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睡覺與布施

來自專欄 王路的粽子鋪

一個人躺在家裡睡大覺，也可以影響世界，改變世界。不是說以後影響世界，而是此時此刻，就在影響世界。

睡覺，看起來什麼都沒有做，實際上，也是布施。假如你沒有在家睡覺，而是出門擠地鐵，地鐵上就會有一塊空間被你佔據。你躺在家裡睡大覺，那塊空間就布施給別人了。

最好的布施是沒有布施相的。沒有人覺得你在布施，連自己都不覺得自己在布施。睡覺就符合這個條件。——假如你不睡覺，出門擠地鐵，越是矯健靈活地搶到座位，越會有人因為你而沒有座位。地鐵會因為你的存在而更擠。有人因為你而必須等下一班地鐵。如果你打車，就會多給路上造成一點擁堵。當你在家睡大覺時，看起來什麼都沒做，卻已經助人為樂了，而且沒有留名。

假如你有一筆生意，可以賺十萬塊，你覺得這件事情不好，沒有做。十萬塊你沒掙到，那你算不算布施了十萬塊呢？否則，你是可以多得到十萬塊錢的。即便這件事沒有什麼不好，甚至是好事情，你沒有做，別人做了，名與利都歸了別人，這是不是布施呢？

有的商場新開業，很冷清，需要客流量。你閑著沒事，進去走一圈，是商場布施給你休憩的空間，還是你布施給商場客流量呢？

有的作者，抱怨別人看了文章不打賞，不僅不打賞，還罵他寫得爛。於是憤憤不平。這是沒有必要的，因為作者並沒有理由以布施者自居。作者的公眾號就像商場，別人來逛，未必是自己布施給別人閑逛的空間，更是別人布施給自己客流量。別人看你的文章，不會佔用你的時間，倒會佔用別人的時間。你消耗別人的時間，獲取了十萬加，難道不該感謝別人嗎？

很多作者覺得十萬加是自己的，實際上，要靠自己，累死也達不到十萬加。是十萬讀者在這裡消耗了時間，才有十萬加。別人拿這時間去睡覺去看球不好嗎？球員踢得不好，球迷還會罵。如果你的文章不好，沒有意思，不罵你罵誰呢。罵還是輕的，如果需要你賠償別人損失的時間和心情，你傾家蕩產恐怕都賠不起。

在移動互聯網時代，別人使用你的產品，看你的內容，與其說你在布施別人，毋寧說別人在布施你。這雖然是眾緣和合的結果，但從世俗意義上看，對你的幫助，遠遠比對別人大。在好的情況下，別人得到的是片刻的歡愉；在不好的情況下，別人得到的是焦慮甚至嗔恨。而你得到的是流量，是投資人的錢。

當你雄心勃勃攻城略地，去實現「影響世界，改變世界」的夢想時，有千千萬萬和你懷抱同樣雄心的人，正在被你阻礙、攔截和掠奪。你的成功建立在他們夢想破碎、沮喪挫敗的基礎上。假如你躺在家裡睡大覺，把「影響世界，改變世界」的機會留給別人，難道不是布施嗎？

西藏的瑪爾巴尊者，也就是米拉日巴尊者的上師，曾經越過喜馬拉雅山，去找那諾巴學習。為了體現誠意，他帶了很多金子，是費了巨大辛苦一點點攢下的。密宗有個特點，往往要供養很多錢來證明自己具足福德資糧。那諾巴一見面就問他：你有多少金子來買我的法？瑪爾巴留下一點路費，剩下的全給那諾巴了。那諾巴說，不夠。瑪爾巴又給了一些，那諾巴說，還不夠。最後，瑪爾巴把所有金子都給他了。那諾巴拿起金子全扔掉了，他說：我要金子幹什麼？整個世界都是我的金子。

並沒有「影響世界，改變世界」這回事。就像並不存在「布施」。上天不生喬布斯，智能手機也會出現。而且我們根本無法知道，在那種情況下，手機會不會比現在更好用，生活會不會比現在更美好。

通常我們說，睡覺是放逸懈怠。但這並不是絕對的，它的前提是這個人遊手好閒、飽食終日。當一個人有著餓鬼道的貪婪時，打雞血似的奮鬥才是放逸和懈怠，睡覺則是精進。

布施也一樣。一切「布施」的觀念，都是源於「我」。我們之所以不把在家睡覺看成布施，是因為根本不會在不坐地鐵的時候，把地鐵上的位置和空間看成「我的」。但當我們認定某種行為是布施的時候，內心早已確定某樣事物屬於「我」。假如它不屬於「我」，布施是根本談不上的。

任何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被萬事萬物影響的結果，同時也是影響萬事萬物的原因。倘昧於此，去追求對萬事萬物更大的影響，就是無明，是南轅北轍。

乞丐是大布施者。我們看見乞丐、病人，就會發現自己過得還不錯，還有幫助別人的能力。實際上我們一直過得不錯，但往往要在看見乞丐、病人的時候，才能發覺這一點。乞丐、病人過著貧寒痛苦的生活，去提醒世人觀照自身的幸福，難道不是大施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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