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桿,大槍

大桿,大槍

來自專欄 半形樓夜話

(一)

老甘搬家了。

搬家的時候我不在,這次回來,帶了兒子一起去新居看看。

新房子果然寬敞多了,陽台也大。老甘還攔下四分之一的陽台,砌了個池子,填了土,看樣子是要種花。

「你會玩!」我半是誇他半是揶揄。

「你莫阿扎(方言,取笑的意思)我!還不是老婆要弄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是,老甘夫人家裡是做農作物培植的,喜歡種點東西。還有,他家是老婆說了算。我當然知道。

正在討論陽台上能種點啥,兒子問:「叔叔,你這根大棒子是晾衣服的么」?

我轉頭看去,一根老長的棒子靠在陽台的另一頭。因為太長,超過了樓房的層高,得斜斜依著牆放,橫跨了半個陽台。兩頭不一樣粗,粗的這頭有手腕粗細,另一頭直徑比蛋黃粗點。並不是車旋出來的棍子,樹皮沒有去掉,暗暗的棕黃色,整體筆直,一層浮灰,顯出幾個手印。手印下面有點泛光,顯然是長時間把弄的痕迹。

我告訴兒子,這可不是晾衣服用的。這是叔叔鍛煉身體用的東西。就問老甘:「你把這也扛過來了?還練嗎?」

「練是不練了,又捨不得扔。師傅給的東西,留著。」

「對對對,你還記得你那時候,怎麼把這個弄回家的么?太長了,打車放不下,電動車又不好帶。結果硬是半夜扛著走了七八里路,弄了回來 。尼瑪是不是還有人報警,說你偷了電線杆子? 結果警察來了一看,好傢夥,步行的唐吉坷德!你這不是浪費警力么。」

兩人同時大笑起來。老甘的眼裡有一絲懷念。

進去坐吧,老甘說。

(二)

老甘並不老,比我還小一歲。打小跟我一起長大。他的所有事情,基本我都知道。

這根大棒子,叫做大桿,是老甘練功用的。沒錯,練功,陳氏太極,拜了師傅的。

學太極的多,公園裡,河堤上,早起一看,一片片的人都在抱球,都在雲手。但學到大桿,就算是入了門的了。

老甘說過,大桿是內家拳練功的重要器具。尺寸要達到一丈以上,也就是差不多四米長,還有五米的。桿頭如鴨蛋黃,尾端如鴨蛋粗,上下直而光滑沒有疤痕的為上品。這種大桿,是用山東河南一帶的白蠟桿做的,剛柔相濟。用的時間長了,外皮類似包漿,綿軟紅亮,這就意味著久練的功夫。

老甘說,抖大杆子的練習,練的是整勁和爆發力,還有更高深的練法。你知道,為什麼大桿這麼長、這麼不方便,但還那麼最重要?因為大桿不僅是練功的道具,更是武器。大桿,就是大槍!是古時候大將軍陷陣拔營的傢伙!

老甘說起這些的時候,臉上有光,眼中有火,整個人像一把錐子,一點點透出鋒芒。一點不像個在電腦城擺個小攤,倒賣數碼配件的商人。這幾年數碼產品不好賣了,開始賣手機殼,也貼膜。

(三)

老甘當然不是一出生就是擺攤貼膜的。他出生在皖北一個小縣城。這縣交接河南,民間尚武,又是八十年代一部少林寺帶動全國武術熱潮的時候,難免就跟著大孩子們揮拳踢腿。

我家爺爺的爺爺是武舉!小時候老甘這麼說。沒人信。

也許真的從小練拳,但老甘隨父親調動,到我們這個城市讀書的時候,還是被人欺負。因為口音奇怪,因為五短身材,因為看上去獃獃的。不止一次看見老甘被人搶乒乓球拍,被人把帽子扔到籃球架上。老甘不還手,默默的站著,一臉無措。有時還哭。

九十年代的小城的學生們,早早沾染了江湖氣。那時候流行穿著不合體的西服,鬆鬆垮垮,上寬下窄的蘿蔔褲」,更必需的是一雙也不知品牌還是款式叫做登雲」的黑皮鞋。牛皮、平底、鞋底有很多小方齒狀紋路,鞋底材料很軟,整個鞋非常輕。穿了據說比白球鞋跑的還快!

老甘跟我住一棟樓,上學路上要過四個路口,沒少一起被劫道勒索。被劫是家常便飯,如果連續一個月沒有被攔過路,我跟老甘甚至會相互慶祝:一定是我們長高了,看上去不好欺負了。

誰知第二天上學路上,一個人從背後,左右手分別摟住我們倆,低低的問:「可有錢?」

我倆異口同聲:「沒有。」

「搜出來我打你。那人不動聲色的威脅。

我倆才不怕。

因為真沒錢。

我取笑老甘,你不是練過嗎?咋那麼熊?

老甘憋紅臉,含糊不清的說一些話:「不是,不能打,打了弄那。」啥的。。

我到現在也沒清晰知道這個「弄那」是什麼意思。大致是「另有隱情」或者「別有說法」?不知道。

老甘進了城,就不練拳了,這點我是確定的。只是偶爾起的早,看見他從三樓下來活動身子,雙腿伸直,腰往前彎,能很輕易的把兩隻手掌全按在地面,進一步還能雙手抱住小腿,面部貼在脛骨上。我好奇試了試,只能勉強手指尖碰到地。

他腿短。我這麼想。

上了中學,那時家家用蜂窩煤爐子。深豆綠色的陶制粗笨外殼,厚厚一層黏土做的保溫膽,像半截水缸,死沉。有時洗澡嫌衛生間太冷,會把煤爐拎進去燒一會兒升升溫。我拎的時候三步一歇,磕磕絆絆,頓的地上都是爐灰。老甘來幫忙,一手提著,另一手臂斜開如雁翅,敦敦敦的就幾步穿過走廊,客廳,小院,到了衛生間。 你沒腰勁,他說我。

我才不管什麼勁,不拎最省勁。

「以後都你來幫我拎。」

「行,你叫我。」老甘很爽快。

初三的時候,老甘意氣風發的跟我說,聽說陳家圩子有個叫孫拐子的很厲害,說要去看看。如果能拜師,暑假沒事了可以練練。我也好奇,這種名字聽著就像小說里的異人,拐,那可是奇門兵器!就騎了自行車,一起去看。到了陳家圩子還不算完,得去一個鄉下叫張家瓦房的村子,折騰兩個多小時才到。

因為這事,我差點跟老甘絕交。

孫拐子厲害,是厲害在嘴上。到了村子裡才知道,原來是一個跛腿老太太。罵街吵架,無敵於方圓二十里。女人們相互詛咒時候說,讓她嫁到孫拐子家。

也不知道是誰跟老甘開玩笑,還是老甘腦子真不好,稀里糊塗就以為是個練拳的。聽說兩個愣頭青騎了兩個多小時自行車來找孫拐子,村子裡一片歡騰。大人們三三兩兩指點著竊竊私語,髒兮兮的小孩子面露喜色圍著我們跑來跑去,就差舉了花環喊熱烈歡迎。幾條瘦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急匆匆的邁步跑過來看,又看不明白,不解的叫兩聲,低著頭一顛一顛的跑走。

有好事的就真去叫。老太太以為有人找她吵架,拄了拐,一側身子高,一側身子低,交替起伏,臉上恨恨的,殺氣騰騰就從村子那頭走了過來。

我倆對視一眼,跨上車,掉頭就跑。

他傻。我一邊狂蹬一邊想。

(四)

幾年後,我倆都沒考上大學,結伴到另一個區的中學補習。

中午在學校斜對面的一個居民區小攤子吃午飯,突然暴雨。街面上衝起各種垃圾,匯成小河一般的灰暗水流泛著白沫,夾雜著一次性筷子和紙巾團,沿著人行道邊的低洼處奔流。

焦急的等了好久,雨才停。我跟老甘疾步往學校走,怕遲到。

老甘不知道從哪裡先過了路。我想過去的時候,路中間都是水,不方便落腳了。剛好有兩個差不多年紀的,指著路提醒我,先踩這裡,再踩這裡,好,跳過來。

我跳過來了,剛打算道謝一聲。兩個人圍過來:「可有錢?」

我不知道怎麼辦,這回真有。

一個星期五十塊的生活費,剛好在身上。給不給?我在猶豫。

一隻手抓住我衣領用力一拉,又一搡,我身子一晃,差點摔。心裡顫的比身體還厲害,剛起的一點點反抗或者逃跑的心思被晃沒了。

老甘來了。咋了?他問。

一隻手又去抓他的衣領,抓住了。沒看清老甘手臂怎麼揮著旋了一下,那人噗通一下倒在地上,捂著肩膀大呼小叫。另一個人愣了愣,想動手又不敢。老甘拉著我走了。

怎麼以前被搶那麼多次你不還手? 我一點都不感謝老甘,只是納悶的問。

「又沒錢,只是被搜下身。」老甘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個白痴,繼續說,「今天要是你的錢被搶走了,後面幾天都打算吃我的?」

尼瑪…… 真是……言之有理。

我沒想法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老甘動手,也是唯一一次。但是也信了他一部分之前吹的牛逼。

(五)

「大桿是大槍。」回到客廳里坐下,老甘倒了杯水給我,停不住,繼續說。「你看著只是根棍,但不是。棍握的時候,後手離棍尾有一段距離,調整重心,劈、掃、崩、攔,用得上勁。大桿不是,大桿是後手攥著棍尾,是槍法!這種白蠟桿,是硬中帶軟的。一丈長的槍,抱三露七,後手一擰,前手一帶,槍尖就顫起一個斗大的槍花,能把對方整個人都罩住,根本攔不住。你不知道會從哪裡紮下去。」

怕我不信,緊著說,「你知道馬未都?他跟成龍一起上過個節目,成龍也說——其實是大家都說,槍是百兵之賊!」

「以前練大桿,先平地站著練,力從地起,腳、腿、胯、腰、背、肩、臂,旋擰著一節節湧上來,從杆子上出去,這是基本功。站著練出勁了,再騎牆頭上練,最後騎馬練。騎馬練是為什麼,你想想,是槍法吧?馬上才用得著四米多的大槍!」

我見他說的興起,忍不住取笑他。「你的馬呢?」

老甘飛舞著的眉眼慢慢回歸原位,搓搓臉,手放到膝蓋上。

「哎,就是說說,就是說說。」

我又不忍心起來。

「真不練了?」

「練什麼。」老甘自己也泄勁了。沒用。

停了一會,又輕輕的說,「沒用。」

「龍沒了。」我安慰他說。

「我師傅說,一天三十遍,一年萬遍拳。他自己也做不到。」

「你知道,他是開飯店的。忙死,嘿,天天喝酒,那胖的……」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肚子,忍不住笑。

「這些東西沒用了」,老甘喝口水,認真總結說。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東西,一個環境有一個環境的東西。」

「上次在你那,帶我去富陽,看小溪邊那種傳統造紙的。弄個竹篩子,把竹子做的漿篩過來篩過去。跟那差不多,你說搞搞,玩玩情調,是個愛好,還行。但終究代替不了造紙廠。」

「可惜嗎? 」

「也可惜,也不可惜。」

老甘又倒了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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