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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我的親爺爺身體不好,在家養病的時候託人從北京帶回幾尾金魚,珍珠和水泡眼,養在一口大缸里。後來金魚水土不服,耐不住,一批一批的死掉了,爺爺的病再也沒有好起來,那一年,大概是1977年前後吧。

後來奶奶帶著大姑和年幼的父親改嫁了,到我出生的時候,媽媽沒有奶水,就一直是奶奶和繼爺爺把我帶大,這一帶就是形影不離的十八年。

我很想把關於繼爺爺的那些瑣事,記錄下來。

爺爺是四川人,1938年生,尋常人家。他講給我最早的故事應該是在他三歲的時候,太奶奶下地幹活他非得跟去,大人走得快把他甩在後面,他就一邊大哭著一邊顛顛兒的跟在後面,可走著走著突然沒了聲音,太奶回頭一看,他如蔥般兩腳朝天倒栽在水田裡,被救起來的時候口裡鼻里全是底泥,從那以後他再也不嚷著跟大人下地了。

後來上了私塾,家長最怕這些小男孩兒偷偷跑去河裡游泳,就在他們的腳踝上用白灰畫下兩道杠,白灰被洗掉要挨板子,私塾里背不好書要挨板子,挨了打,手掌腫如小饅頭,就用韭菜葉子搗爛了敷在上面,後來我上學的時候也用過這個法子。

再後來到了十幾歲,他踏上火車走出農村,算是村裡的第一批工人階級。

從四川省到大西北,他第一次踏在蘭州車站站台上半鞋高的浮土裡,心理驚嘆道,這就是到了沙漠吧。

爺爺在蘭州鐵路局蘭西機務段幹了一輩子,八級鉗工,印象里什麼東西他都可以手工做出來,大小鉗子可以做,各式銼刀可以做,就連火槍也是可以自己做的。那時候野物很多,只需朝著成群的野鴿子開一槍,那些鳥兒便像沙包一樣從天上掉下來,然後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大伯二伯去撿便是了,還有野兔和呱呱雞,有一次他從土崖上打下來一隻羽毛雪白的老鷹,把鷹爪寄給四川老家的太奶泡酒,太奶奶本有痛風的毛病,喝了這酒竟然全好了。

後來他的一個同事使槍的時候後坐力折斷了槍托,劈裂的木尖刺進身體裡面沒救過來,他那把獵槍也就從此荒廢了。

住公房,掙工分,單位養了一頭種豬,黑面獠牙,干不動活了就商量著宰掉,用苞米垛子圍在圈裡卻沒人敢去殺,有個勇士自告奮勇,抄起刀子鑽了進去,只聽見裡面豬也在叫人也在叫,不消一會兒那勇士就從垛子下面被拱了出來,最後還得靠槍。反老毛子的時候大挖地道,給單位配發了一挺機槍,竟被幾個年輕人架在單位門口打兔子,卻不知道這東西架在水泥地上根本把不住,亂掃起來把一個職工從右肩鐺、鐺、鐺掃過去,恰在打到心臟的時候打完一梭子彈,撿回一條命來。六十年代用一布袋袁大頭換過糧食,山裡鬧了饑荒,還有點力氣的老鄉們都從山裡跑出來,沿著鐵道走,晚上下班的時候還看到靠在鐵道邊休息,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就已經硬了。到後來紅衛兵武鬥,縣城有座威遠樓,北宋年間的建築,一派佔了這鼓樓,另一派把架子車的內膽卸掉拴在車把上,做成巨型彈弓把磚塊兒投擲上去,頗有攻城的場面。批與被批,他都是一個看客,經歷的都是大風大浪的歲月,可他就一直這麼遠遠看著,家裡有體弱生病的妻子,兩個兒子一個姑娘,他總是很難理解別人的狂熱,只是一直默默地求生活。

從農民到工人,從四川到甘肅,從蒸汽機車到內燃機車再到電力機車,到與我奶奶再婚把兩家五個孩子重組一個大家庭,他總是改變自己適應環境,一言不發默默的去做,他做得很好。每年清明他都會陪我奶奶去六號橋的公墓上墳,先幫奶奶給我親爺爺的墳上燒紙培新土,然後自己一個人,去不遠處那已故愛人的墳前站著,這一刻他變得很難親近,即使是他最親密的人,在他心裡藏著太多故事,這苦澀他從不與人說。

職業生涯幾乎尾聲的時候,他迎來了我。

爺爺說第一次抱我的時候只有他手掌大小,丑的很,皮膚很黑泛著在水中泡久了的那種白色和質感,那時候我們住在鐵道北面還要走好遠的公房叫三角線,沒有暖氣,家裡就只有一個爐子,冬天要穿著毛衣毛褲才能睡著,到我記事的時候,每天就盯著他洗乾淨晾在鐵絲上的工作服發獃,一直等到他下班回來。

三歲的時候爺爺奶奶試著把我送回父母來帶,結果到了晚上我哭得要死要活,挨個屋子轉,爺爺爺爺喊著找他,都夜裡一點了吧,父母無奈只好叫爺爺奶奶來樓上接我,一見面馬上就止住了,結果洗澡的時候發現腹股溝多出來一個圓包,竟是聲嘶力竭的哭成了疝氣,連夜趕到醫院說要手術,恰好姑父的媽媽認識一位老道,有治疝氣的方子,去天水請的葯囊,雞胗模樣按在患處,兩頭接著長長的布條,學了如何系法固定在大腿和腰上,按期要換,一直帶到四年級去咸陽天氣實在太熱,才徹底解掉,疝氣果然全好了。

小時候爺爺拿紗布和鐵絲做個網子,帶著我抓遍了老家的昆蟲,當然臭蟲是不抓的家鄉也沒有蟑螂。成年人巴掌長的蝗蟲,飛的時候後腿彈得嗒嗒作響,蜻蜓螳螂天牛蟈蟈,尤其是蟈蟈,每年夏天必捉來養在竹絲的籠子里,這東西最愛吃南瓜花,數鐵頭雙鈴的是最好,夏天烈日底下一曬,叫的最是起勁。六歲上學前班又送我回父母那裡一次,只是父母忙都顧不上我,玩到下午四點才想起要去上學,在學校門口轉了三圈卻沒進去,自己走了好遠的路跨過鐵道跑回爺爺奶奶家了,打那以後兩個老人家就再沒想過送我回父母身邊的事兒。奶奶管我很嚴,常挨她的打,每次都是爺爺救我,只一次,忘了是什麼原因爺爺說我,不懂事回了他一句「呸」,我這一輩子,就挨過他這一巴掌。

上小學的時候搬到大伯在新公房的空房裡住,院子里養了一籠鴿子,200多隻,每天咕咕的叫著,爺爺隔幾日便鑽進鴿籠里打掃衛生,撿鴿子蛋。鴿子很多,不過我們是從來不吃的。他還養了一隻黃玉,帶著我去收過的油菜地里撿油菜籽回來,摻在穀子里喂鳥毛色油亮,精神也好。有時候下暴雨,鴿子籠常鑽進一些慌忙避雨的野鳥,也抓到過別家的鸚鵡和六七隻頭上有羽冠的白鴿,腳上也附著厚厚的羽毛,爺爺說這走路多不方便,便齊齊的都給剪去了......

零幾年的時候巴西龜剛引入到我們縣城,我和爺爺趕集在一家水族店看到了,愛不釋手,可是竟然要價40元,回家路上我自己走在後面,爺爺回頭看看我,拉著回那店裡,買買買。可惜那個小巴神卻沒能養住,後來我上學工作走到哪兒身邊都帶著一隻龜,草龜大小鱷龜,鷹嘴四眼什麼的,漸漸駕輕就熟,小鱷龜帶回家裡一直由老爺子養著,每周上街買些魚苗回來喂龜,換水洗背,只是缸太小,幾年都不見長,已然成了僵苗。

後來我父母離婚了,父親也調到蘭州房子就空了下來,樓房水電氣暖衛生間要方便些,我們+98又搬了一次家。初中學校離的遠,爺爺每天下午出來遛彎,轉到學校門口就等我放學,我再攙著他胳膊一起回家,後來養成習慣了,和女朋友出去逛街都是我挽著她。高中又搬回老學校上課,離家步行五分鐘的路程,老爺子天天到了放學點就在陽台望著,我出校門一拐他就看到我,把飯盛在碗里,把門打開等我上樓,每日如此。

也就是這些日子,爺爺開始吃藥了。感冒這些病倒是沒有,只是血壓高,心臟不好。後來又查出膽結石,有一次膽囊發炎了,住院一個禮拜也不見好,痛的糟心。一天早上去做了B超,突然就不痛了,好像完全好了似的。可是到了晚上,痛勁兒又上來了,打了兩針杜冷丁還是止不住,口裡直是問我奶奶,我的刀呢?我的刀呢!連夜送到陸軍總院,總院的醫生也判別不了是什麼病症,那會兒他眼睛已經花了,問我臉上怎麼這麼多斑點。一直等到當晚九點才排到他開腹探查,腹腔打開就傻了,原來是做B超時候按破了脹滿的膽囊,當時是不再脹痛了,可是現在膽汁已經流滿腹腔。連夜手術,把內臟取出清洗一遍又裝回去,第二天麻藥過了又疼又癢,我們就用胳膊攏個圈把他的手圍在裡面,能活動又不會摸到傷口,真的是疼的喊得力氣都沒有。

就這樣老爺子還是挺過來了,出院回家休養最後把接在體外排膽汁的袋子也取掉了。11年我去西安上學,寒暑假回來也待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大三寒假回家過年,他很多年沒有把兒子姑娘全都張羅到一起吃頓年夜飯了,這年一家子難得聚在一起,孫子孫女也都回來,精神也開心,氣色也好,只是吃東西沒以前利索了,感覺咽不下飯,說是牙口不好食道也長了息肉。

過完年回西安,他到站台送我,我告訴老人家保重身體,抱了抱他,然後上車,他隔著車窗玻璃向我揮揮手車就開了。單位給他分的房子下來了,自從離了三角線,這麼多年總算是有了自己的房子,即便他和我奶奶年事已高,兩個老人還是決定,搬家!

一樓,帶個小院,是他喜歡的布局。可是他的身體卻越來越差,有時竟連稀粥也咽不下,原來他不是食道長了息肉,是食道癌。做了支架手術,我們瞞著他,可我想他自己是猜得到的,後來和他通電話的時候他聲音已經沙啞的講不了幾句,奶奶說他一直在咳血。

可我卻沒有回去看他,之前正好籤了個拍微電影的合同,我很想去演。癌症能活多久呢?一兩年吧,拍完微電影我就回去看他,我就這麼安慰自己。然後有一天早上家裡打來電話說老人家昏迷了,你回來吧。我很害怕,趕到車站恰好錯過一趟進站的列車,只好等到下午,中途家裡打電話過來說,老爺子又醒過來了,只是不能講話。等我回去已經是夜裡了,電影里病入膏肓的人一定會等到想見的那個人出現才肯咽氣,爺爺想見我,可他沒能等到我。

我也想見他。從小在他身邊長大,父母的離異對我好像沒有造成什麼影響,直到我上到高三才品出箇中滋味,於是常和奶奶爭執父母離異到底誰對誰錯,有一次大吵之後我奪門而出,爺爺站在門口大喊了三遍我的名字,家住六樓,那三聲就在旋轉的樓梯間里轉啊轉啊。我總是慢半拍,叛逆的晚成熟的晚,可是我的爺爺卻走的很早。2014年韓寒拍了個電影《後會無期》,就像你不知道這竟是結局,那句再見竟是他最後一句。人生如戲,我們都是舞台上的布偶,縱使情義糾葛血脈相連,終究都是彼此的過客。可是我記得你,我這一輩子,都忘不掉你。

入土的時候大風把黃土和紙錢燃盡的草灰高高揚到天上,棺材落入坑裡,從此天人兩隔。很可怕,人這一生從兩子結合到焚煉成灰就乾乾淨淨的結束了,沒有靈魂、沒有轉世,上不了天也入不了地。有一次我夢到他住在一條大河的邊上,毛竹搭的屋子,我又回到很小的時候在那兒玩,天快亮了,他還提醒我說,你該走了。又有一次,我背著他,說他生病了,我背著他在新公房錯綜的巷道里奔走,可是巷道的盡頭都被砌了很高的磚牆,反覆而不得出路,他穿著很重的軍大衣身體越來越軟,等我跑到大路上那個熟悉的丁字路口,他已經如泥一般癱在我的背上,我就這麼忽然醒了過來。

「明帝十七年正月,當謁原陵,夜夢先帝、太后如平生歡。既寤,悲不能寐。」

我已經很久沒有夢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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