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 學數學的少年 II
來自專欄 高斯函數精
這兩天,付雲皓老師的相關新聞引爆各大平台。今天早晨,我看到給我的一條評論的回復,「據說某少年現在不學數學物理依然很開心……」
對此,我始終持保留態度。
◆?◆
不失本心。
這四個字已經被提到爛了,給我一種莫名的專屬回憶被侵略俘虜,悵然若失的挫敗感。可我還是想要鄭重其事地去和所有人道出它,宛如一句擲地有聲的誓言,儘管內心早就唏噓不已,時過境遷,滄海桑田,已然隔世。
我不記得自己多少次和少年聊起這個話題,遠程的、當面的,隔著時差的、不隔著時差的,遍歷各種時空維度,都談過。
他至始至終只跟我強調,「去industry也很好,也不能算失其本心」、「academic太『出世』,不符合他的價值觀」、「找不到喜歡的研究方向」、「自己做出的選擇,自己不會後悔」。但是,始終不曾回答我最關心的問題——他是否真的對industry的生活懷有憧憬,程度就如同他當年對research懷著花發滿枝的憧憬那般?而這個問題,除了他自己,誰永遠也不知道答案。
他言說「他很開心」,可我怎敢相信?依靠近乎於machine learning的決策樹賦權方式做一個完全是human nature的決策,其真心程度要我怎麼相信?
但我就是狠不下心,直截了當問他一句:這些年來,你到底開不開心?
◆?◆
我見過他最開心時的樣子——是幾經波折最後收穫happy ending的興奮,是早晨查郵件意外接到名字特別可愛的獲獎通知的喜悅,是看到簡單而深刻的東西時的欣慰,是腦海里一整片的波瀾壯闊,是碼完大段paper後帶著倦意的淺淺笑容——有時即使是隔著時差和太平洋,透過手機屏幕,字裡行間都能洋溢出一種從心臟抒發到指尖的雀躍。有了這樣的先驗,無論他怎樣強調自己的做出選擇後如何開心、如何幸福、如何滿足,我內心裡總有一個聲音說: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現在的他不是真正的快樂,至少沒有從前快樂。
畢竟,這種快樂永遠不是打幾盤牌、演幾場劇、吃幾頓火鍋、考幾次金牌、刷幾次黑卡就能替代的。它像是在一瞬間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收穫了人生的奧義、生活的樂趣,整個世界在自己眼前緩緩舒展開,延展成一幅迫不及待想要被填滿的寫意山水畫卷。
——如果一個曾經好好學過數學的人,離開數學世界之後,沒能打開另一個新世界的大門,那麼轉行後的生活所帶給他的快樂,永遠不會比數學曾帶給他帶來的快樂多。
永遠不會。
所以,我時至今日很難相信一個過年沒有新年願望、生日過得平淡無奇的、曾經領略過這個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奇蹟的事情的少年,去一家對沖基金當quant researcher會過得比從前快樂——不是因為浪費天賦,甚至都不存在什麼浪費天賦。只是,我清清楚楚地明白,這不太會是心高氣傲如他,內心深處最最想做的那件事。
除非在不久的將來,虛擬貨幣引起新時代的貨幣革命,金融危機一觸即發,他一如既往發揮出色的天賦水平,力挽狂瀾,順手搞個大新聞。
生一世,這點「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惡趣味」都沒有,太不像我認識的少年了。
◆?◆
儘管這些年目睹了很多類似的事情,也偷偷摸摸給一些高中登上神壇的前輩最終去向做了統計,他們分布各行各業,其實本不稀奇。但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學數學的少年天賦沒用盡,卻離開燈火通明、金碧輝煌的高樓大廈,若說我早已看得雲淡風輕,絲毫沒有無力感,其實還是在撒謊——自己明明有一整個宇宙想要告訴他們,張了張嘴,卻如同骨鯁在喉,吐不出半粒星辰。
就像幾年前我給我的一個高我六屆本科學數學的學長打電話,他不好意思地跟我說:「學妹對不起,我已經不做數學了,幫不了你。我這屆只有XXX還在做數學,我把他電話給你,你去找他吧。」;就像在知乎上偶遇另一個本科學數學的高中學長,他那一句「我只是遊走在邊緣,已經算不得做數學的」,把我擊得登時泣不成聲;就像在仁華修鍊了十年終於成仙的同學,在瑞銀的飯局上,偶遇Jiangang Yao……
那年走出DMC的討論班後的電話忙音彷彿仍在耳邊縈繞,東風穿堂,新中關燈紅酒綠,街燈夕照,沒長出枝椏的行道樹把天空撕得四分五裂,馬路悠長,長得根本沒有盡頭。
由於所接觸的樣本接受高等教育的地點四海皆有,這樣的問題顯然折射出的問題根本,不僅僅拘泥於國內一方。尊重這些曾經天賦異稟之人的個人選擇,不加以任何人生選擇的主觀束縛的同時,我們也不得不反過來去思考這樣一系列問題:一個天資過高的人在經歷了人生暫時的低谷過後,放棄了自己原本想要走得道路,甚至沒有繼續做出一些更令人銘記的成績,是否和人才的評價與篩選機制有關?一個在初級篩選體系中,將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之人,卻沒能在大學中「一如既往,萬事勝意」,是不是和大學中某個環節的缺失有關?一個受過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科研訓練,有著幾代難遇的天賦,甚至拿了菲爾茲獎的數學人,最終選擇做Quant或基礎教育或CS甚至從政,他是否虧本了?天機之師安居茅廬,賦師之擘歸隱淵林,治國之才垂釣江頭,是何方神聖的鍋?
我明白,理想,本沒有高下之分,但有時又難免覺得一些選擇與歷史交織的程度卻千差萬別。對於一個人最後選擇什麼,我們從來都無可指摘,只是作為付出過感情的旁觀者,難免唏噓、難免慨嘆。
——「等死,死國可乎」?
「求而不得,求而既得,不過唯心而已」,而這種心境上最大的差異就在於,選擇一個「世俗眼裡的墮落行為」時,自己是因為的確找到了新世界的大門,彷彿收穫了人生奧義一般的欣喜,還是不斷通過心理暗示「離開神壇後的這種小確幸也很好」,讓「強硬去活得開心」代替「數學」變成畢生信仰;選擇之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是否還會「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卻不得不安慰自己「遺憾和後悔是有區別的」——事實上,留有遺憾,何嘗不是後悔?因為至今仍惦記著那個「別的選擇」。
但既已落子,只願開心,不求無悔。
◆?◆
我永遠不會相信一個久經沙場的名門將帥,在「夜闌卧聽風吹雨」時,永遠不會有「鐵馬冰河入夢來」——如果鐵馬冰河再也沒有入過他的夢,他的心,還有那一腔「此生為國」的熱血,怕是早就涼透了吧……
故而,年少成名、天賦異稟卻中途轉行這種事情,最大的坎或許根本不在於怎麼給世人以交代,也不是讓一群成長經歷相似,甚至陪你一路走來的人理解自己,而是怎麼跟十七歲的自己說「嗯即將22歲的我轉行了,沒能如你所願。」
這種事情根本不是「過幾年就明白了」,因為那個眼巴巴等著回答的你,只有十七歲。並且是永遠只有十七歲。
十七歲的我沒有十七歲的少年懂事,卻作為整個故事的見證者,從短髮齊耳走到長發及腰,從青澀懵懂走到沉靜隨和;即將二十二歲的我終於同他一樣懂事,卻始終沒辦法說服一個十七歲無知又好奇的少女「隨遇而安,順其自然」,更沒辦法開口對一個十七歲、對未來懷著花發滿枝的憧憬的孩子道歉,告訴對方「對不起,我沒能實現你心中所願」。
時而,如果換做是我,在明明還在心心念念「大不列顛倫敦神甫牧師貝葉斯」之時選擇轉行的話,那個十七歲的我只會指著這個即將二十二歲的我的鼻子,哭得梨花帶雨,嬌嗔著,聲嘶力竭地怒罵道:「我恨你。我恨你一輩子!」
因為我腦子裡還有貝葉斯的影子——只要新的人不來,他就會在那裡,並且會一直在那裡;只要他還在那裡一刻,我卻離開了,她就會恨我一輩子。
在她的世界裡,和一步一個腳印實現自己一如既往堅持的期許相比,百萬年薪又算得了什麼呢?十七歲的夢想那麼珍貴,這個時間成本,恐怕沒有一家公司付得起。故而,無論和她說什麼,她永遠都無法明白——她永遠只有十七歲,永遠年輕,永遠長著一張沒受過欺負的臉,永遠被雅典娜和繆斯眷顧,永遠對萬事萬物都懷著花發滿枝的憧憬和好奇。She will be mad, sexy and cool for ever.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
在我看來,即使問鼎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的少年,也不一定非要一輩子學數學、研究數學,可應該永遠記得他心氣最高那年,他最想做的,是什麼——然後不計後果地把它做了。
管它結局是什麼。
既然沒有到達無能為力的地步,又怎麼可以順其自然呢?
其實不光是那些站在世界之巔的IMO金牌們,每個人都應該做自己心氣最高的時候,最想做的那件事兒——每一步都不計後果選擇top choice,永遠沒有後悔,也永遠不會遺憾——沒有比當下更好的選擇,也沒有別的令我舉棋不定的選擇,每一刻的我,就是唯一的、最好的那個我。
學數學的少年只要不死,就不該任由自己放肆地慢慢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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