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那年,我8歲, 還不知道恐懼
01
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04秒。
飛沙走石,地動山搖。
天空和牆壁一起搖搖欲墜,整個世界像是渾然不覺中被人扔進了水裡,顛三倒四地上下浮游。
人們立不住、站不穩,斜著、佝僂著身子四處逃竄。地面像是沉睡的怪獸,一條條地縫裂開,是一張張迫不及待要吃人的嘴。
坍圮的大樓,飛揚的塵土,有人僥倖逃出,而更多人在廢墟之下,本能地掙揣、反抗、保護自己,最終又都歸於寧靜。
八級大地震,生靈塗炭,幾座城池灰飛煙滅,一切化為烏有。
02
「春燕歸,巢於林木。」
我自顧自地嘆了一口氣,呢喃出這句話。
我是來自陰間的引路人,編號0815。
成群結隊的引路人,從原本是學校、公司、住宅的廢墟上空低低掠過,大臂一揮,亡靈就像春筍一樣,從廢墟里坐起身子,又站了起來。
他們身上穿著生前的衣物,低著脖頸垂著雙臂,排著整齊的隊伍,跟著引路人,順著笛聲心無旁騖地埋頭向前。
他們腳下,是哀嚎遍野、臉部痛苦到扭曲的倖存者們。
······
「0815,有人自殺,請儘快找到自殺者,帶他下地獄,收到請回復。」
「老大,我在汶川轄區,就是那個八級地震的汶川轄區,你是不是串台了?」
「就你那!趕緊!」老大說完,掛斷了對講。
我手扶額頭,爆了句粗口,兄弟,這種時候,你想自殺,往樓頂跑不行嗎?
遍地遇難者,多少妻子散,這種時候,活下來的都是萬福,居然還有人不惜命。
怪不得自殺的人要下地獄。
起身,低空飛行,勘測廢墟,尋找自殺者。
「周震南,男,32歲,大學教師,方臉,小眼,薄唇,短髮,身高一米八,體重160斤······割腕而死,死於失血過多。」
我比對著老大發來的資料,在一棟居民樓的廢墟前找到了自殺者。
「割腕的大老爺們就是厲害,一刀就割到動脈了。」
我站在周震南面前,有些不開心地嘟囔了一句。
他下半個身子被樓板壓住,兩條腿生生被砸成了肉餅;上半身被泥沙蓋住,雙手無力地耷拉在外面;手腕上的血跡已經乾涸了。
我到達的時候,他正費力地仰起脖子,眼神空洞地望著我。
我自行腦補了一下他的自殺過程:第一次地震的時候從居民樓里沒跑出來,被樓板砸中,雙腿廢了但手臂還能活動,摸來利器割腕自殺,等第二次地震來臨的時候,塵土就地把他掩埋了。
真是諷刺,如果他早知道自己本來就會死,還會不會選擇自殺下地獄?
「起來吧。」我揮了揮衣袖,把周震南拎了出來。
「原來真的有黃泉引路人啊。」周震南拍拍身上的土,語氣很是輕鬆。
「按照地府條例,你死於自殺,需要到地獄服役。出發前,我會帶你再在人間巡視一圈,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可以去想去的地方,見想見的生者。你可有什麼異議或者要求?」
「沒有,走吧。」
03
成片的帳篷,成堆的泡麵和礦泉水,瑟縮著不敢亂跑的人群。
這是臨近汶川的玉肅。
五級地震並沒有摧毀這個城市,但人們還是做好了隨時逃命的準備。
一個少婦坐在帳篷口,拿起手機看時間。周震南湊了過去,盯著鎖屏的婚紗照出了神。
「這是誰?」我忍不住發問。
「我前女友。」周震南笑了一下,嘴角有苦苦的戲謔。
這個渣男!
出了事兒了,第一時間不去看老婆,不去看孩子,跑來看前女友!
「她陪我走過了最潦倒的那幾年,感情一直很好。準備見家長的時候,我全家忽然都跳出來反對。爺爺說,要是娶個外地人,他沒法和我故去的奶奶交代。很討厭是不是?更討厭的是,我抗爭了一陣,慫了,認命了。」
周震南說著話,眼睛一直沒從少婦身上挪開。
「那時我很痛苦,也很懦弱,不知道要怎麼辦。後來路過寺廟我就進去,為她祈福,我說希望她過得比誰都好,還希望我永遠不知道。沒想到死了以後,我第一個就想知道她的消息,看著她還活著,還結婚了,還好沒嫁到我們這來,我覺得挺好的。她穿婚紗真好看,雖然不是穿給我看的。」
「你都不敢娶人家,替人家拜佛有什麼用。」我冷冷地回了他一句。
「也是。走吧。」周震南轉過一張慘淡的臉。
04
「航航不哭,媽媽也不哭。」
一個小男孩踮起腳尖,髒兮兮的小手在媽媽臉上抹著眼淚,說著媽媽不哭,自己一張小臉,卻早就哭花了。
這應該就是周震南的老婆和兒子了。
「航航乖,來把眼淚擦擦,淚水咸,淌傷口裡要疼的。」
媽媽從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紙巾,給兒子擦眼淚。
我這才看見,六七歲的小男孩,幼嫩的臉頰擦破一大塊皮,傷口來不及處理,在飛揚的塵土中蒙上了一層煙灰色,額頭、下巴、胳膊也全是擦傷的痕迹。
「小孩子不聽話,我就從二樓給他推下去了,摔的。」周震南見我盯著小男孩的傷口,給我解釋。
我用看怪物的眼神盯著他看。
「你幹嘛這樣看我?人嘛,誰還沒有點人性的弱點了?脾氣不好不是正常的。」
他頓了一下,接著對我說:「你看我老婆,哭得那麼傷心,也沒見她去救我啊。走吧。去地獄。傷心了。」
我頓了頓腳步,盯著周震南妻子指尖的淤血,沒動。
亡靈對於磁場很是敏銳,更何況是身經百戰的我,面對還不懂得隱藏自己的周震南。
他的磁場告訴我,他在撒謊。
「走啊!」他回頭吼了我一句。
「航航,等下情況穩定了,我們就去找爸爸,好不好?你早上不是說想吃巧克力么,其實爸爸早就給你買了,就藏在你小床底下,我們找到了爸爸,媽媽就給拿找巧克力,好不好?」
「好——」聽見巧克力,航航奶聲奶氣地應了一聲。
「你還是不打算說實話?還是要帶著包袱去地獄?」
我看了一眼周震南,他高大的背影抖了一下。
「悄悄給兒子準備驚喜,老婆又配合又懂你心意,你真不願意再多看他們娘倆一會?」
被我戳穿了的周震南,緩緩轉過了身。
趁他松下防備,我悄悄讀取了他死前最後一段記憶。
05
老舊的居民樓開始搖晃,妻子想躲進廁所,被周震南一把拉出來。
夫妻二人拖著兒子航航,手忙腳亂地跟著整棟樓的人往樓下跑。
目及之處,都在搖晃。
每個人都在飛奔,下樓的隊伍卻在此刻顯得遲緩。
一家三口終於到了二樓,隊伍卻有些停滯了。
「別下來了!踩到人了!踩到人了啊你們停一下!!!」一個婦女的聲音從一樓傳來,又很快被人群的不滿淹沒。
二樓走道裝的是老式的木窗,一米高,木框分兩格,玻璃早已經碎了。
周震南毫不遲疑地從妻子手裡拉過兒子,從窗戶塞了出去。
妻子一聲驚呼,人群也開始繼續前進。
夫妻二人跑到樓道口的時候,周震南只覺得全世界都在慘叫。
樓塌了。
天塌了。
他伸手,一把把妻子推出去。
妻子一個踉蹌,回過頭來,周震南已經被壓住了雙腿,不能動彈。
「我救你!你出來!」妻子跑回來,飛舞的雙臂扒拉著磚石,手指很快磨出了鮮血。
「走啊!去找兒子啊!還有餘震的啊!」周震南想再推妻子一把,伸著雙手沒抓到她,卻摸到了一塊碎玻璃。
手腕處,大動脈,一下,兩下,三下,求死心切,劃破了,血如泉涌。
周震南想的很簡單:我死了,妻子就能安心逃命了,兒子就有人照顧了,不然一會餘震來了,娘倆都活不成。
「照顧好兒子,照顧好自己······」這周震南對妻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06
「為什麼要把事情說成這樣。」我問周震南。
「我不想拿這件事,讓別人覺得我是個好父親,好丈夫。我不是,也不配。」
周震南垂下了眼帘,嘆了口氣:「被家裡逼著和前女友分手以後,我心如死灰,在家裡的安排下,匆匆忙忙就娶了她。我覺得人生無望,生活,老婆,孩子,我自己,都是流水線上的產物,沒有什麼情感可言。對老婆,我總覺得她不如我前任,對她漠不關心,很少問候。對兒子,我自己明明又慫又懦弱,卻老指望他變得又強大又優秀。」
半吊子的人,不敢拋下新歡找舊愛,也不能放下舊愛待新歡。於是一邊顧念舊情,一邊苛待新歡,最後弄得一地雞毛,誰都痛苦。
「這幾天我兒子一直感冒沒好,早上他小心翼翼地說,吃點巧克力會不會開心點。我明明早就把巧克力買好了,還是要凶他,說他學都不去上了還想吃巧克力。其實我只是想讓他好好學習,不知道為什麼,話一出口就變成了這樣······我為什麼沒給他吃巧克力······」
我們習慣對陌生人溫柔以待,卻總把最壞的情緒留給親人。
「到了這樣的生死關頭,你每一個動作和選擇都出於本能的時候,你才發現,你真的很愛你的妻子,也很愛你的兒子。」
「是啊。她這些年,勤勤懇懇操持家裡,對我溫柔體貼,兒子呢也是乖巧懂事。是我自己,放不下過去,也不配擁有未來。我不想說這個事,也是不想讓給他們娘倆有壓力。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我不想他們感激我,也不想外界拿這個去評判她們。」
周震南看著妻子領著兒子,翻出了自己的頭和手。
妻子褪下自己手腕上的手錶,泣不成聲。
航航的手插在口袋裡,掏弄了半天,拿出一顆巧克力來。
彩紙包著,已經有點變形了。
「爸爸對不起,早上沒來及給你。」航航把巧克力,塞進了周震南手心。
「爸爸,吃點巧克力會不會開心點?」周震南想起今天早上,航航說的話。
原來他不是在向自己要巧克力吃,他是怕自己不開心,想把不知道什麼時候省下來的巧克力,給自己吃。
只恨愛沒有早一點,災難沒有晚一點。
只恨一切溫柔,沒早點發現。
尾聲
周一航
地震時 8歲
「曾經我有個很好很好的爸爸,他把我和媽媽推出去,自己卻留在了樓房下面。十年前,我站在爸爸旁邊,耳朵和他的手腕一樣高;他教我下棋,我趴在桌子上,錶針的聲音會順著桌子傳過來;他哄我睡覺,摸著我的額頭,那塊表就離我那麼近,現在,想爸爸的時候,我就拿出那塊表,放在耳旁,聽錶針』噠噠噠噠』的聲音,和十年前,一樣。」
·END·
作者:長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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