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閱讀筆記

來自專欄 徐皓峰作品的閱讀筆記

《師父》是篇中篇，故事不複雜，主線也很清晰，武功也講的直白。

徐老師寫這篇小說，據他講是很想表現茶湯和詠春，接下來的劇情人物反而是為了這兩個東西服務的。所以小說里師徒用的是詠春（主要是八斬刀和挾刀揉手，電影里的六點半棍小說里沒有表現），徒弟耿良辰喜歡的女子是茶湯女。

民國時期的天津武館，貫穿全篇最重要的背景：1，千百年來，各個武術門派一代得真傳不過兩三人。2，拳理相通，八卦掌和詠春的絕招和功法一致，洋人舞女的動作暗合拳理，不會武功的茶湯女條件反射的用出詠春的招法克制了耿良辰。武館裡都是教假貨的。武館帶來的巨大利益使武館圈內成為一種黑社會性質的存在，有嚴格的地下規矩和對不守規矩的人殘酷的處罰。

鄭山傲作為武林泰斗，通過看俄國女子跳舞，發現洋人已經在舞蹈里蘊藏了武術的最根本的拳理，一旦洋人做過分析，便能在武學上超越一代兩三人真傳中國。鄭山傲希望有外人來天津武館打破這個規矩，使得真功廣傳。而同樣有守秘誓言的陳識，一生真傳也不過兩人，與電影不一樣的地方，小說里陳識答應了鄭山傲，自認欺師滅祖，要在天津武館教真的。

由於天津武館都有默契，不教真的。因此鄭山傲願意扶持陳識這個外來人上位來打破規矩。上位的方法是陳識假裝落魄，娶一個敗家女人，教一個本地人品不佳的徒弟（推車小工，好鬥好色，無父無母的耿良辰），表現出無暇約束徒弟出去比武的樣子，讓練成真功夫的徒弟去踢館，天津規矩，踢夠九家武館就可以開館。而這個徒弟，在踢第九家武館時，會由鄭山傲出馬打殘，這樣大家都有面子，而這個徒弟也不再能留在天津，師父反而以此揚名，得以開館。所以，陳識這個「師父」是一開始就打算廢掉這個徒弟的人的。

然而令天津武館和鄭山傲始料未及的是，鄭山傲的徒弟林副官設計打傷鄭山傲，奪取了天津武林的龍頭地位，代表軍方接管武館。同時為了顯示接管武館的態度，林副官出面捅傷耿良辰並趕出天津城，不甘受辱的耿良辰最終死在天津城內。最後武館允許陳識開館，而飽受喪徒之痛的陳識在開館儀式上刺死林副官並逃出天津。

《師父》里的武功主要是陳識為代表的詠春拳，鄭山傲的八卦掌，一南一北。

《師父》成書晚於《一代宗師》，徐老師是一代宗師的編劇，這個時候接觸了詠春拳，在這之前，徐老師主要還是學習的形意拳，從小說的開篇就可以看出一二：「比武的秘訣是頭不躲。人的頭快不過人的手……」，這句話很可能是形意里的「不招不架，只是一下」的白話版。

徐老師師從二姥爺李仲軒，是尚雲祥的徒弟，據說因為輩分的原因不能教形意拳，借八卦掌的結構來教徐皓峰形意拳。《一大宗師》里形意八卦是不弱於主角詠春的重要存在。也因為如此，徐老師是認定武術是相同的這個道理的，八卦形意可以互相借用，那麼詠春也可以，所以徐老師曾經像葉問的傳人詢問詠春的技法，對方不願意教授拳理，只教形。然後徐老師便套用形意八卦的拳理來研究詠春。徐老師的這個意識也影響了小說，書中八卦名家鄭山傲，根據八卦掌復原少林壁畫上的技法。在觀摩了一次陳識的詠春小念頭表演後驚訝不已，約陳識出來問他，「八卦掌的東西，你怎麼也會？」

然後書中表述：一般人練習的八卦掌是走轉不停的拳術。而真正的內部傳人是「靜」練的，與詠春的二字鉗羊馬是一個姿勢。然後詠春的標指和八卦的金絲抹眉是一樣的。這個觀點如此強大，以至於書中認為俄羅斯舞女的動作和八卦掌詠春的秘密是一致的，茶湯女在下意識使出的動作也是詠春的不傳之秘。大家可以記住這個觀點，在徐老師的小說里，這是真理。

對於師父里的武功，徐老師採用了盡量寫實的手法。當然，寫實的手法不代表寫的是實在的東西，就比方說這個日月乾坤刀：在他這一代，吸收了江西鏢師用的日月乾坤刀。走鏢路上遇土匪，要以和為貴，一旦動手，讓其「勞而無功，自愧而退」為上策。日月乾坤刀是最擅防守的刀，在一根齊胸長棍的兩頭安刀，一把略長一把略短。對敵時，兩手握棍子中部，左右輪番扇出。

當然，徐老師講過一般的武術整理者只會整理武術招數，對於習武之人的文化基本上不會記錄，而他一直在做的就是整理以前習武之人的生活常態，這一點就很強，而且別人基本沒搞過。當然，你也很難質疑他。

個人覺得，這麼做挺好的，值得鼓勵。天涯的蘿蔔酒也做過類似的事情，就很火。

小說里記載了天津民國期間的一些風土人情和江湖規矩，正如我咋上一篇文章里說的，具有豐富細節的陌生體系會給讀者帶來不明覺厲的快感。

關於天津：

天津水質咸，不能直接飲用，自家燒水煤費高，都是去水鋪買水。茶館提供熱水，茶館是北方人的半個家，老客戶刷牙、洗腳也在裡面。

天津河多，螃蟹不值錢，買不起白面的底層人家，螃蟹等同於野菜。

人力車夫原本屬於腳行，隨著日本在天津建了造車廠，車行就從腳行分離出去，一個車行一個老大，也叫本屋。

娃娃臉掃了自己的車一眼，車夫都會在車底藏打架傢伙。各行有各行的傢伙，混混用斧子把，腳夫用獨輪車撐桿，車夫用一截廢車把子。街頭打架不見鐵器，都是木棒，免出人命。

關於武館：

習武人談判，放杯子的一下，是最終表態。中州、夏虞兩家武館的管事造訪陳識，問責耿良辰踢館事件。兩家武館是天津武館的翹楚，館長之下管事最大。陳識應答的是「此徒乖張，我管不了」。兩管事放下茶杯，杯底都在茶盤沿上蹭了一下――這是要生事端的表示。

陳識坐定，這是個圓桌。沒有遞上帖子，擺上一個茶盤，五杯沏好的茶。圍坐的館長們依次拿杯。陳識知道，這是以茶表態。如果剩給自己的茶，是最邊上的一杯，大家還是朋友。剩下的是中央一杯。這是為敵的表示。不會有比武了，他們將不擇手段，將耿良辰除掉。各館長看著他，只要他拿了茶杯，便是默認這事，今日會面便可結束。

徐老師用大量的旁白來解釋老天津的各種細節和規矩，滿足了特定讀者的特定喜好。就像普通人喜歡了解貴族的日常生活，青幫的入會儀式一樣，有一種長見識的快感。就像徐老師說過的，他的靈感是來自茶湯和詠春拳而不是某個事件或人物，一樣是實際的物品，一樣是抽象的技能。二者的細節都很多，都伴有豐富的文化。這使得徐老師的讀者相對狹窄，武俠愛好者下的分支，但是忠誠度很高，就好這一口。徐老師在民國文化考據武俠這一流派上堪稱開宗立派的任人物，還是很厲害的。

而師徒關係，也是書中反覆強調的，在其他的小說里也經常體現。詠春師父陳識，策划了徒弟的失敗乃至引導他到毀滅，雖有不忍，但是卻執行下來。八卦師父鄭山傲，被徒弟暗算，丟掉一輩子的名聲，拿了徒弟的錢跑到國外去了。而同時，鄭山傲也算是陳識的真傳徒弟，陳識利用鄭山傲，鄭山傲利用陳識，二者毫無師徒情感，只是各自為了自己的自以為的責任感在維繫關係。一個為了振興門派，一個為了振興中國武術，看似崇高，實則猥瑣。而針對各自的徒弟，兩位師父其實在徒弟面臨危險時都選擇放棄自己的目標，終究還是有師徒之情。

《師父》是一個講述師徒關係的悲劇。師徒制是否還能，還適合現代社會，也可以由此方向思考。

《師父》有同名電影，感興趣的同學可以去看一下，拍這個片子的時候徐導已經靠八卦掌「掌握」了詠春拳，所以武打的描寫鏡頭比原著要多很多。添加了很多額外的打鬥場面，如六點半棍，結尾的北方武術對詠春的追殺，各種奇門兵器，喜歡這一口的同學會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