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工業時代的王子公主、凡人與負能量故事

工業時代的王子公主、凡人與負能量故事

「我們翻開歐洲每年出版的五萬本書,它們都在講些什麼?就講什麼叫日子過得幸福。」

——斯蒂芬?茨威格《三大師傳》

王子公主的概念,主要是打封建社會裡來的。古時候等級森嚴,輕易不得僭越,王子必然得娶公主,公主必須得嫁王子。亨利八世為了拋棄西班牙的凱瑟琳公主而娶安妮?博林費盡心機,和羅馬教廷扯了十來年的皮,幾十年後女兒伊麗莎白一世的王位合法性還要受到各種質疑。而他自己的妹妹,著名的文藝復興美人瑪麗?都鐸,在丈夫法王路易十二死後私自改嫁了一位本國貴族,被親哥哥一怒之下罰款兩萬四千英鎊——那是1515年的兩萬四千英鎊。

於是相應的,文藝作品裡的愛情,也多半是「王子與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遠」,至於凡人,往往是「漢斯和某姑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遠」,就算灰姑娘要嫁給王子,也先得接到王室舞會的邀請函才行,就算騎士要愛貴婦人,也先得身份夠高血統夠純才能站到人家旁邊去。那時候流行的愛情故事,諸如特里斯丹與伊瑟、阿伯拉爾與愛洛綺絲、保羅與弗朗西絲卡、羅密歐與朱麗葉,都大致屬於這種門第相當的愛情故事。

然而工業時代往後,王子公主和凡人的愛情故事,就慢慢發生變化了。

威廉·惠勒執導的經典電影《羅馬假日》里,奧黛麗·赫本和格里高利·派克攜手上演了二十世紀最為浪漫甜美的愛情傳奇。然而細思就會發現:如果這只是一對尋常人家的金童玉女攜手同游羅馬,雖然也很養眼,但顯然沒什麼意思了。此片的出彩之處就在於,赫本飾演的女主角是歐洲某古老王室的第一繼承人安妮公主,因此,當一位天家貴主剪著短頭髮穿著半身裙,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嘻嘻哈哈地穿梭於羅馬城的大街小巷時,就彷彿是帶來了如隔雲端的美麗。而使這種美麗臻於傳奇的,在於和這樣一位貨真價實的藍血公主陷入愛河的,不是哪個帝國的皇親國戚、王子或是公爵,而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報社記者。也就是說,使該片熠熠生輝、引人入勝、嘖嘖稱美的不只是安妮公主的身份,而是「公主愛上了平民」這個劇情設定。

和《羅馬假日》一樣經久不衰的《泰坦尼克號》也是如此。二十二歲的凱特?溫斯萊特那張從紫色的寬檐帽下緩緩抬起的絕代面容不知打動多少觀眾,而就是這樣一位綺年玉貌的貴族名媛,身為匹茲堡鋼鐵巨鱷的未婚妻,卻義無反顧地要和一個「身上只有十塊錢」的流浪畫家私奔。在這部片子里,平民成了流浪畫家,公主則是正宗的英國貴族。到了《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里,公主是英國上流社會大小姐,到了《諾丁山》里,公主是好萊塢千萬片酬的影后;《簡?愛》里,王子是坐擁桑菲爾德的多金莊園主;《龍鳳配》里,王子是豪門萊勒比家族的長子。但王子公主們愛上的人,無一例外,都不是和他們門當戶對的王子公主,而是鄉下野小子、書店小老闆、家庭女教師和家族司機的女兒。

在這些文藝作品裡,光彩照人的既是王子公主,也不是王子公主。使得作品真正臻於完美、令人動容的,是觥籌交錯之後的草草杯盤,是皇宮之外的廣闊世界,是三等艙的啤酒、紙牌與民間歌舞。一言以蔽之,就是王子公主們的愛人,平凡的愛人。從這個角度看,王子公主們並非主角,只是陪襯。他們本身越曼妙美好英俊迷人,就越反過來說明了他們所嚮往的的「凡人」生活之吸引力。這種敘事模式,最終是要告訴你:王子公主的生活看似光芒四射令人艷羨,但實際上是身如金絲籠中雀,鬱郁一生難自決,要面臨政治婚姻、繁文縟節、無聊社交、案牘勞形、狗仔追逐、圈內醜聞等一系列困境,因此還是需要那些雖然平凡甚至貧窮但活得瀟洒自由充實快樂、內心高尚純潔清新淳樸的凡人來拯救呀!

而從「公主/王子愛上平民/灰姑娘」這種套路出發,衍生出了另外一種更加高級、更加妥帖、更加潛移默化不易令人察覺的套路:依然是赫本主演的電影,《蒂凡尼的早餐》里出身貧寒但青春貌美的交際明星霍莉·格萊特利小姐,想方設法千方百計渴望躋身上流社會,結果摸爬滾打吃盡苦頭之後醒悟了紙醉金迷的生活之不可依靠,回去和平凡的鄰居,窮作家保羅·瓦傑克來了一場蕩氣迴腸的雨中相擁;狄更斯的小說《遠大前程》(也常常翻譯成《孤星血淚》)1946年被搬上銀幕,高傲美麗而生活優越的富家養女艾斯黛拉嫌貧愛富,百般冷淡追求自己的窮小子皮普,結果在上流社會歷盡艱辛,挨到了全片的最後一秒鐘,還是在日光傾瀉的老屋裡投入皮普的懷抱;英格麗?褒曼的名作《真假公主》里,女主角安娜斯塔西婭被居心叵測的波寧規訓成一位「帝俄末代公主」去向流亡丹麥的俄國皇太后達格瑪騙取那一千萬的遺產。結果就在計謀成功、女主角與保羅王子訂婚之時,波寧竟然發現自己真心愛上了她——「我不在乎錢,我只在乎你」。然後兩人甩了保羅王子和那一千萬,攜手回歸普通人的幸福生活;最近上映的薩基特?喬杜里執導的電影《起跑線》也是如此,只不過把主題由愛情故事換成了兒童教育。這種敘事模式,一言以蔽之,就是那些飛黃騰達攀上高枝的凡人,接觸過王子公主的凡人,最後都還是會心甘情願含淚微笑地回歸到凡人的生活中。而它所要告訴你的,還是——王子和公主的生活也不怎麼值得羨慕,到頭來還是凡人好呀!

所以,當你在一個文人所寫的勵志、溫情或說教故事,也就是俗稱的雞湯里,發現一個從美貌到家世到出身到財富都完美無缺,在世俗的標準下無可挑剔的人設時,你就最好多留個心眼兒,因為他/她極有可能是陪襯或炮灰(就像武俠小說里名頭越大地位越高的死起來越快,言情小說里長得越美成績越好家裡越有錢的女配往往要敗給白蓮花女主)。前者用來讓凡人獲取,以證明「王子和公主的生活實際上膚淺冰冷又物質,不及世俗生活平凡踏實又溫暖,所以還是凡人好。」(如前文舉過的《諾丁山》《看得見風景的房間》《泰坦尼克號》《羅馬假日》等例)後者用來讓凡人拋棄,以證明「王子和公主雖然外在完美但內在浮華空虛,所以還是凡人好。」(《呼嘯山莊》《魔沼》《遠大前程》《蒂凡尼的早餐》都是這種套路)它們雖手法殊異,但殊途同歸,都在似有若無地宣揚這麼個價值觀: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平凡甚至貧寒的生活,一定是有那麼一些優越性,是琴棋書畫詩酒花的上流社會所沒有的。所以(識相的)王子公主會選擇凡人,凡人雖然可能實現階級跨越,但最終也會回歸凡人。而這些壓倒一切的優越性,體現在文藝作品裡,往往是善良、真誠、勇敢、歡樂、淳樸、真愛,一言以蔽之,是精神上,道德上的東西。按《真假公主》里的台詞說,就是:「窮人只有一個好處——他們知道如何自愛。」

於是,上流社會、王子公主們在物質上佔據制高點,擁有美貌、財富、出身、地位等外在優勢,就必須要在精神和道德上自覺低凡人一等,需要貼著趕著黏著靠著凡人來獲得救贖。以此間經典《簡·愛》為例,多金的羅切斯特先生和英俊的聖約翰神甫,一個拋棄了出身豪門的布蘭奇·英格拉姆,一個拋棄了美貌絕倫的羅莎蒙德·奧利弗,都上趕著來追求「低微,矮小,不美」但精神純潔無垢獨立自尊的簡·愛;又如《傲慢與偏見》,豪門巨富達西先生拋棄了貌美有錢的賓利小姐的倒貼,以及與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安妮?德?伯爾小姐的婚約,跑來讓鄉紳家的姑娘伊麗莎白給自己做思想改造,凡此種種,不勝枚舉。在這些工業時代集中湧現的、具有雞湯傾向的大眾文藝作品裡,美貌、財富、出身、地位,這些常人趨之若鶩的東西成為一種與生俱來的原罪。他們要麼被凡人獲取以證明凡人之優越,要麼被凡人拋棄以證明凡人之優越。而無論是前者,凡人獲取了王子/公主式的「不相稱的婚姻」,還是後者,凡人拋棄了王子/公主式的「浪子回頭的婚姻」,都可以看作是工業革命興起後的一種傳播極廣的、影響極深的,資產階級的大眾神話。

按照羅蘭?巴特的經典理論:「神話是一種言說方式」(Le mythe est une parole)。而在這兩種敘事模式中成為一種符號的「王子與公主」,已經不僅僅停滯於字面上的含義。就像巴特筆下的水和油、米諾?迪陸埃描述的樹一樣,它從「美貌、財富、出身、地位」出發,指向華而不實、大而無當、頭腦空虛、心靈貧瘠、精神乾枯、矯揉造作、浮華、冰冷、物質、假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這個問題先按下不表,有另一個與此相映成趣的問題,即存在於書面的文藝作品和被搬上銀幕的文藝作品之間,往往會有這麼一個有點微妙的差別:

《亂世佳人》原著在至關重要的開篇頭一句處,就給我們灌輸了一個「斯嘉麗?奧哈拉並不漂亮」的命題。但眾所周知,讓斯嘉麗這個角色在影史上百世流芳的,不是哪個「並不漂亮」的女演員,而是那個腰如束素齒如編貝,烏髮上簪著月下香,線條完美的下顎上系著寬邊草帽,纖纖素手搭在華麗無匹的克里諾林裙上的綠眼小妖精費雯?麗。

《蝴蝶夢》同樣是一個王子看上灰姑娘的故事,坐擁曼陀麗莊園的大富豪馬克西米連?德溫特義無反顧地娶了一個讓閱人無數的姐姐貝亞特麗絲「目瞪口呆」的平凡使女。這個姑娘在原著里幾乎毫無存在感,甚至連名字也無從知曉。但在1940年改編到希區柯克的電影里時,同樣眾所周知,找的演員是被業界大佬凱瑟琳?赫本所舉薦的瓊?芳登——她那洋溢著潤澤的蠟製品、緻密的琺琅器和溫軟的呢絨織物質感的面容,至今是我心目中女性美的典範之一。

而最典型的例子還要屬被說爛了的《簡?愛》。原著可以說是貌醜女主角的故事範本,作者在下筆之前就儼然說過要創造一個「和以往的文學作品都不一樣的女主角,一個矮小、醜陋、平凡的女主角」。然而仍然眾所周知,在1944年,《簡?愛》頭一次被好萊塢搬上大銀幕的年代,導演史蒂文森直接找了當時已然艷名遠播的——瓊?芳登來飾演簡?愛。無論是出於理智還是良心,我都沒辦法心平氣和地看著芳登那樣洋娃娃一般的美人,梨花帶雨地說著「儘管我低微,矮小,不美」一類違和感爆炸的台詞。可能這一版實在是漂亮得有點驚世駭俗了,到了2011年凱瑞?福永執導《簡?愛》的時候,找的就是相對不太驚人的米婭?華希科沃斯卡,但也仍然是我見猶憐,彷彿桑菲爾德五月的晨露一般的精靈,而她日暮時分坐在長窗邊的絕倫側影,幾乎是沃特豪斯勾勒出的寧芙仙女的線條。這邏輯很好理解:芳登那樣的大美女的確太跳戲了,但如果真要按照書中所寫,女主「矮小,不美」,男主「陰沉,難看」的標準來拍的話,估計是沒有什麼人要看的。於是自1944年的好萊塢版以後,為了在忠於原著和忠於現實之間找到平衡點,《簡?愛》的導演們選角都絞盡腦汁地企圖偷換概念,把女主往纖細文雅嬌弱單柔的純潔修女上靠,男主則改編成邪魅狂狷霸道總裁。總之得是美麗的、博人眼球的、賞心悅目的。

同樣,《戰爭與和平》原著本也致力於貶低女主角娜塔莎?羅斯托娃的相貌:「她的面孔的全部特點是不吸引人的。眼睛小,額頭窄,鼻子不壞,但臉的下部、下巴和嘴都太大,嘴唇又是不成比例的顯得厚了一點。你把她細細端詳後,就簡直鬧不明白,她為什麼討人喜歡。」於是這個結果就更加眾所周知了——1956年好萊塢拍的《戰爭與和平》,娜塔莎的選角找的是奧黛麗?赫本。

舉了上述這麼多例子,所要說明的是:從導演、演員到觀眾,大家心裡其實都非常明白,小說家盡可以握著一支筆在紙面上胡說八道,宣揚外在不重要心靈美和人格魅力才是最高,但如果真要落實到銀幕上眼球中印象里,沒有美貌,邏輯圓不出來,故事講不下去。

這一點其實在文本里也可以找到端倪:《亂世佳人》雖然在開頭說「斯嘉麗?奧哈拉並不漂亮」,但寫到後來作者自己也好像忘掉了這個人設,開始熱情洋溢地描摹斯嘉麗能把各路男性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絕世美姿容,到了結尾處,斯嘉麗就赫然是「世界上沒有哪個男人是她無法得到的,只要她肯去做就是了。」而《簡?愛》的作者夏洛特?勃朗特本人也沒有再嘗試過讓容貌平凡的女主角獲得幸福的主題:《簡?愛》的姊妹篇《維萊特》里,體羸貌陋的女主角露西?斯諾好不容易遇到一次愛情,愛人卻死於海難,晚景無比凄涼(甚至「斯諾」這個姓氏,也就是「雪」的意思。夏洛特?勃朗特還設想過讓她姓「弗羅斯特」——「冰霜」);在《謝利》里她更是忠誠地塑造了一個風姿綽約容貌出眾如「風和火的孩子,光線和雨絲的女兒」的富有女繼承人,來紀念《呼嘯山莊》的作者、她早逝的天才妹妹艾米莉?勃朗特,並且解釋說「除了財富和美貌,謝利就是艾米莉」——還是要財富、出身、地位、美貌等一切原先被拋棄被鄙夷的光環的加持,才有可能從現實升華為故事。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前文提到的,凡人與王子公主之間的大眾神話,實質上是一種精神鴉片式的意淫,它無形中消解了上流社會與凡俗世界之間真實存在的鴻溝與矛盾。但人的身體是具有理性且十分誠實的,縱然神話里大肆宣揚著王子與公主的種種浮華務虛,但一旦落入到實踐里,很少有人會真的覺得「王子與公主」的意指是沒有實際的花瓶,儘管往往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說得直白簡俗一點兒:在正常的、發展的年代,家世,財富,出身,美貌,端的是好東西。正常情況下的王子公主——如今叫男神女神,比凡人強。他們含著黃金鎖白玉佩出生,從小坐在金山銀山下聽奶奶講過去的故事,自幼被帶著滿世界見世面,也曾打馬長安城中過,又曾天潢貴胄身旁坐;他們美貌拔群奪人目精,平肋曼膚顏如渥丹,一堆等著垂青的追求者——凡人每天從床尾排隊到沙龍;他們能夠獲得最好的資源,接受最好的教育,走到哪裡都光華閃耀,他們在知乎上發一張自拍就能漲粉幾千,在微博上直播一次旅行就能成為網紅,在樂乎上傳幾篇口紅試色就能變成大V;他們一生平安順遂,無病無災,只要不作大死就一定不會死,且因為其出身家世而擁有更多的機會,能比凡人更接近成功。

他們不需要凡人救贖。其道理類似於一句經典負能量:「比你優秀的人是不會鳥你的。」

雖然這說起來挺殘忍,但也好像的確是事實。因此,越來越多的人在雞湯的熏陶和社會的抽打交變著的現實里摔了無數次跟頭,開始恢復了警惕,認清了那種大眾神話所消解的社會矛盾,於是也就產生了當今社會的各種負能量、黑童話、毒雞湯。

說到負能量,我最喜愛的代表作品,是前文提到的,《簡?愛》的姊妹篇,被弗吉尼亞?伍爾夫稱作是「夏洛特?勃朗特的最優秀作品」——《維萊特》。這本洋洋六十萬言的大部頭小說的可貴之處,在於它精準地刺探到了一個在凡人戰勝王子公主的大眾神話中被完全忽略了的、卻又至關重要的問題:控制變數。

《維萊特》的女主角露西·斯諾是另一位簡·愛,她一往情深地愛著英俊瀟洒的優質男子約翰·布列頓醫師,她的情敵吉妮芙拉·樊蕭如同英格拉姆小姐一般窈窕美貌但淺薄虛偽。但約翰·布列頓就是不長眼地喜歡雖輕浮但美麗的吉妮芙拉,而非相貌平平的露西·斯諾。後來男神終於開了眼,看清了吉妮芙拉的真面目,然後轉身追求了另一位精神操守上十分純潔道德——卻仍舊美貌的波琳娜小姐,兩人終成眷屬,郎才女貌惹人欽羨。而吉妮芙拉也如願以償嫁入豪門,頭銜是「尊貴的吉妮芙拉·勞拉·德·阿麥爾伯爵夫人閣下」。

在結束對吉妮芙拉的講述時,夏洛特?勃朗特意味深長地寫了一句:

「讀者無疑會希望聽到她由於年幼無知、舉止輕浮而終於吃了苦頭……事實上,吉妮芙拉所受的苦,和我認識的所有人一樣少。」

一個輕浮膚淺的美人和一個忠貞高尚的無鹽女可能是不好選擇的——那一個忠貞高尚的美人和一個忠貞高尚的無鹽女呢?

一個人品低劣的王子和一個善良體貼的窮漢可能是不好選擇的——那一個善良體貼的王子和一個善良體貼的窮漢呢?

外在和內在,憑什麼就一定不可以共存?——甚至很有可能同歸於盡啊!

這就是當今毒雞湯與負能量的核心所在。它可以用一句目前很流行的俏皮話概括:「你以為有錢人像你想像的那樣快樂嗎?錯了,有錢人的快樂你根本想像不到。」

但是,問題到這裡就結束了嗎?

如果想得再多一點兒,毒雞湯中存在的問題也是一樣嚴峻的,甚至比雞湯還要嚴峻:雞湯文藝將「王子與公主」神話為一種徒有其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浮華花瓶,需要純潔無瑕自由充實的凡人來救贖。也就是說,這種神話區分出「面子」和「里子」,將前者賦予且只賦予「王子與公主」,將後者賦予且只賦予「凡人」,而由於內在高於外在、心靈美高於容貌美、心靈富足高於物質富足,因此得出結論:前者需要後者救贖。

再看當下大行其道的毒雞湯與負能量:它們將「王子與公主」神話為一種既有「面子」又有「里子」的完美人群,他們花天酒地毫無煩惱,他們的快樂你根本想像不到。而苦逼凡人們既沒錢也不快樂,只能一天到晚為了水費電費網費煤氣費操心,為了車子票子房子孩子生悶氣,能一輩子過上安安穩穩的普通人的生活就該謝天謝地燒高香了。學歷稍高家境稍差者即為鳳凰男,容貌稍好野心稍大者即為撈女,需要窮追猛打打死為止。別說高攀王子公主了,你們就連做夢都不要痴心妄想,知道嗎!

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歐洲歷史上最聲名顯赫的公主之一,太陽王路易十四的堂姐,蒙龐西埃女公爵——奧爾良的安妮(Anne Marie Louise d』Orléans)在她那本著名的回憶錄中寫道:

「高貴的出身和財富應該能提供幸福生活的所有要素……然而有許多人擁有這些東西但並不幸福。我自己從前的經歷足以證明,無需到處找別的例子。」

這段話高度概括了王子與公主們的主要煩惱:「擁有出身和財富但並不幸福」。在當下脾氣非常暴躁的微博網友們看來,這當然屬於吃飽了撐的的無病呻吟。但這裡有一個問題:按照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來看,凡人往往是在第一層和第二層之間徘徊奔突的,而王子公主們則屬於第三、第四層次乃至更高。那麼,是否可以說——凡人對第三層的求而不得的痛苦,和王子公主對第五層的求而不得的痛苦,在內心感受上是可以劃等號的呢?苦難的內容無疑是有階級和貧富貴賤之分的,但苦難本身是沒有階級的。再說得直白粗俗一點兒:「吃飽了」的確是會「撐的」。人在吃飽飯以後,就想表達,就想愛,就想自我實現,這是一種毋庸置疑的權利,一種值得重視、維護和為之鬥爭的感情,絕非「無病呻吟」。

而談到「擁有財富、地位、出身與美貌但並不幸福」,有這麼一位極具代表性的人物——奧匈帝國皇后,巴伐利亞的伊麗莎白(Elisabeth of Bavaria)。也即俗稱的「茜茜公主」。

茜茜可以說是一位教科書式的、被上流社會的金枷鎖困住了一生的女性:她年僅十五歲就懵懂草率地嫁給了弗朗茨(她母親盧多維卡的一句話很能說明問題——「對奧地利皇帝的求婚是不可拒絕的」)。從無憂無慮的旁枝宗室之女一躍而為帝國皇后的茜茜,完全不能適應哈布斯堡皇室種種繁瑣沉重的宮廷規矩,很快陷入長期的重度抑鬱和無休無止的婆媳紛爭。婚後兩三年生不出男嗣,被皇太后索菲婭指名道姓地批判:「如果一個皇后生不齣兒子,那她就是一個沒用的人,一個外國人,一個隨時可以被遣送回娘家的人。」長女小索菲婭和次女吉賽拉出生後不久就被皇太后抱走撫養,幾個星期也見不上一面。後來長女夭折,次女和幼女自小就不愛和她親近。在漫長的空虛與孤獨中,她唯一能做主、能抓住、能依憑的是自己的傾城之貌,這種對美貌的愛惜到後來幾乎發展到變態的地步,劇烈的厭食症和焦慮也由此而起。「卑賤的血脈」(高祖父的父親曾和一位地位低下的圖林根小貴族通婚)是她在這個需要「上溯十六代純凈無瑕的血統」的高級圈子裡洗不凈的恥辱,被波琳娜?馮?梅特涅為首的一干貴婦戳著脊梁骨冷嘲熱諷。晚年時獨子魯道夫因為貴賤不得通婚導致的感情問題舉槍自盡,經此一事,最愛重容貌的茜茜至死不佩珠寶,不修白髮,不著綵衣。最終,「奧匈帝國皇后」這個毀掉她一生的頭銜,讓她在瑞士死於無政府主義者的刺殺。當死訊傳回維也納時,弗朗茨第一反應以為她是自殺,她的小女兒瓦萊麗在日記中寫道:

「她所期盼的這一天終於來了,沒有給家人帶來漫長的尋醫問葯和憂心忡忡的麻煩。」

而這樣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生,完全可以像《羅馬假日》《泰坦尼克號》一樣作為絕佳的「凡人救贖王子/公主」的雞湯題材,但當它被搬上銀幕的時候,又被演繹成什麼樣子了呢?

1956年上映的三部曲電影《茜茜公主》,可以說是徹頭徹尾地重複了一個「王子與公主戰勝了巫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遠」的睡前故事。反正對我來說,如果沒有羅密?施耐德那張蘋果花似的臉,我是看不下去的。

那麼——為什麼大眾神話可以毫無心理障礙地在《羅馬假日》里表現王室生活的浮華務虛和公主的壓抑苦悶,而面對《茜茜公主》時卻又講起了老掉牙童話呢?我想只可能是一個原因,即前者是完全摸著腦門虛構出來的「歐洲某王室的繼承人安妮公主」,而後者則是真實地在歷史和現實中被葬送了青春與生命的「奧匈帝國皇后伊麗莎白」。雖說奧匈帝國的皇冠砸了快四十年了,不太有為舊時代粉飾太平的必要,但世界上畢竟還有那麼多頭頂皇冠的紳士淑女們,總得為他們保留一點兒「緩步走下台去的餘裕」。與此同時,更重要的是,「凡人救贖公主/王子」的大眾神話能夠滿足凡人的意淫,但由於歷史真實性的限制,在茜茜公主這兒,不能真的編造出一個從天而降的喬?布拉德利來——她真的是一位公主!於是,當凡人看到王子與公主們「吃飽了撐的」的痛苦時,只會萌生出「這都是什麼垃圾玩意兒老子朝九晚五比你們慘多了好嗎」的不和諧心態——所以還是給他們講童話算了。

托克維爾在分析法國大革命的成因時,提到一點:十七世紀以降的君主集權導致貴族階層在公共事務中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小。這就等於是給人民群眾點明了一個問題:既然你們貴族啥也不幹,為什麼還要白白浪費我們納稅人的錢呢?同樣,當王子公主們和凡人一樣承受著悲哀與苦難,而凡人又不配救贖他們的話——這就基本等於是在臉上寫「快來革我的命」了。最直接的例子:黛安娜王妃車禍逝世後,英國王室聲譽之差、名望之低前所未有,查爾斯親王的座駕被人認出來當街襲擊,白金漢宮門前終日圍滿了抗議示威的人潮,覺得王室不能作妖到這個地步。一時間友邦驚詫。有了黛安娜王妃的前車之鑒,現在世界各國王室都努力營造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琴瑟和諧、歲月靜好的五好家庭形象,不時上演一下「世紀婚禮」之類的保留節目,讓普通民眾覺得還有繼續供養他們的必要。上個月西班牙王太后索菲婭在合影時撇開了王后萊蒂齊婭的手,事後都要尬演一出蹩腳的親情劇以證明「婆媳關係很融洽並沒有矛盾」,而網友們還憤憤不平表示「你們王室能不能注意一下臉面」。

於是,通過上述一長串敘述,巴特的那句名言就很好理解了:「神話不隱匿什麼,也不炫示什麼,神話只是扭曲。神話不是謊言,也不是坦誠實情,它是一種改變。」雞湯文藝扭曲了「王子與公主」,毒雞湯同樣如此。它們確實都說出了王子公主和凡人之間的種種問題與矛盾,卻都在這種「說」中扭曲、消解和轉移了它們——王子公主會面臨種種「高貴的苦難」不假,但這不是得出「還是凡人好」的充分條件;王子公主過得的確很爽也不假,但這也不是得出「凡人一無是處還是乖乖安分守己」的充分條件。

本雅明在剖析十九世紀的巴黎時說得很透徹:十九世紀的廣告商們已經學會如何營造出一種如夢似幻的氛圍,引誘消費者來花錢。但到了二十一世紀,這招仍然發揮效用。無論是雞湯還是負能量故事,其手段一言以蔽之曰:販賣夢境。在當今社會,無論是雞湯、童話、正能量,還是毒雞湯、黑童話、負能量,它們共同的問題都在於——用神話轉移現實中真實存在的矛盾,磨平人們的警覺,讓人潛移默化潤物無聲地用神話代替思考:前者在一種意淫中放棄思考,後者在一種頹廢(或者用更流行的詞——「喪」)中放棄思考,而真正的問題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被擱置了。這些正反雞湯喝完以後,只會讓人們在意淫的通體舒泰或頹廢的自暴自棄中發自內心地說一句:「上流社會原來也就這樣呀!」或者「上流社會果然就是好呀!」

所以到底誰來解決一下,上流社會與凡俗群眾們真實存在的鴻溝與不幸福呢?

推薦閱讀:

那首詩能體現杜甫詩作「詩史」的特徵?
中國通史紀錄片100集作者是誰?
宋詞《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寫出了什麼樣的景色?
說說歷史上那些身世傳奇的女詩人(一)
2016 年有哪些你熟悉的名人去世了?

TAG: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