪skimo(ski mounteering)。

不再依靠纜車,也無需忍受滑雪度假地的喧囂,更不用受制於天然地形,只需憑藉同一套雪具,就既可以上山,也可以下山,不受任何拘束地馳騁在廣闊雪原上。這幾乎是最為接近越野跑的耐力項目,因其對體能和力量的極高要求,一直被稱為雪上馬拉松,也是歐美越野跑精英選手們進行冬季替代訓練的首選。

聽起來有意思呀。

不過那年是個暖冬,沒下下來多少雪,無論是對於雪場,還是對於滑雪愛好者來說都是個糟糕的年份。

雪季快結束的時候,我和胖胖去了一趟附近的硬木頭雪場,在出名的大忽悠Bob那裡買了適合初學者的不需要打蠟的雪板。

到下一個雪季開始還要等上至少大半年,可我們並不著急。凡事並非快就是好,花在尚未準備好之前也不綻放。

不過話又說回來,一旦花期到來,即使未準備妥當,花朵也會競相綻放,大自然的意旨總歸是無法違逆的。

不管怎樣,第一個冬天就這樣過去了。

2

photo: 大牛

Centre Castor是位於魁北克城北面的越野滑雪場,上個冬天我們就來過這裡。

我們這群滿世界徒步跑步騎車划船的朋友,在聖誕新年假期組團來魁北克滑雪一整周,如今已經是第二年了。

這幾年安省冬天的天氣總不太穩定,經常是昨天還暴風雪狂虐,今天就溫暖如春,明天乾脆下起了傾盆大雨。雪道上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基雪,經過暖雨的熱心澆灌,不到一夜都化成了水,再一降溫,就全上了凍,雪道徹底變成了溜冰場。

不像魁北克,畢竟人家超過3米的年均降雪量硬杠杠地擺在那,不用太在意天氣,只管開車到雪場,換上雪板雪靴,就可以在潔白無瑕的山嶺間馳騁,一路欣賞山脈和河流美不勝收的雪景,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野生動物。

雪道難度也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安省雪場大多範圍不大且地勢不高,藍道在魁省充其量也只能算作是綠道,黑道勉強能抵得上人家的藍道,至於魁嶺上那些上下翻飛任人縱橫馳騁的長黑道,在安省是想都不要想的了。

於是一整年都對這裡念念不忘。

剛剛下過大雪,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在樹林里穿行,雪厚厚地鋪在松樹上,連松枝都被壓彎下來。常常一陣風吹來,一大團雪從天而降,雖然會被猛地嚇一跳,但白雪從頭頂將人覆蓋的感覺,也讓人感到由衷的快樂。

沿著雪道我們很快上了山,滑過山頂的小湖時,遠望過去湖對岸矗立著一排排規整的平房,據說那些都是兵營。剛才開車進來也需要出示身份證件,不過守門的老兵倒是笑容可掬,也很能說些英語(魁北克曾是法屬領地,這裡的居民很多只會講法語),放行時還祝願我們滑雪愉快。

Centre Castor隸屬於加拿大陸軍第五機械化步兵旅所在的CFB Valcartier軍事基地,是用於開展高爾夫、山地車、漁獵和越野滑雪等運動的戶外中心,成立之初只為軍隊服務,如今也對民眾開放。

滑雪自古就與軍隊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越野滑雪史上最著名的傳奇可以追溯到公元1206年的挪威內戰,當時Birkebeiner部落的首領哈康三世在利勒哈默爾不幸戰死,面對敵人Bagler部落的追殺,他不到兩歲的遺孤危在旦夕。一隊忠心耿耿的宮廷護衛立誓要將小王子送到幾百公里之外的特隆赫姆,卻在途中遭遇了暴風雪的阻擋。是兩名Birkebeiner戰士將小王子藏在懷中,在暴風雪中翻山越嶺,滑雪了55公里,最終將他送達了安全之地。若干年後,這位年幼王子成為了哈康四世,他終止了古挪威一百多年來的部落混戰,將其帶向了鼎盛的高峰。

這就是如今最負盛名的挪威Birkebeinerrennet滑雪賽的起源,參加該項賽事的每一位選手都需要背負至少3.5公斤重的背包完成從瑞納到利勒哈默爾之間54公里的滑行距離,而3.5公斤的重量就是當年那位小王子的體重。

最早的正式滑雪比賽也源自於挪威軍隊。在1767年挪威軍方組織的滑雪比賽中,就有滑雪和射擊(現代冬季兩項的前身)、越野滑雪、滑降以及負重賽四個項目。1826年挪威的雪上步兵團正式解散,當地新成立的滑雪俱樂部接管了其裝備設施,並開始組織各項賽事和活動,於是世界各地的越野滑雪運動就這樣轟轟烈烈地發展起來了。而越野滑雪也於1924年成為了在霞慕尼舉辦的第一屆冬奧會的正式項目。

Knud Bergslien Painting: Skiing Birchlegs Crossing the Mountain with the Royal Child

2017挪威Birkebeinerrennet越野滑雪賽,photo: Birken Skifestival

山頂的小湖已經完全凍成了堅冰,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冰凍的湖面提供了到很多地方的新的捷徑,很多時候可以直接滑雪從上面穿過。要是出門得早,有時還能看到狐狸或者野兔的腳印。

此刻大牛、王毅和我三人同行,我們打算先滑眼下這條不到4公里的短道熱身,接著再滑12公里的大圈。今天我們穿的都是傳統式的雪靴和雪板,所以要依照傳統式雪道向前滑行。

越野滑雪大致分為兩種類別,一種是傳統式(classic skiing),滑雪板需要在規定的雪槽內滑行,通過利用身體的重心將雪板有弧度的位置壓到雪面產生摩擦力,然後藉助摩擦力發力滑行。另一種是自由式(freestyle),並不用在規定的雪槽里,動作有點類似於滑冰,發力點在雪板的內刃,配合雪杖的同時向前推進滑行,於是也被稱為蹬冰式(skate skiing)。

傳統式滑行 (classic skiing)

蹬冰式滑行 (skate skiing)

去年一整個冬天我都在練習越野滑雪傳統式的各種技巧,包括交替滑行(Diagonal Stride,類似在雪上跑步的滑行動作)、雙杖推撐滑行(Double Poling,以雙杖撐地往前推行)、八字上坡(Herringbone)以及滑降和轉彎。

滑雪對我而言幾乎是從零開始的,剛上雪道的時候連站都站不穩,一緊張起來還會同手同腳笨得可笑。當時身邊一起滑雪的朋友都已經是高階選手,雖然缺少了同伴之間的互相督促,卻也沒有急於進步的壓力,反而一邊心安理得地直面差距,一邊得到了很多鼓勵和過來人的經驗。

也許對於滑雪這類需要慢慢找感覺的運動,保持心情平靜輕鬆反而好。摔了跤沒什麼丟臉的,嘗試新技巧失敗也不會覺得挫敗,只要在慢慢體會中等待下一次的突破就好。總之就是全心沉浸和享受學習的每一個時刻,不知不覺中就大不一樣了。

兵營的最後一段是個挺長的大下坡,我覺得坡度還不算太陡,就沒減速直接從雪槽里衝下來,結果到後面速度越來越快並且出來許多彎道。我本來心裡有點打鼓,但很快發現只要自己保持放鬆不慌亂,雪板自己就知道該怎麼前進,只需隨它一起做出輕微的偏轉,就像端坐在轟隆隆的小火車上那樣就好。於是就很鎮定地把一切都交給了雪板,聽著風在耳邊的蹭蹭聲,輕輕鬆鬆地下來了。

最後一次從山上滑下來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天邊還殘留著最後一抹紅色。小半個月亮斜掛在西南方的天空上,四下里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這麼單調沉靜的時刻,好像已經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過了。

吃晚飯的時候,聽到同住的二哥和二姐討論,如果在雪槽內的急速滑降過程中碰到轉彎,因為沒有辦法用雪板內刃剎車,就要全靠身體重心的自然偏轉來保持穩定。

這些細微之處,原來我沒學過也慢慢自己體悟到了。

3

photo: Ski de Fond Charlesbourg

聖誕節那天我們去的是Ski de Fond Charlesbourg雪場。

聖誕節是這邊頂重要的節日,好多雪場就這天不開門,大家都需要休假。可我們就是來滑雪度假的呀。

魁省的越野滑雪場通常在雪道上每隔幾公里就會設一個被稱為Hut的小木屋,裡面一般布置有簡單的桌椅和火爐,供滑雪者取暖和休息。火爐大部分都燒木頭,靠近入口處的Hut會有工作人員時常維護,確保爐火旺盛。至於更偏遠的小屋,有些設施好的雪場會按時段供應燃氣。其餘的就只能碰運氣啦,如果恰好趕上前人剛剛生好的旺火,自然可以好好享受一番,否則想要取暖就只能靠自己動手了。

極寒天里小木屋的窗戶被凍得冰花密布,在外頭是看不清裡面光景的。不過不要緊呀,先看看煙囪是不是冒煙,就知道爐子是不是熱的,至於裡面的人嘛,數一數插在外面的雪板就一目了然了。

我們大隊人馬趕到的時候,先頭部隊已經在裡面了。於是把各自帶來的食物擺出來一塊吃。吃食一般是水果和各苑自製的肉卷或者三明治(我們這回總共有十四人四車分三苑住),用錫箔紙包著放在爐子上烤熱了吃。我們苑的是二姐早上做的牛油果芝士卷,裡面塞了滿滿的火腿肉片。

這幾天我們苑的伙食開得特好,香噴噴的紅燒排骨,土豆燉牛腩,燒鵝,羊肉丸子粉絲湯輪番上陣,連早餐也少不得各種肉菜。我們一開始還寄希望於這趟滑雪之旅可以改善體重,滑完第一天之後一個個都不再廢話了,各種燉肉的大鍋配著鍋鏟子直接端上桌,呼啦啦吃得虎虎生風,殘渣都不剩就直接洗鍋,連盛菜的盤子都省了。奮力滑雪,大口吃肉,在嚴寒里掙扎一整天,再沒有什麼比香噴噴的肉食更安慰人心的了。

因為是聖誕節,夜裡又剛剛下了大雪,雪場也只清理出了一條雪道。可這條來回八公里的短雪道也著實不太好滑。一路上沒完沒了的上下起伏,下坡也因為十分狹窄根本沒辦法用雪板剎車,只能聽天由命順著雪道往下猛衝,如果下去後再碰到什麼急彎之類的突然狀況,就更險象環生了。

王毅現在工作的研究所在多倫多的很北邊,那裡降雪很多,雪季比多倫多更長。雖說不如城市周邊雪場林立,也不像我們在俱樂部每周末有教練上課針對指導,但當地社區的滑雪氛圍很好,很多人都是從小滑到大的好手,滑雪道也四通八達。長期浸泡在這種氛圍里,滑雪上下班如今對王毅來說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了。

所以應付起眼下這些蜿蜒狹窄的林道,他比大多數人都顯得更收放自如,遇到陡下坡,根本不用把所有的技術要領做到位,也輕輕鬆鬆地下去了。不像我這種科班出身的新手,一心默念要領,戰戰兢兢,反而常常事與願違。

不過這種野道最考驗技術,也鍛煉人的心態。我第一次滑回程下坡時有些過於緊張,有一次急速地衝到坡下面,雪道已經不見蹤影,雪板在被劃得亂七八糟的雪地上亂飛,結果慌得失去平衡一頭栽到雪裡。再走就好多了。等到了第三次,基本就鎮定自如了,雪板往前亂沖也無所謂,把自己的重心控制好就行,反正減速後就可以立即調整回來。

之後好像就再不怕下坡了,即使黑道上那些連續急拐彎的陡下坡也一點都不怕了,讓身體憑感覺做出反應,即使稍有偏差,也能自然而然地修正。放鬆自在地從山頂上急速衝下去的感覺,多麼酣暢淋漓呀!

今天雪鞋組也很活躍。我們剛剛回到入口處,雪鞋組的大隊人馬也已經走一圈回來了。

雪鞋(snowshoe)在加拿大很普及,只要熱衷冬季戶外運動的人,幾乎男女老少人手一雙。在又深又軟的雪上走路,腳會陷進雪裡,走起路來就會非常吃力。對付這些鬆軟的厚雪,這種大大的熊掌鞋比冰爪要好用得多,在雪地里簡直所向披靡。

很多滑雪場除了開放滑雪道,也都會開闢出供人們穿雪鞋休閑行走的小路,一般在樹林深處蜿蜒而上,然後去到一覽無餘的山頂。

在雪中行走,一邊走,一邊看著四面的光線映照下的雪,感覺十分美妙。無數閃耀著的冰晶雪粒折射著從枝葉間傳射過來的光線,變幻出細微的七色光芒。風也在這裡留下了痕迹,把廣闊的原野埋起來的雪,也像沙漠里的沙子一樣能製造出波紋,讓人嘆為觀止。

photo: 大牛

photo: 大牛

photo: 大牛

聖誕節還出來滑雪的人不多。但除了我們,這裡也有別的滑雪者,大多是些住在附近的當地人。

在大一點的雪場,我們總能遇到那種穿著連體滑雪服,神色專註的精英選手,飛快地從身邊衝過去,轉眼就不見蹤影。而在這裡遇到的人則大多帶著厚皮帽,穿著鬆鬆垮垮的棉服,他們一邊自在地滑行,一邊沖你露出靦腆而友善的微笑,然後又悠然地滑遠了。

於是就這樣愉快地度過了又一年的聖誕節。

下午四點鐘太陽就下山了,我和王毅滑完最後一圈收工,離開停車場的時候,雪場里已經空無一人,只有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

管理處的小房子仍然燈火通明,想必是晚上有什麼聖誕節的慶祝活動吧。

4

photo: 大牛

至於Camp Mercier當然是最好的。緊鄰著它的Jacques-Cartier國家公園裡山脈連綿,浩蕩遼遠,在白雪的點綴下一片蒼茫。

Camp Mercier就隱藏在湖泊和這些影影綽綽的白色群山之間。

下午陽光很好,雪道上很安靜,但也不是一個人都沒有。

有年長的老者沿著湖岸一個人靜靜地滑,一面滑一面望向遠處那抹凝止不動的白。

有在雪道上訓練的殘疾人選手,座椅固定在雪板上,全靠腰腹和上半身發力,一到上坡就要很辛苦地靠杖一點一點地戳上去。

還有人在陪同他一起訓練,前面開道的,後面護駕的,背著要更換的裝備以備不時之需。

陪練們可不會耽誤放飛自我,遇到大下坡不但不減速,還拼了命地加速。萬一遇到什麼障礙,就從雪道里騰空飛出來,側身往旁邊高高的雪牆上輕輕一點,又妥妥地落回雪道里。

把人看呆了。然後繼續滑。

一隻松雞咕咚咕咚地跑過去了。

一隻大耳朵的兔子像彈簧一樣地跳到雪地上,優雅地伸展了一下身子和四肢,轉眼也消失了。

「你滑得很好呀,你看到剛才那隻鳥了嗎?」

大名鼎鼎的Camp Mercier在魁嶺這邊是以雪質好而著稱的,這地方甚至都不像平常意義上的雪場。我們滑過湖邊一小片平坦的區域後,很快就開始沿著雪道一路上山。視野越來越開闊,路也越來越陡峭,山脈、峽谷和河流都漸漸呈現出全貌,感覺和往日在國家公園裡爬山沒什麼兩樣,只是腳上多了副雪板而已。

一面辛苦地爬坡,一面想像著在我們之後出發的休閑組,這麼陡的長坡,他們一定也會覺得很辛苦吧。去年同來的很多人都滑過這條13道,很長的上坡加很長的下坡,上下皆陡,他們管它叫」大Boss」。

其實13道只是我們的必經之處,我們真正要去的是14道,今天來回全程有24公里。

一年前我根本不敢想太多,每次一拿到雪場地圖,都是先找到起點,以它為中心劃圓,遠的地方不考慮,離得近的藍道黑道也統統排除,只老老實實圍著綠道打轉,還動不動就摔跤。

如今終於可以不必再受那些距離啊難度等級啊的束縛,只想著要去的地方,要看的風景就好。就這一點,也讓人覺得歡欣鼓舞,感到時光流逝終究也有寬慰人心的一面。

一路飽看雪色杉林,轉到14道後不多久就有一個分叉口,有一條短路可以通往回程的另一端。

可近路是絕對絕對不能抄的,萬一錯過了什麼與世隔絕的角落呢?

然後就真的置身於與世隔絕中了。

一片空茫茫的大地,只有一條小路在山脊中央寂靜地延伸。雪覆蓋了一切,包括路旁的矮灌木,把它們堆成了圓圓的小雪丘。

漫山遍野的小雪丘一個挨一個地立著,只有一簇小枝從頭頂伸出來。那小枝就是它們身體上唯一的觸角,唯一的伸展,唯一的開啟之處。誰說它們都是沉睡的植物?我明明感覺得到強烈的生命氣息。

感覺得到。

感覺得到。

感覺得到它們的竊竊私語。

「雪正在下著。」

「是呀!雪在下著呢。」

「咦,又來了兩個人?」

「哈,又來了兩個人。」

「再來就是明日了。」

「是呀!再來就是明日了。」

「哈哈......」

「嘻嘻……」

然後就徹底地悄然無聲了,好像聾了一般。太陽已經完全消失在地平線之後了,走在路中央,甚至感覺大地真的在往四面八方微微下沉。暮色下的荒原,沉沒在它自身、針葉和白茫茫的積雪所堆積而成的滅寂里,這是徹底的安靜。

Camp Mercier 13道

13道山頂,photo: 王毅

14道

14道

14道

在14道畫上休止符的地方,我們看到另一條雪道自在地伸出去,活潑潑地拐了個彎,就不見蹤影了。

那是一條野雪道,從14道延展出去又有超過20公里。假如此時我背著一個skimo滑雪包,上面恰好還架了一副短胖短胖的野雪板的話,就可以換上它們大大咧咧地進去一探究竟了。

可眼下我沒背滑雪包,也沒有短雪板。

一隻大雁從頭頂鏗鏘地飛進去了,我很想問問它到底是本地居民還是遠道而來的旅行家。還沒等我張口,它就呼呼地撲動著翅膀揚長而去了,只留下一個遙不可及的背影。

那是世界盡頭的另一個世界......

夜終於爬上來,吞噬了整個大地,但雪還是明亮,還有月光。回去的路靜靜的美透了,輕盈的雪花一片一片飄落在頭髮上,肩膀上,睫毛上,眨起眼睛來粘粘的。細雪霏霏落下,我們跟著雪板穿行在雪幕里,彷彿有種身體飄浮在宇宙中的感覺。

我們後來才知道,休閑組在出發前被過來人的危言聳聽震懾住了,他們遲疑了,猶豫了,動搖了,最終也沒有上成山。於是他們圍著山腳下的湖滑了一大圈,還展開了激烈的追逐賽,把所有為大Boss積蓄的能量都一點不剩地消耗光了,然後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明年一定要上大Boss!」

「要上大Boss!」

而天空那輪月,的確是一日比一日圓了。

5

photo: Sentiers du Moulin

最冷的那天我們去滑的Sentiers du Moulin。

今年不知道怎麼回事,據說是因為北極極地漩渦減弱,冷空氣大舉南下的緣故,反正自打我們離開多倫多一上路,極寒警報就一個接著一個發個不停。但不管怎樣,對於滑雪者來說,這種消息總沒有「那麼差」。

即使極寒,也沒人甘願待在屋裡。今天大家先在一苑集合,一隊人已經穿雪鞋上了山,另一隊人去山下的小湖上滑冰,只有我和王毅,抱著感受一下體感零下四十多度(實際溫度零下三十攝氏度)的心態,磨磨蹭蹭地到了雪場。

王毅戴著厚面罩把臉捂了個嚴嚴實實,我在擋風外套裡面加穿了最厚的抓絨,先戴一層羊毛帽,再蒙上頭巾,最外面還扣了頂有護耳的大帽子,又往手套里塞了兩隻暖寶寶貼。

體感零下四十多度啊,還真是冷,又刮著風。寒冷似冰的空氣覆蓋著整個山頭,一切都被凍得邦邦硬,雪板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地響。

一到下坡,手指就凍得生疼,麻木得幾乎沒了知覺,只好死死地攥緊掌心裡的暖寶寶,幾乎要把它們捏碎了。風吹過來,臉頰骨和鼻尖也發麻,下巴僵得幾乎說不了話。

好在雪道總是上下起伏,碰到上坡努力爬升的時候,知覺就恢復了。於是上坡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這時候雙腿往前滑的每一步都是自己想要的。所有那些出現在眼前的小山坡,似乎都在快活地高喊「前進!前進!」

在雪場入口處我們遇到一對年輕的夫婦推著小車,他們家不到一歲的小娃娃安安靜靜地坐著推車裡,笑眯眯地看著在外面忙前忙後的父母。我們還沒來得及跟他們打招呼,一家人就踩著雪板拖著小車出發了。等我們滑到了第一個小木屋Poulin,又看到好眼熟的雪板和小車,原來他們已經抱小娃娃進去烤火了。

Sentiers du Moulin是我們上個冬天來滑的第一個雪場,我記得這裡的一切。10號綠道連12號藍道上山,然後一直到13號藍道頂頭折返,然後一路下坡滑回來。看著地圖上那些各色標記和彎彎曲曲的線條,我覺得自己好像昨天才來過這裡。還有爐火永遠都燒得旺旺的小木屋Poulin,裡面的爐子,桌子,椅子,還有木頭掛衣架,一切都原封不動還是老樣子,好像自己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山腰的小木屋Duclos旁陽光燦爛,裡面卻沒生火,我們在外面稍作休息,碰到了為加拿大雪馬(Canadian Ski Marathon)訓練的選手,背著好幾十升的大背包,一步不停地往山頂的更高處滑過去了。昨天大牛他們也在這裡遇到了他,據說是已經連續參加了好多年雪馬的資深選手。

每年二月初在魁北克舉辦的加拿大雪馬是整個北美距離最長也最為歷史悠久的滑雪賽。比賽要求選手穿傳統式雪板,在兩天的時間內,完成從翠湖山莊(Mont-Tremblant)到蒙特利爾西部小鎮Lachute之間,總共十段距離為160公里的路程。

選手們每天要滑5段,而且必須要在規定時間前通過第4和第5段起點的關門處才能繼續之後的比賽。與越野跑的長距離賽事不同,只靠良好的體能和耐力,沒有豐富的滑雪經驗和優良的技術,也很難順利完成這樣的比賽。

雪馬的賽段中不乏連續陡峭的爬升下降,以及十分考驗技術的狹窄路段和野道。據說有時候即使是滑雪好手也不得不像女巫那樣騎在雪杖上才可以順利減速下坡。因此一路上都能見到丟棄的斷杖,或是拿著綁樹枝的修補杖的趕路人。穩妥起見當然可以脫掉雪板走下去,但多折騰幾次結局就不容樂觀了。

王毅上個月就報名了今年的雪馬。雪馬採用進階式賽制,像他這樣的新手要從Bronze組開始,完成以後來年就可以升到Silver組,除了要在規定時間內滑完全程,還需額外有不少於5公斤的背負。至於像我們先前遇到那位一樣的Gold組選手,還得在比賽的第一天晚上夜宿在露天的Gold Camp。

摸黑就起床,頂著寒風趕一天路,還得在零下幾十度的野外風餐露宿一整晚,然後天不亮又再次出發,再頂著寒風趕一天路,真讓人難以想像啊。

可短片里那些選手看起來那麼歡樂,他們卸下雪板和背包,坐在高高的草垛上,興高采烈地一邊聊天一邊喝熱湯吃東西,還有穿著獸皮的歌手圍著篝火載歌載舞。

寒冷痛苦不堪。寒冷理所應當。寒冷也可以抵抗。

雪馬Gold Camp,photo: Jessica Finn/Canadian Geographic

負重的雪馬選手,photo: Jessica Finn/Canadian Geographic

王毅來之前就放話說要好好利用這個假期訓練,若不是他的這份堅定態度,這段時間我也不可能跟著他每天滑行那麼長的距離。早上起來腿疼得路都走不動了,然後看地圖商量路線時又兩眼發光,或者一起克服了諸多不順利,終於在月光和彼此的頭燈映照下回到起點,回想起來真是些讓人振奮的時刻呀。

滑雪讓我感受到一種全新的,彷彿從頭開始的喜悅。有時候在練習中自然而然地獲得進展時,那種之前的喜悅還沒有消失,新的喜悅又湧上心頭的滿足感是無法形容的。還有從高高的山上風馳電掣地衝下來,會有一種莫名的豪情萬丈湧上心頭,好像自己一下子成了這山坡的主人。

有時候我甚至希望自己進步再慢一點,哪怕比自己力所能及的進度更慢,不去挑戰什麼目標,也不想入非非,就長久地沉浸在這種純粹的快樂里……可其實自己也明白這些終歸都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一直爬到13道的頂頭,再繼續往上走15號黑道。雪槽不再有了,雪面上只有軋雪車的車轍印,看不到有雪板滑過的痕迹。沒了雪槽的助力,這回真的只能全靠雪板了。幾乎全是陡上坡呀,有沒有雪槽好像也沒什麼差別了,反正都得蠻起勁一步一步八字往上爬。拐了好幾個彎,總算爬到了頭,然後一路急速衝下山。

15,13,12,10,9,7,5,4,3,2,1。

那些一年前讓我摔得七零八落的陡下坡都到哪裡去了呀,除了黑道還有點小刺激,其他路段都很平緩呀。馬上就會有很陡的坡,真的要到陡坡了,我一直念,結果到最後陡坡也沒有出現。

人跡罕至的15道,photo: 王毅

回去的路上,密密叢叢的樹林里傳來嗚嗚咽咽的尖叫哀號聲,但天色太暗了,我們看不真切。是麋鹿嗎?它是不是好久都沒吃過東西了,又沒有屋子住——這麼冷的天。我們吐著濃重的白氣,披著白茫茫的帽子,一路默默無語。

最遠的16道今天還沒去呢,也不知道山頂上到底什麼景象?

6

photo: 大牛

於是第二天又來。

這回還是三個人。大牛照例一早陪雪鞋組巡山去了。火娃心扎扎和我們一起,這次要一口氣滑到16道最頂頭的La Taniere,頭天晚上的火鍋席上就講好了的。

今天出發得早,時間很充裕,索性直接就上了黑道,改走20-21-22-23,然後連到昨天滑過的15道。一路滑過了好幾個小木屋都沒停,到了第三個,終於還是忍不住進去了。

爐子是涼的,但沒有了風,裡面還是溫暖宜人。先是王毅給雪板打蠟,接著其他人肚子餓了想吃中午飯,可是沒辦法生火。

我們抓起包剛想要出門,火娃一轉身就拿出來一個打火機。像變魔術一樣!

於是開始生火。

木頭是早已經砍好了的,碼了整整齊齊一屋子,但有點潮,得先用報紙和樹皮點燃引火,然後往爐膛里慢慢添細枝,最後才是大木頭塊。火娃和王毅搗騰了好半天,才把火生起來。

火漸漸大了,在爐膛里熊熊燃燒,畢畢剝剝直響。屋子裡一股子潮濕枕木燃燒的氣味,那味道真迷人。烤手,烤後背,烤襪子,今天氣溫有所回暖,每個人都出了汗,一個個圍蹲在火爐邊,身上蒸騰著白茫茫的水汽。

火娃那傢伙好像生火生上了癮,一邊往爐膛里添柴一邊哼起了歌。我們每次出去徒步、划船,露營、跑步,火娃一有機會就會唱起來。都是些從來沒聽過的小調,不曉得他到底從哪裡學來的,但經他一唱,悠長又動人,把當時那些畫面都隨著旋律牢牢地釘在了腦葉的某一褶縫裡。

火娃笑起來很明媚,但其實不是那種善於表達的人。在荒野里待的時間久了,難免會遇到一些意料之外的艱苦。我們一起經過那些忍耐而沉默的時刻,他幾乎從不表達任何情緒,讓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於是每當看到他突然而至的快樂,都會心頭一動,有些惆悵,但馬上又會隨他一起歡喜起來。

「要不然待會到15道你們去山頂吧,我就在下面的那個Hut里生火等你們。」

「休想。」

「等你們一下來就有火烤多好……」

「不行。」

等每個人都吃飽了,烤暖了,心滿意足了,終於下決心出門朝最終的目的地進發了,結果發現好久以前就犯了錯,根本就沒去到22道,而是拐到了21道返程的路。如今已經無法挽回,只好稀里糊塗地又回到起點。虧我們起先還花功夫討論是不是所有人都上山這種話題。

火娃不打算滑了,他想再去附近蹬冰式的道上隨便玩玩就收工。其實他本來就沒特別想去山頂(我懷疑他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去山上生火玩的)。

大牛到雪場沒多久,剛剛穿衣戴帽完畢,正在給雪板打蠟。他先用熨斗把蠟融滴在雪板上,然後把它們一點一點慢慢地熨塗均勻,再拿塑料板順著一個方向把蠟刮乾淨,最後還要用一個銅絲刷把板底從頭到尾打磨拋光。他一臉鄭重,蓄勢待發,讓我想起了武士決戰前凝神擦刀的情景。

我突然感覺這些天憋在身體里的一股子勁一下子全泄了。再重新出發無論如何也到不了最遠的觀景台了,重複走老路還有什麼意思?也談不上多麼氣惱,但就是一下子動力全無了。

「我不想滑了,你們去吧。」

「不,一起滑呀。」

「我滑不動了……」

在不熟悉的雪場滑雪,我們總是結伴的。比起高山速降,越野滑雪的風險要小得多,即使摔傷一般也嚴重不到哪裡去,但怕的是一個人獨行時無法獲得幫助,一旦不能行動就會迅速失溫,所以還是要以防萬一。人當然是越多越好的,三個人比兩個人好,四個人就算得上是一支圓滿帶勁的隊伍了。

火娃突然顧全起大局來:還是去吧,我也去。

又說:至少要看看到底在哪裡走錯了,不然又得糾結一整年。

那好,走吧!

於是出門,吸取了上午的教訓,一路走一路老老實實查地圖,終於找到了罪魁禍首的拐彎處,眾人鬆了一口氣,沿著22道一路衝下山。

既然馬上就天黑了,索性把23道也滑了吧,火娃已經都站到返回的道上了,又被我們揪回來,反正有頭燈呢,有什麼好怕的。

滑到最後才終於完全搞明白的雪道圖

大牛照例滑在最前面,我們三個前前後後。大牛是我們所有人裡面技術最好的,傳統式和蹬冰式俱佳。他身體素質本來就很全面,力量和耐力都好。和他一起滑,明明每次都是同時出發,可沒過多久就不知不覺變成了追逐賽。

每次碰到那種超長的大上坡,看著他像飛一樣直接衝到頂上去,總是讓人一下子好絕望。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衝到一半,剛想停下來喘口氣,一抬頭就是一個笑眯眯的相機。哎呀,不能表現得太喪呀,只好咬牙繼續。其實一衝到頂確實也最節省體力,一旦在上坡過程中減速或突然停下,雪板就再也加不起來速,只能放棄雪槽,改成八字螃蟹上坡,那樣反而費時也費力。

拚命追趕的時候也會暗自嘀咕,他板子多好啊!他腿多長,多有力氣啊!可無論如何,還得努力追,追著追著,好像自己也越滑越順暢了。

雪又下起來了,下雪是沒有聲音的,四周好像更靜了,偌大的雪場里可能又只剩我們幾個人了。此時每個人都很專註,默默無聲地往前滑,不像平日里跑步總是嘻嘻哈哈的。

不下雪的時候我們總一起跑步,就是因為都喜歡在山野里跑步我才認識了他們每一個人。那些一起在山野里奔跑的時刻,那些塗抹著季節色彩的山道,無論遠近,回想起來都恍然若夢,卻也都是生活里最普通真實的日常。

春天,是抹在樹上到此一游的泥手印,是漲滿水的小河邊鑽出來的第一朵鳶尾花,是傍晚清亮的春霞和飛舞的蒲公英;夏天,是山道上熊熊生長氣勢逼人的植物,是頂著樹葉瞪著人發獃的小浣熊,是無休無止的蟲鳴和蛙叫,是甜膩得讓人昏昏欲睡的夜的呢喃;秋天是波浪般起伏的麥穗,是頭頂和腳下的金色畫卷,是又甜又酸的野蘋果,也是滿溢著芬芳的凜冽山風。

大自然的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皆有真意,我們就是熱衷於這樣的四處遊盪,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浸泡在其中,一次又一次地嘆為觀止,一次又一次地認識到早已忘卻的脆弱,也一次又一次地找回了與生俱來的鮮活和強烈。

而在這寒冷寂靜的魁嶺雪原上,我終於意識到,即使在冬天,我也不再願意只當一個體驗者,只是走馬觀花地體驗一個又一個北方的冬天,我想活在冬天裡。像荒野里的那些動物,那些植物一樣,真正地活在冬天裡。

我們最後一次經過山腳下的Poulin小屋時,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只剩不到四公里的回程路了。我們疾馳在雪道上,大牛和火娃在前面,王毅在我身後,四個人三盞燈,四周悄無聲息,只有腳下雪板的刷刷聲,以及疾走的光影在松林間一閃一逝。

我想起極北地攝影師星野道夫曾經在他的一本書里寫道:人的一生,總是為了追尋生命中的光,而走在漫長的旅途上。

有了這光,冬天真是不一樣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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