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情|不懂愛的人別練刀
來自專欄 腦洞故事板
作者:葉滿長安
圖片作者:在流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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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師傅是個酒鬼。
吹牛皮是他唯一的愛好。
天下第一劍客是他吹過的最大的牛皮。
每次他喝醉了酒,都要在酒肆里吹噓當年白衣絕世,孤高桀驁,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的江湖往事。
而我總會反駁他, 為何當今天下第一劍客是手執絕情劍的南宮雲寒?為何他只教我刀法而從未演示過劍法?為何他的名字在江湖中無人知曉,天下第一劍客的名字難道不該傳頌天下嗎?
每次師傅都會被我駁得啞口無言,然後瞪著眼罵我:「你小子懂個球。」
2
我跟隨師傅學藝已十二年。
我日日練刀,刀法早已於三年前大成。
但師傅再不允許我拔刀與人爭鬥。
「你這一刀當驚絕天下。浪費在嘍啰身上,會讓我感到羞恥。」師傅如是說。
所以之後我再未出刀。
刀意內斂,一斂三年。
直到那個深夜,醉醺醺的師傅回來對我說:「你這一刀,該出鞘了。」
是夜,師傅給了我十兩銀子,一把長刀,將我打發下山。
「去將南宮雲寒抓上山來。」
「記住,是抓,不是請。是堂堂正正的抓,不是偷偷摸摸的請!」
醉醺醺的師傅如是說。
開玩笑的吧?那可是南宮雲寒,天下第一劍客。
我拿著長刀,立於山門前,苦笑。
「抓不了南宮雲寒,你也不用回來了。」
師傅吐出一口酒氣,關上了山門。
我知道師傅的脾氣,他認起真來,十頭牛也拽不回來。
揣十兩銀子,拿一柄長刀,我借著滿天繁星的光,尋道下山。
3
天下第一劍客的家並不難找。
他就住在蒼雲鎮,門前一塊石碑,上書「天下第一劍。」
夠狂妄,卻又名副其實。
七年前,南宮雲寒一人,一劍,一白衣,劍挑江湖,無人可擋他七劍。
武林名宿不能,門派掌門不能,江湖成名許久的高手都不能。
於是南宮雲寒獨居於蒼雲鎮,門立石碑,書「天下第一劍」,廣邀天下高手上門挑戰。
然而之後四年中,無一人能撐過三劍,更無一人得勝。再之後三年,再無一人敢登門挑戰。
「咚,咚咚,咚咚。」
我花費了十餘日,才來到蒼雲鎮,扣響其府門。
「開門哪,在下翠微山樂竹,我是來挑戰的。」我在門外嚷嚷。
「嘩啦啦」鎮子里突然閃現許多人影,個個身形迅疾,快速聚集在府門前。
「有熱鬧看了。」人群喧鬧。
「好幾年沒有人來挑戰了。是哪位江湖名宿神功大成,前來雪恥的么?」
「居然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少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喂,少年郎,你是來找南宮雲寒尋開心的么?」
人群中有人問我,我不予理會。我退後一步,一手握住長刀刀柄,沉積三年的刀意被慢慢激發。
刀意起,風雲變。
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時間烏雲密布,黑沉沉雲朵隱隱有雷電之光。
刀意起而不露,牽而不發,其沉凝的氣勢向四周盪開。圍觀的人群受不住壓力,紛紛向後退去,皆臉露驚訝之色。
「吱呀!」
府門緩緩打開。一道驚虹從府內射出,直擊我的臉龐。
其勢若虹,其迅若電。
我橫刀鞘於面前,擋下那道驚虹,半步未退。
驚虹之劍倒轉而回,握於一青年男子手上。
「好!」
青年男子一襲白衣,氣質如淵。他笑著說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值得我出手一戰。」
「贏你,只需一刀!
「若你輸了,自縛雙手,陪我走一趟。」
我將長刀自刀鞘拔出,斜指南宮雲寒。
「贏了我再說。」
南宮雲寒輕笑,靜靜立在那兒,彷彿與天地融為了一體。
「要開打了,要開打了。天下第一劍將再次出手,趕快下注了啊!是南宮雲寒寶劍未老,還是少年英雄一刀成名?十紋錢一注,儘快下注哈。」
遠處圍觀的人群再次喧鬧起來。更有人當場擺起賭桌,賭起勝負來。
我又何嘗不是在賭。賭我這三年凝聚的刀意能勝南宮雲寒半招。
長刀出鞘,驚雷一刀。這一刀,我只能使一次。
刀勢起,刀勢滅。那璀璨的光華奪去所有人的目光。
「承讓了。」
我揮刀入鞘,拱手說道。
這一場比試,是我贏了。
南宮雲寒一劍未出,而我刀已歸鞘。勝他,剛好一刀。
4
「少俠好刀法。」
南宮雲寒自縛雙手,跟在我後面慢慢朝翠微山而去。
「贏得僥倖而已。」
我沒有一絲驕傲。南宮雲寒和我都知道,那驚艷絕倫的一刀,我只能使一次。那內斂於我心的刀意,已隨那一刀,不復存在。
走了十餘日,翠微山門已遙遙可見。
這山其實是沒有名字的荒山,所謂翠微,只是我臨時拍腦袋想出來的名字。
「少俠的刀法是跟誰學的?」
南宮雲寒還在套話,這十多日來,他總是或直或曲的詢問我的師承。
「你馬上就見到了。」
我不知道師傅的江湖名號,雖曾問過,但他從未告訴過我。
當我們回到山門時,師傅已經等在了那兒。
見到被縛雙手的南宮雲寒,師傅臉上不但沒有歡喜,反而透露著幾分惆悵。
「師傅,你看我把南宮雲寒堂堂正正的抓回來啦?」
我開始邀功請賞。
「我助你淬鍊刀意三年,你要是勝不了他,你讓我的老臉往哪擱。」
師傅老氣橫秋的說,順手解開了綁縛南宮雲寒的繩子。
「這可是天下第一劍,天下第一耶?」
我憋嘴不滿。
「小兄弟,我已經不是天下第一劍了。你勝過了我,你現在才是。估計你天下第一刀的名號已經響遍了江湖。」
南宮雲寒笑著對我說。
「都是些虛名。有什麼值得在意的。」
師傅揮手,說道:「上山吧。我為你們準備了一桌好菜。」
跟隨師傅十年,這一刻,他最是奇怪。
為什麼要將南宮雲寒帶來,且必須是堂堂正正的抓來。
強抓天下第一高手肯定不行,只有打敗他,讓他自己前來了。
但師傅現在的態度是咋回事咧?
隨著師傅上山,入席,看著一桌酒菜,我們三人都沒動筷子。
氣氛無比詭異。
「天下第一劍,好,很好。」
師傅突然笑了起來,滄桑而傷感。
「師傅。」
我與南宮雲寒異口同聲。
我驚訝的看著南宮雲寒,只見他離席而起,跪在了師傅面前。
這個以絕情劍法舉世聞名的天下第一高手就這樣跪了下去,沒有絲毫猶豫。彷彿這個動作預習了千百遍。
「師傅。」
南宮雲寒的聲音有一絲哽咽,「師娘不讓我再見你。」
「我知道。」師傅將南宮雲寒扶起來。「我知道她恨我。」
這轉折來得太快,這驚嚇來得太過隨意。三人中,獨留我一人坐在那,一臉懵逼。
「師娘不恨你。師娘只是……只是不願見你。」
南宮雲寒遲疑的說。
「原來我還有個師娘。」我持續懵逼。
「我知道她不願見我。可我這十多年來,卻無一時刻不想見她。」
「如今我完成了當初的約定,你師娘應該也會來找我了吧。不不不,等吃了飯,我們就啟程,你帶我們去見她。這一次,她肯定會見我了。」
師傅扶起南宮雲寒,又滿心歡喜的說。笑容在他臉上綻放,幾十歲的老頭在這一刻彷彿又變成了少年。
「師傅,師娘她……」
南宮雲寒臉色瞬間蒼白。
「你師娘怎麼了?」
師傅抓住南宮雲寒的手,急切的詢問。
「師娘她……已經在兩年前仙去了。」
時間在那一刻彷彿停止了下來,師傅的臉色由歡喜急速轉入灰白。他就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仿若一具沒有了靈魂的石墩。
「師傅?」
南宮雲寒小心意意的喊。
等了半晌,師傅才緩緩動起來。就那一瞬間,他的面容彷彿蒼老了幾十歲,整個軀體如老樹一般沒有了生命力。
師傅的頭緩緩轉動,然後他就那樣側著身,靜靜的看著我。
我一輩子也望不了師傅那一刻看我的眼神。有著一絲憎恨,也有一絲疼愛,有一絲憤怒,也有一絲無奈,最後剩下的是冷漠。再隨後,冷漠如浪將前面的所有情感撲滅,那一刻,他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師……師傅?」
從未有過的惶恐,我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能弱弱的喊了他一聲。
師傅閉上眼睛,全身顫動。有淚,從他的眼角滑落。
「雪柔。」
師傅低喊了一聲,「你就那麼恨我,到死都不原諒我么?」
有隱隱的劍嘯聲在屋內響起,我疑惑的看向南宮雲寒。這天下第一劍此刻卻焦急的扯住我的衣袖。
「快走!」
聲音剛落,我就被他拉扯著來到了院落之外。
隨後有凜冽的劍意布滿了整個院落。有劍氣縱橫,瞬間將整個院落房屋絞碎。
滿天紛飛的木屑中,師傅一人站立在那。他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柄木劍。他揮劍,轉身,移步,一套絕妙的劍法被他行雲流水般施展開來。劍法玄奇,隱隱間牽動著天地流動。
我不懂劍法,卻也看得目眩神迷,同時震驚於這老頭沒有說謊,他確實是一名絕世劍客。而一旁的南宮雲寒激動的念叨著:「有情劍,這是有情劍啊。」
這是一場劍的祭奠禮。師傅將對師娘的愛與思念,痛與不舍完全化進了劍舞之中。
很久,很久,師傅才停下來,木劍從他手中飛出,隱沒于山林之中,不知去向。
師傅默立了一會兒,當他再看向我們時,他的眼中又有了生氣。冷漠從眼中抽離,他又回到了那個喜歡喝酒,喜歡和我鬥嘴的老頭模樣。
「你師娘葬在何處?」師傅沙啞著嗓子問道。
「長白山。」南宮雲寒回答。
「帶我去見她吧。」
師傅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麼蒼老過。
5
我跟隨師傅學習刀法時,也曾問過這刀法的名字。
師傅告訴我,這刀法名叫「長情」。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師傅從未告訴過我。直到多年之後,我問南宮雲寒,才知曉這個名字的真正含義。
那年師傅還是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有情投意合的美艷娘子,有肝膽相照的義氣兄弟。他劍法絕世,喜白衣,愛飲酒,醉時可一劍霜寒十四州。
可後來,在一次艱難的選擇面前,他選擇了拯救兄弟,而讓娘子的父親陷入生死絕境。
最終,兄弟未救成,娘子的父親也死於非命。他能救下的,只是兄弟那不到五歲的孩子,他承諾將其撫養長大,授其絕世武功。
與父親生死離別後的娘子,也就是我從未見過的師娘自創絕情劍法,斬斷師傅的有情劍,並發誓一生一世再不相見。
當時天空正飄著雪,師傅在師娘的門前跪了三天三夜,求其原諒。
師娘終歸心軟,想要原諒師傅,但唯一的條件是讓師傅將我送給別人寄養。師娘不願見到我,因為當年害師傅兄弟和師娘父親陷入險境的,正是不足五歲的我。
又是一個艱難的抉擇。捨棄對兄弟的承諾,而換取娘子的原諒,師傅他做不到。可離了師娘,師傅他活不了。
這一跪,持續了十三日。
這是風雪肆虐的十三日。在師傅奄奄一息的時候,師娘打開門,與師傅在雪地里做了一個約定。
師娘將南宮雲寒帶在身邊,授其絕情劍。師傅將我帶在身邊,但不可授我劍法,只能傳我刀法。若日後我能憑刀法打敗南宮雲寒,則師娘再與師傅相見。
師傅答應了約定,雖然他只會劍法不會刀法,雖然他知道成功的幾率微乎其微,但師傅依舊答應了下來。
師傅知道,師娘與他做這樣的約定,正是允許他完成對兄弟的承諾。師娘的心,終究是向著師傅的。
對於南宮雲寒會成為天下第一劍,師傅並不意外。但對於我的天賦,師傅卻意外得緊。用師傅的話說,「我怎麼會收下你這麼笨的徒弟。」
絕情劍斷有情劍,而要打敗絕情劍,只有在有情劍的基礎上再創長情刀。
師傅天資卓絕,棄劍練刀後,很快在有情劍的基礎創立了長情刀。然後用了整整九年時間,讓我刀法大成,又花掉三年時間助我斂刀意。
整整十二年,無數個日夜,才有我今日驚天一刀,勝了南宮雲寒,完成對師娘的約定。
取名長情刀,正是師傅對師娘的一往而情深。
然而,十二年過去,物相似,人已非。
6
師傅是跌跌撞撞登上長白山的。
長白山頂,嚴寒正盛。在滿天的雪花下,一座墳靜靜的立在那兒。
相對其他地方的厚厚積雪,墳塋附近的雪要少上許多。墳前有燃盡的香燭黃錢,看得出有人常常前來打掃祭奠。
「雪柔最喜歡花海了。」
師傅坐在師娘的墳前,像是在對我們說,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她喜歡在花海練劍,在花海彈琴,在花海跳舞。她曾說過,希望在死後能夠被葬在花海,以花為眠,與蝴蝶做伴。」
當師傅在師娘墳前坐下時,他的臉色越發不好。我和南宮雲寒都跪在他身前,擔心的望著他。
「可她最後卻選擇了葬在這裡。」
「這長白山頂是我與她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也是我們定情之地。她選擇葬在這,想必是原諒了我的。」
師傅的眼神越過我們,凝視著遠方。他彷彿瞧見了某個人,臉上有了些許笑意。
「我曾答應過,當你枕花眠時,我就在旁邊陪你,不棄不離。」
師傅的眼神越發溫暖。他終於低下頭來,看著我們,留下了訣別語。
「雲寒,樂竹。我死後,就將我葬在你師娘旁邊。我答應過,要陪著她的。」
「師傅!」
我和南宮雲寒齊齊磕頭。
師傅的眼神又縹緲起來。他顫抖著從懷裡取出一個袋子,將其打開,有一粒粒種子滑進他手掌。
「我給你帶來了你最喜歡的花海。」
師傅的聲音已經微不可聞。他攤開手,一粒粒種子從他手中飛起,隨風灑落在茫茫長白山上。
這是一幅怎樣的奇景呵。
那常年呼嘯的風開始平息,那雪開始倒卷著離開。雪下的土地被露了出來,一粒粒花的種子落在土壤上,隨後紮下根,長出嫩芽,又在極短的時間裡開出一朵朵的,五顏六色的花。
那花以墳塋為中心,布滿整個長白山頂。
「雪柔。看啊,這是你最喜歡的花。」
師傅身上那令天地側目的氣勢漸漸消散。他緩緩放下手,倚靠在師娘的墓碑旁,閉上了眼睛。
7
我們將師傅與師娘合葬在了一起。
當我們離開時,那雪頂花海中,正有兩隻蝴蝶翩躚起舞。
「師傅和師娘又在一起了。」我指著那兩隻蝴蝶說道。
「師傅他太過於固執。這結局原本可以不一樣的。」南宮雲寒悵然一嘆。
「七年前,我開始行走江湖,劍試天下。為的並不是什麼天下第一的虛名。」
「那是為了什麼?」我疑惑的看著南宮雲寒。
南宮雲寒看著我,說道:「當然是等你們來找我。礙於師娘之命,我不能主動找你們。但你們卻可以來找我啊。只要你們來,哪怕你只有十歲,我都會認輸。這樣,師傅與師娘就可以早日相見了。」
南宮雲寒苦笑道:「可惜整整七年,你們都沒有出現。等你們出現時,師娘已經被無盡的思念耗盡了生命,先一步離開了。」
我沉默了一會,搖搖頭說道:「師傅並不是固執。正是因為師傅守著與師娘的約定,在沒有必勝把握時,絕不來尋你。不投機取巧,堂堂正正的打敗你,完成約定,以信守承諾來換取與師娘一生相守,這才是他對師娘的愛的方式。」
南宮雲寒想了一會兒,嘆息:「我果然還是不懂愛情。」
我聳聳肩,說道:「當然,你學的是絕情劍。」
「那你又懂了?」南宮雲寒看著我,反問。
我再次看了一眼那蹁躚的兩隻蝴蝶,笑了。我沒有回答南宮雲寒,也不需要回答。
要是不懂愛情,我又練什麼長情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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