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染病奇史·鼠疫的故事

最近重讀《上帝的跳蚤》，也利用時間給學生講了講裡面的故事，覺得挺有意思，所以進行了一些整理，覺得挺有意思，發出來和大家分享，如果有什麼問題，也希望知乎的大神能夠給點建議。全文有五千字左右。

為了理清傳染病的發生原因，讓我們首先理解傳染病的兩個特徵：首先，除了少數只傳染人類的疾病（天花，脊髓灰質炎），傳染病大都是人畜共患病，最終來自人類與其他動物的接觸。同時，需要人口達到一定規模（一般為幾十萬以上），才能使傳染病一直獲得新的宿主，從而在群體中大爆發。

而每次人口大爆發之後，必然面臨大面積開墾荒地，接觸野生動物，從而給予了病菌充分的感染機會。當然，這兩點大致明白就好，不影響我們對於整個故事的理解。但是了解這些，更有利於我們去分析傳染病為何在某個瞬間爆發，又在某個時刻突然消失的問題。

發生於十四世紀的黑死病，堪稱是人類歷史上最可怕的一次鼠疫大流行，也是對後世歷史影響最大的一場傳染病。

致死率極高，傳染性極強，只要接觸過患者，甚至只是說過一句話，或者觸摸過他們的衣服，就會被感染，染病者極度痛苦，身體出現腫塊，咳血，大都在三天後死亡。死亡時因為內出血而屍體呈現黑色，所以被稱為黑死病。

1348——1350年，整個歐洲籠罩在瘟疫的陰霾之中，三年間，起碼殺死了2500萬人，這是當時全歐洲三分之一的人口。我們可能難以想像這是怎樣一場可怕的災難，對於當時的人來說，每天都在聽說某某鄰居去世了，某某親戚去世了，甚至昨天自己的父親剛剛死去，今天孩子也跟著死去，死亡甚至麻痹了人們的心靈，整個世界如同地獄一般。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黑死病殺死了大量的歐洲人，卻也將他們從上帝的庇護下走出來。篤信了數百年基督教的人們發現在黑死病面前，任何祈禱和跪拜都毫無作用，數百年間，上帝從未眷顧過他們。很多人相信，黑死病對歐洲人的震撼導致了他們心靈的釋放，人們的思想從宗教中解放出來，嘗試從人心中去尋找力量，從而釋放出巨大的創造力，導致了文藝復興的發生。

毫無效果的古代醫學也逐漸被拋棄，人們嘗試用自己的力量去尋找疾病的源頭，醫生們得以公開進行屍體解剖，這成為現代醫學的發端。並促成了歐洲人的科技不斷發展，最終導致他們用科技的力量撬開中國的大門。

黑死病對歐洲人造成了巨大的傷害，他們也在不斷尋找其源頭。最初，歐洲人將黑死病的源頭指向中國，他們繪聲繪色地描述蒙古帝國圍困一座名叫卡法的歐洲人聚集的商業城市時將數具屍體投入城中，甚至總結出了一套「黃禍」的理論，甚至至今還有人提及。當然這一說法有著很多的問題，比如當時的投石車根本不可能把人的屍體投上城牆，更何況投鼠疫患者的屍體的話，蒙古人的軍隊肯定先感染了。

那麼這場黑死病到底和中國有沒有關係呢？

有那麼一點聯繫。

經過科學家的反覆研究，最終確認黑死病其實就是鼠疫，鼠疫是由鼠疫桿菌所導致的，研究顯示，黑死病的病原來源於生活於遼東和西伯利亞草原上的旱獺，俗稱土撥鼠，遼東大致是我國的東北地區，而整個西伯利亞當時也屬於蒙古帝國，鼠疫不只是我們熟悉的家鼠，而是幾乎所有鼠類都可能攜帶的。

土撥鼠是一種很有意思的動物，他們在地面上打洞，並且喜歡像人一樣站在洞口，當有一大群土撥鼠看著你的時候，你肯定覺得印象深刻。而因為這一點，這些土撥鼠留在了馬可波羅的遊記中，他在到達中國的路上看到了大量的土撥鼠。

馬可波羅走的這條路非常有名，那就是歷史上的絲綢之路。元代時因為廣大的疆域，加上政府的鼓勵，導致絲綢之路發展到了歷史上的巔峰，無數商人穿越數千里路途，往來於中國與歐洲，在這個過程中，人們不斷入侵著大路兩邊的自然環境，破環了土撥鼠的生活環境，密切的接觸中導致某些土撥鼠身上的強毒性的鼠疫菌被帶到了人口稠密的地區。最終在歐洲爆發了黑死病，實際上，中國也同樣發生鼠疫，所以，黑死病雖然和中國這片區域有關，但並非是中國人有意傳播的，所以關於「黃禍」的說法難免包含了歐洲人對中國的歧視。

同時，我們需要了解的是，中世紀歐洲極差的城市環境是黑死病爆發的催化劑。當時的城市幾乎可說是衛生條件最差的人類社會，人們家裡沒有廁所，屎尿直接倒在街道上，很多人會直接從二樓把糞便潑下來，你可以想像，如果正好有個人站到了他們家樓下會發生什麼。當時的歐洲人幾乎不洗澡，甚至用水洗手洗臉都不會。這麼惡劣的環境之下，老鼠和跳蚤數量自然多得可怕。這就導致一旦鼠疫傳播到了這些城市之中，就會瘋狂的爆發。而且即使第一波過去，當人口數量下降到無法維持時，鼠疫就會在人群中消失，但是鼠群中仍舊保留著鼠疫病菌，每當老鼠的數量過多或者人類與之接觸過於密切時，就會導致鼠疫再次爆發，這也就導致黑死病之後，歐洲在三百多年的時間裡，一直有鼠疫發生。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這是一場全球性的鼠疫大流行，在這三百年間，鼠疫也一直在中國發生著。有明一代，中國都在此次鼠疫的籠罩之中，這場瘟疫中，中國的死亡人數也達到了兩千多萬，全世界共有大約5500萬—7500萬人在這場疫病中死亡。

明朝的建立和鼠疫有一些關係，元朝末期的中國也發生了同樣嚴重的大瘟疫，數千萬人死亡，瘟疫加上蒙古人暴虐的統治，最終導致了大量農民起義的爆發，朱元璋踏上了造反的道路，徹底摧毀了元朝，實現了中國歷史上最經典的一次屌絲逆襲之路。

而明朝的滅亡似乎也和鼠疫有著剪不斷的關係。明代萬曆和崇禎年間發生的大疫也被認為是這次全球大流行的一部分。據估計，當時華北三省人口死亡總數至少達到了1000萬人以上。

崇禎十七年（1644）是一個特殊的年份，這一年，李自成攻進北京城，崇禎自殺身亡，隨後清軍入關，將李自成打敗，建立了清朝。一念之間，北京城換了三個皇帝，而且是三個朝代的皇帝，這在歷史上也是少見的。

而這段歷史，為我們留下了諸多的疑惑。

比如崇禎從未顯示過懼怕之意，也沒有絲毫離開京城的打算，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一年失去一切。李自成入北京之前，他自己也不相信能夠獲勝，甚至向明朝提出了招安的條件。畢竟清軍也曾經數次打到過北京城外，可是這並沒有攻下城防堅固的北京。而攻下這座城市的李自成似乎應該強過清軍，可是之後的戰鬥中又被清軍打得落花流水。

這一切都與鼠疫脫不了干係。

這一年年前，北京附近就開始流行鼠疫了，因而導致城外聚集了大量的難民。之後隨著李自成軍的到來，大量難民湧入京城，導致城內人口上升，同時衛生環境肯定也變差了不少，因而爆發了大規模疫情。身在深宮的崇禎以為自己的城池固若金湯，但是平民和士兵卻在此時遭受鼠疫侵襲，在防禦李自成進攻時因為感染導致戰鬥力極為弱小，甚至無法正常行動，最終被輕易破城。而李自成成立新王朝，卻不足兩個月就覆滅，也是因為他們的軍隊入城之後傳染了疾病。

有人可能會問，為何清朝軍隊就沒有被感染呢？這是因為他們常年生活在鼠疫的來源地——遼東地區，體內存在著對於鼠疫的抵抗力，因而在戰鬥中受到的影響較小。

當然，我們要說明的是，明朝的滅亡是一種必然，國家系統的腐朽必然導致它走向末路，但是未必就要在1644年以這樣戲劇性的方式結束。而明朝的鼠疫來源是因為大量大地主的出現，導致很多農民無地可種，最終只能去開荒，大大增大了與野外的鼠類接觸的機會。

人類真正擊敗鼠疫發生於19世紀，而這一切，最終要歸功於一位名叫伍連德的中國人。這一次，我們已經不再是那些坐以待斃的古人了。隨著現代科學的發展，我們做好了迎擊鼠疫的準備。

到了19世紀末，微生物學逐漸建立起來，高倍顯微鏡的發展讓我們不斷發現各類疾病的致病原，而黑死病的病原也成了人們探討的關鍵。因為歐洲人生活環境的改善，歐洲並沒有再次爆發鼠疫。這一次，鼠疫發生在中國的南方。

1894年，廣州發生鼠疫，隨後傳至香港。日本，法國兩派人手來到香港，都想要率先解開鼠疫的最終謎團。日本人派來了當時最負盛名的微生物學家北里柴三郎，德國科赫研究所出身的他可是當時世界知名的傳染病專家，差一點就獲得了第一屆諾貝爾獎。科赫被稱為細菌學之父，他的實驗室代表著德國乃至世界範圍內微生物學研究的最前沿。而法國派來的人就有點水了，是一位名叫耶爾森的年輕人，名不見經傳，出身於法國巴斯德實驗室，但是卻是一個天性散漫的傢伙，做了幾年研究就跑去越南生活。巴斯德是微生物學的建立者，但是在發現病原菌的競賽中卻全面落後於科赫，法國與德國之間的戰鬥延續到了這場鼠疫菌的發現過程中。

不管是這之前的戰績，還是個人的戰鬥力，明顯是北里柴三郎更強。但是結局卻是戲劇性的，北里搶先發現了鼠疫細菌，耶爾森之後也做出了發現，一開始大家都相信北里是正確的，可是之後發現，北里的發現是有問題的，耶爾森發現的才是真正的鼠疫桿菌。之所以如此，則和日本國內的研究者相互內鬥有關，這又是一長串故事了，我們就不贅述了。

在此之前，人們對於鼠疫的病原並不清楚，直到此時，我們才逐漸揭開了黑死病的真相。而此時人們對於鼠疫的傳播途徑仍有爭議，北里認為是通過外傷，呼吸和消化傳播的，耶爾森則認為是某些昆蟲攜帶的。隨後，1898年，印度爆發鼠疫，在此次鼠疫中的研究證明，鼠疫並不是老鼠直接傳播的，而是老鼠身上的跳蚤傳播的。鼠疫菌感染老鼠，導致老鼠死亡，老鼠死亡後，跳蚤從老鼠身上跳下來，尋找新的宿主，這個過程導致了鼠疫的傳染。這證明了耶爾森的推測，也徹底揭開了黑死病之謎。

但是鼠疫的故事並未徹底終結，這最終一戰要從16年後的中國東北開始講起。

1910年，中國東北出現了鼠疫，如果是以往，一場鼠疫即使死亡百萬，千萬人，對於中國來說只不過是在史書上輕輕地記上一筆，可是此時日本和俄國正打算藉機出兵，各大列強心懷鬼胎，要求清政府必須全力以赴，撲滅瘟疫。

從1860年到1910年，這場瘟疫從中國廣東開始出現，先後爆發於香港，日本，印度等地，最終來到了鼠疫的源頭——中國東北地區。而也是在這五十年間，在清朝政府的鼓勵之下，人們從山東等地「闖關東」進入東北尋求財富，上千萬人湧入了東北導致這一區域人口迅速上漲，從原本的人跡罕至變成了人滿為患。人們為財而來，而發財的途徑之中，最為重要的一種就是貂皮，可是貂皮稀少，於是有人就發明了用土撥鼠皮假冒貂皮的辦法。這就導致了人們大量捕殺土撥鼠，幾十年間，土撥鼠幾乎被捕捉到接近滅絕。如此密切的接觸，最終導致了這次鼠疫的爆發。這次，北里也來了，而中國派來的是伍連德，和當年的耶爾森同樣年輕，同樣名不見經傳，而結局，與16年前近乎同樣的戲劇性。這一次，北里總結上次的經驗，希望從老鼠身上找到鼠疫的原因，可是他是徒勞的，因為伍連德證明，這次鼠疫根本不傳染老鼠，而是直接在人類之間傳播，而且是直接通過呼吸傳播的。從此，鼠疫的病因才被徹底的揭開，鼠疫病菌分為兩大類，一類是腺鼠疫，就是傳統上通過跳蚤傳播的那種，另一種則是通過呼吸傳播的，被稱為肺鼠疫，這顯然是更為可怕的一種鼠疫。而歷史上的黑死病之所以如此可怕，很可能是兩種鼠疫菌共同傳播的結果。

我們簡直不敢想像，一場如此可怕的瘟疫一旦爆發，到底會產生怎樣的後果，按照鼠疫以往的戰績，沒有任何控制的情況下，數百萬甚至上千萬人口的死亡完全是可能的。幾乎同時期，印度於1898年到1908年的十年間就因為鼠疫而死亡了上千萬人。如果只是損失這些人口，對中國的打擊或許還不是最大，一旦這場瘟疫徹底在中國爆發，中國整個國家秩序將會徹底垮掉，而虎視眈眈的西方列強，日本，俄國將會一擁而上，徹底瓜分中國。可以說，1910年，中國已經走入了亡國滅種的危急關頭。

而拯救這一切的就是伍連德，當之無愧的民族英雄。伍連德防治鼠疫的方法說起來也不算新鮮，就是我們後來對付SARS的方法，全面隔離，長春，哈爾濱，全城隔離，所有人不能出入，任何與病人有過接觸的人都隔離觀察，整個東北都進行了隔離，原本可能導致無數人死亡的大瘟疫因此被徹底遏制，僅僅100天，哈爾濱鼠疫消失，再一個月全東北鼠疫絕跡，此次鼠疫中東北共死亡6萬人，相比之下，這是同時期印度一周的死亡數，雖然隔離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在當時的東北，各國政治高壓之下，能夠以僅僅兩千多人的團隊做到這件事，實在太不容易。

此後，伍連德一直堅守在東北，十年後，鼠疫再次出現，最終僅僅造成九千人死亡。這樣的巨大貢獻，使得他獲得了1935年諾貝爾醫學和生理學獎的提名，雖然並未獲獎，但也是中國人百年內第一次如此接近諾獎，直到去年，我們才終於第一次由屠呦呦拿到這個獎。

之後的故事就有些沉重了，東三省很快落入日本人之手，伍連德被迫離開東北，他的研究成果落入日本人之手，被利用來研究生化武器。不過我們終究還是在最後戰勝了鼠疫和法西斯，鏈黴素的發現終於讓我們能夠治療鼠疫，而日本人最終也被打敗了，不過我們應該時刻警惕這些可怕的傳染病和戰爭再次出現。

了解了這個故事之後，我對歷史產生了新的感受，我們以往看世界的視角可能有些過於狹窄，尋求歷史的脈絡時，有更多人世之外的原因，微小的細菌也在撬動著人類的歷史。每個人都只能生活不過百年，可是那些暗流涌動的傳染病卻可以在上千年的時光中不斷出現，時而爆發，改變人類社會的走向，如果不是歷史學家與科學家們不斷去探求，我們甚至無法看到這段隱秘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