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有溫柔可回首

且有溫柔可回首

來自專欄 縱有疾風起

且有溫柔可回首

農曆七月十五,鬼節。羊城,夜雨。

熱帶海面形成的氣旋來不及被溫差消解,夾雜著充沛的水分向內陸進發,今年羊城的颱風來得猛烈又頻繁。大雨在我吃飯的時候忽然到來,伴著噼里啪啦的響聲落在窗戶上,車門上,以及行人撐著的大花傘上。我順著窗檯往路邊望去,路上流淌這車燈,花傘。近視眼看遠方的世界是一道霓虹,有光影閃動有顏色斑斕。我在西南山區長大,那裡跟廣州一樣的潮濕悶熱,身上永遠像覆蓋了一層油膩的薄膜,兩者有些相似。只是那裡的雨水遠不及廣州的充沛,西南的雨是也來的要緩很多,彷彿跟你調情的姑娘,一點一點,從指尖的末端覆蓋到心臟;廣州則不同,它從一開始就要給你最猛烈的襲擊,你看到陽光猛烈,明晃晃地扎著你的眼睛,轉眼間黑雲翻滾,風起葉落,你聽見遠處雨滴啪啪啪掃在地面,瞬間就來到了你頭頂。這樣的雨就是十八歲上下的毛頭小夥子,興起時候轟轟烈烈,想要撞開一切阻擋,沒多久便偃旗息鼓。

我吃完飯,雨已經停了,只有屋檐,雨棚上的積水偶爾掉落,砸在地面上的小水坑裡,濺起水珠,折射出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我想到一句俗語,水滴融入大海,才永遠不會消亡。這些水滴大概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南亞熱帶九月火熱的溫度蒸發殆盡,結束它們短暫的一生。

我決定走一走,借著這稀薄的夜色跟斑斕的燈火。

從我住的宿舍往外,有一條內河,夜色掩蓋了它的渾濁與漂浮在表面上的垃圾,連白天由太陽蒸騰起來的臭味也被雨水沖淡,變得靜謐且美好起來。好比我喜歡用浴室水汽的鏡子看自己,用模糊掩蓋我的帥。河邊的路上燃著幾處火光——中元節來了。

我想,我也該給阿婆燒幾沓紙錢,聊以慰藉慘淡的人生和思念。

收到阿婆離世消息的時候,我尚在中國的北邊讀書,跟西南老家隔著玩水千山,三千多公里的鐵路。我埋著頭查票,電腦屏幕開始跳躍抖動起來,畫面模糊我看起有些困難,眼睛看得我有些苦澀,可能是熱傷風,我覺得鼻子有些發堵,說話卡在喉結,吐不出音節來。那時候瀋陽春末夏初,沒有惱人揚沙沒有烤人的太陽,正是天最藍雲最白的時候。

寢室的小胖子問,輝哥你咋啦。

我別過頭看著窗外,這萬里長空竟然全是灰白的顏色,我說,我要回家一趟,幫我交個假條。

我一向自認為是個鐵石心腸,惡意歹毒的人。大約在十二歲起我就離開了老家,在異地飄搖,月假乘著顛簸的大巴在學校跟家輾轉。上初中我就知道打架不要留情,把對手打倒在地得繼續踹的道理,否則下一秒倒在地上的可能就是你。上高中我就明白驅動獵狗向前的是人手裡的皮鞭還有肥美的肉,不是忠誠跟興趣。

像我這樣相信人性向惡的人,在回去的火車上偷偷抹眼淚。坐過K388的人都知道,火車會在夜裡換車頭,Z字型爬上陡峭的秦嶺山脈,繼而向著四川奔騰而去。我倒在狹小的卧鋪里,睜大眼睛看著火車外無數的燈火跟山巒想野獸一般湧起又跳躍而去,眼淚從眼角流出,穿過我油膩的鬢角鑽進沉暗發黃的被子里。鐵軌跟火車輪交合碰撞的聲音在夜裡擊打在秦嶺山脈被鬼怪劈砍過的石壁上,混著身下的聲源一同撞進我的耳朵了,再湧進我的腦袋,要是把它切開,或許會看到腦子裡的液體激蕩,往眼睛的淚腺涌去。

我生在西南,體弱多病,多災多難。

我媽說我生下的時候像個沒毛的耗子,她都不相信我能養活。我阿婆說你要多吃多長,爭取有一天也能白白胖胖的,再討個媳婦,生個兒子生個女子,兒子要胖女子也要胖,不要像我。這是我才開始說話是她對我念叨的。她做飯把最好的肉留給我,把別人送的果子留給我,把最濃的湯留給我。阿婆是個苦命多病的人,從我記事開始她就時常吃藥,藍藍綠綠紅紅的膠囊,圓圓方方扁扁的藥片她匯在手心,全部扔進嘴裡,再喝一口水,仰頭。藥片全部進到肚子里。

她快要去世的那幾年,時常給我說,你要快點把書讀出來,好討個媳婦,看到你成家我也算是安心。你姐姐們都已經長大了,只是放心不下你。

我說,放心,你最少活一百歲。

她說,長命百歲的哪有那麼多,我近來時常看見過去(死去)的人,估計閻王爺要我去了。最終她沒有等到我結婚成家的那一天,甚至等不及我回去再看上一眼。我媽後來給我說,她臨走前問,我回來沒有。我媽說回來了,上樓了正在路上。然後她輕輕說一聲,哦。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我望著她靈堂的照片,終於哭成了熱帶的雨。

我老家是在西南山林,十萬大山,樹木繁茂。老房子白牆青瓦,長七間兩頭轉,坐南望北。阿婆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她教我做的弓箭,可以從房子院壩的一邊射進另一邊的竹林,如果射向天空,所有人睜大眼睛都看不清箭羽的尾巴,你喝一口茶,才能聽見尖銳的振羽聲從天而降,箭頭深深扎進草地里。她不讓我用這射麻雀,平時也只給我禿了頭的箭。阿婆說,生命可貴。

到了每年梅雨時節的時候,就數我最開心,那時候已經插上了秧,田裡的活計輕鬆起來。我媽會架起一口爐子,支一個鋁製的白皮小牯,往裡扔幾塊蘿蔔,添一刀臘肉,放上八角花生香料,從中午吃完飯一直燉到我放學。我在山樑上望見家裡房頂上煙霧繚繞,便知道我媽在做蘿蔔燉臘肉,我阿婆在做篾工。

阿婆做篾工的時候把東西放的很近,她眼睛有些近視,看新白娘子傳奇也要湊在電視屏幕前。阿婆說,這是以前做女工落下的毛病。我有好些布鞋都是她親手做的,底子厚實,幫子柔軟,穿在腳上暖和又舒服。我圍著阿婆轉,給她遞刀拿竹絲,阿婆溫柔善良又知道無數的故事,我纏著她給我講故事。

阿婆的故事構築了的想像世界,狼外婆,狐狸精跟書生,孟姜女哭長城,杜十娘,楊家將……倘若我尚有些許建構故事的天分跟興趣,大概都是來源於阿婆的熏陶,我也知道自己的天分跟興趣抵不上她的百分之一,所以我寫的文字鮮有人問津。

可以說她和她的故事,給我最初的人生觀,教會我辨明善惡,做人要誠實,要勇敢。

在南國淫雨霏霏的時節里,萬物翠綠,蛙叫蟲鳴,偶爾有落單的麻雀掠過門前的紫荊花樹,阿婆教會了我關於所有美好品質的一切。

以前看過一段話,大意是說,如果每個人都是星星,離開的親人就是旁邊的暗物質,我想再見到你,我也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你,但是你的引力依舊存在,我們曾經光錐重疊,你也永遠改變我的星軌,即使是不再相見,你也是我未曾崩塌的原因,你是我永恆的組成。

我想阿婆就是。

此刻我看著萬家燈火,流嵐霓虹,偶有雨水落在腳下,我想走回十多年前的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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