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我的靈魂分你一半
來自專欄 腦洞故事板
作者:王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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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前我曾認識一個少年,他告訴我說能看到一個人的靈魂。
那時我還在飛天村。
1
李香蘭是個蕩婦,村裡的人都這麼說。
我小時候見過她一次,她當時穿著一件紅色的旗袍,露出兩段白皙赤裸的雙腿,站在她家門口。
我看向她的時候,她會迎著我的眼睛對我笑。
那時我媽露出極其厭惡的神色,迅速地拉著我走開了。
我似乎還聽到了從背後傳來的她的笑聲。
長大後我就沒怎麼見過她了,因為她不見了。
像是在飛天村連綿不斷的雨幕里融化了,無聲無息的。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消失的,據說她也是從外地搬來的,在這裡沒有親人,所以也沒人在意。
我住的地方位於中國的最南邊,小時候我爸總會不厭其煩地指著牆上那幅泛黃的地圖教我。
「我們的國家就像一隻公雞,我們住的地方就在這隻雞腳的位置。」
他往往還會在後面補充一句,我知道那才是他的重點。
「但我們的故鄉,是位於這隻雞的心臟的那裡,你一定要記得。」
他會用他的手指給我看,但那時候我並不關心什麼「公雞的腳」和「心臟」,也區分不了我爸口中的「居住的地方」和「故鄉」的區別。
我感興趣的是我媽告訴我,叫故鄉的地方四季分明,在冬天會下雪,下雪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會變成一片白茫茫的。
而飛天村一年的時間裡幾乎都在下雨。
我不喜歡雨天,因為一到雨天,我就只能呆在家裡。
爸媽總會在家裡吵架,比下雨都頻繁。
飛天村有兩個「禁地」,孩子們都不被允許去那裡玩。
一個是村裡的工廠,那是村子的秘密。
另一個是村外的一口枯井,據說那裡常有魔鬼出沒,大家經過的時候都會繞路而行。
關於這兩個秘密,村裡人都守口如瓶。
2
許多年後,我再回到飛天村,已經是一名警察了。
挖掘那口枯井的時候,我在現場。
即使父親和村長都極力阻止,我還是以「人口失蹤」為理由,從鎮里調來幾個警察。
那時距離火箭發射只剩下兩天時間了。
那天村裡的人幾乎都來了,緊挨著圍在旁邊。
孩子們也跟在那裡,憂心忡忡地問:「媽媽,會不會有魔鬼跑出來啊?」,有的小孩乾脆用手捂住了眼睛。
兩個民警已經下去了,據說這口井大約有10米深,在場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也沒有講話的聲音。
我瞟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村長,他的眼睛看起來很渾濁,又給人一種早已看透的感覺。我那時就覺得,他一定知道那裡面會挖出來什麼。在場的人也都知道。
即使我早有預感,還是在心裡祈禱著千萬不要成真。
那天在村裡30多個人的面前,民警從那口枯井裡挖出來兩副白骨。
從身形判斷,一具看起來是成年人,一具應該是個孩子。
我感到涼意從脊背向上蔓延,同時大腦里也變得一片空白。
慢慢的,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那個少年的音容。
我試圖強迫自己擺脫這種想法,卻發現陷得越來越深。
突然,村長在我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了。
他跪在我面前拉住我的衣服,哀求我說:「北望,求求你,再給我兩天時間,就兩天。」
他的眼裡似乎含著淚水。
他說:「兩天後,火箭發射了,我就全都坦白。」
之後在場的村民們一個接一個地都跪下來求我。
我閉上眼睛,默默地轉過身離開了。
那天我爸沒來。
3
認識那個叫長安的少年時,我10歲。
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
我上了五年級。
開始有了零花錢。
和我媽去世。
前兩件是讓我開心的事情,最後一件不是。
我媽去世後,再沒人給我講故事了,我再也不能從誰的話語里感受那個會下雪的世界了。
我不喜歡我爸,因為他只會做兩件事。
給我錢和催促我去學習。
他工作很忙。
常常早上出門,深夜才回來,我完全不知道他整天在忙些什麼。
說實話,我也不想知道。
在我眼裡,大人都很無聊。
即使他們都很尊敬我,對我很好。
但我覺得他們都很虛偽,「虛偽」這個詞是我從書里學到的,我覺得用在大人身上正合適。
因為他們對我好,對其他孩子也好。
但他們不喜歡長安。
他們甚至很討厭他,對著他指指點點,露出那副醜陋的表情。
我喜歡長安,因為我能感覺到他和我是一種人。
他也沒有母親。
準確地說,他連父親也沒有,他是個孤兒。
長安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北望,我能看到一個人的靈魂哦。」
「靈魂?在哪裡看到?」,我瞪大了眼睛。
「靈魂就跟在每個人的身後,我能看到它們。」
我露出一副不可思議又很好奇的表情。
長安指指站在街道上拉家常的幾個女人,對我說:「就比如她們,她們的靈魂沒有顏色。」
聽完他的例子後,我相信了他的話。
因為我也覺得那群女人們,整天就只知道說別人閑話,生活一定沒有色彩。
那之後我問他:「那我的靈魂呢?也是灰色的嗎?」
長安告訴我:「你的靈魂是彩色的,不過……」
「不過什麼?」,我急著問他。
「你的靈魂只有一半,只有左邊那一半。」
「啊?那是為什麼啊?」,我一時間有點失落,「那你的呢?你能看到自己的靈魂嗎?」
長安說:「我可以透過鏡子看到。」
他頓了一會,而我在等著他的回答。
結果他笑著說:「不過我不告訴你。」
4
後來,我和長安成了最好的朋友。
我經常帶他到我家裡玩,我們倆趴在地上看碟。
我最喜歡看的是《007》系列。
因為我想要成為像詹姆斯邦德那樣的人。
讓我開心的是,我爸好像很喜歡長安。
經常和他聊天,留他在家裡吃飯。
給我零花錢的時候,也會給他一點。
我覺得這樣很好,因為長安是個可憐的人,受了許多苦。
他比我小5歲,沒有上學,也沒有家,住在村子廢棄的房子里。
那裡面很破舊,除了幾堵牆之外可以說是什麼都沒有。
我六年級的時候,村裡發生了一件大事。
據說是有火箭要上天了。
我爸也很高興,一次給了我和長安很多零花錢,還做雞肉給我們吃。
村裡的人臉上都綻開了笑容,晚上還會有人放鞭炮慶祝。
有一天村長把我們十幾個小孩聚集在一起,給我們一人發了一個信封。
村長說:「你們拿著這個一人寫一封信,寫你們的願望,對未來的期盼都可以。」
他說:「你們的信會被火箭帶到天上,帶到宇宙之中去。」
聽完後大家都很激動,大聲喊著「上天嘍要上天嘍」,人群中爆發出陣陣的歡呼聲。
這時候我看到長安站在我的旁邊,沉默著。
他的手裡沒有信封。
我問村長:「村長那個信封,為什麼長安沒有?」
村長的笑容突然凝固住了,然後我看到他又迅速調整了一個微笑,然後對著我說:「信封只有這麼多了。」
他看到我有些不開心,然後臉上堆著笑走過來告訴我:「要不就讓長安用一張紙寫吧,最後也是可以一起送到太空上去的。」
我感覺到村長似乎很在意我的感受。
可能是因為我爸爸的原因,聽他們說,我爸在這次飛天中立了大功。
那天我帶著那封信回家,然後關上了門,獨自一人在信紙上寫下我的願望。
我的願望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想要離開這裡」。
5
但是後來,那些信終究沒有飛到天上去。
似乎是在快要成功的時候,檢查出了什麼錯誤。
我爸那幾天突然蒼老了很多,連續好幾個晚上都沒有回來。
等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的眼睛是通紅的,頭髮幾乎全白了。
我告訴他不要太累,還是身體要緊。
他笑著對我說:「爸沒事,休息幾天就好了,你最近學習任務重,想吃什麼爸給你做。」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的笑容變得越來越慈祥了。
總會沒由來地握住我的一雙手。
我知道他是老了。
那時距離小考只剩下最後一個月。
我想要到鎮上去上初中,並藉機離開這裡。
所以一直撐著沒日沒夜地複習。
後來成績揭曉那天,我如願考上了。
離開前的那一晚,我爸握著我的手說:「爸知道你有理想,有更大的抱負,爸支持你。」
我看到他還沒說完就已經泣不成聲。
我永遠記得那天晚上他對我說:「爸可能一輩子就留在這裡了,你媽媽也是,爸對不起她,沒能帶她回去。你記得有機會一定要回去看一看。」
我知道他說的是哪裡。
位於公雞心臟的位置,那個城市叫西安。
但是很多年後我才能理解到他的那種感情,那種感情是「我們都是異鄉人」。
那也是他當年去找李香蘭的原因。
或許他覺得,李香蘭能懂得他感受,因為他們都是,沒有了家的人。
患有同樣孤獨的人,像兩塊磁鐵,太容易彼此共鳴。
我常想,如果他沒有去見那個女人,也許他和我媽就不會吵架,我媽也就不會那麼早去世了。
但是後來我原諒他了。
因為有一天,我也體會到了那種在陌生的城市飄蕩的感覺,像是一株遠離故土的盆栽。
失去可以紮根之地的那種孤獨。
要坐車離開的早上,我拉著行李箱走出飛天村的時候,看向遠方的天空,在日出之前,雲朵邊緣顯現出燦爛的顏色。
突然我聽到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轉過頭看到是長安從後面追了上來。
他走到我的面前擋住我的路。
我停下來看了我爸一眼。
察覺到我的想法,站在一旁的我爸對我說:「沒事,我會照顧長安的。」
聽到他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我對長安說:「沒關係,我會給你寫信的,我們總會再見面的。」
我看到他走到我的身邊,要貼在我的耳邊和我說話。
他小聲說:「我的靈魂,告訴你,我的靈魂也只有一半。」
「還是右邊那一半哦。」
6
逃離飛天村後,我才發現了有的地方夜晚也是明亮的。
當我擁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時間和嚮往的時候。
我才明白了,在飛天村,為什麼大家的生活都沒有色彩。
因為在那裡,所有人的生活只有一個目的,就是那個火箭。
這也是飛天村的由來。
也是在離開了才知道,飛天村原來是是一個衛星發射基地。
是圍繞一個火箭製造廠建立的。
由製造工人和他們的家人組成。
幾年前,我的父母應該是作為這方面的專家被從外地調往這裡。
所以,村裡的人都很尊敬我們。
去年的那次,可能是火箭製造成功了,卻在即將發射之前又檢查出什麼問題。
應該是很嚴重的錯誤,直接導致計劃的破產了。
我想我明白了我爸一夜之間突然老了那麼多的原因。
可能是他那時也有預感,這次失敗之後,他可能一生都不能離開那裡了。
我最心疼的是我母親,在我小時候就發現她的身體很不好。
經常連續不斷地咳嗽。
她似乎不適應那裡的氣候,我爸又整天和他吵架,她終於還是沒等到離開的那一天。
我後來才覺得,過早地離開對她來說或許是種解脫。
總好過,漫長而無望的等待。
離開飛天村後,我就再也沒回去過。
春節也沒有,因為我的家本來就不在那裡。
和我爸通過幾次電話,他總是一連串說很多,問我的學習和生活,有沒有生病,交沒交到朋友。
我總是幾句敷衍過去。
然後說:「爸你記得保重身體,工作不要太累。」
他會在那邊含糊地應著「好好,爸知道」。
「對了,長安怎麼樣?」
每當我問起長安的時候,總會感到電話那邊停頓了一下。
他似乎是在組織語言,然後說類似於「長安很好,他長得很快」這樣的話。
離開之後,我給長安寫過好幾封信。
一開始我還在等著她的回信,後來才想起來,他沒上過學,不會寫字。
那時的我,完全想像不到後來會發生的事。
初中畢業之後,我繼續上了高中。
之後考上了警察學院。
我常常想,我沒有成為詹姆斯邦德,但我成為了一名警察。
長安知道了一定會開心吧。
7
再次回到飛天村,已經是16年後了。
這幾年我在外面親自感受到來自這世界的變化,似乎每一天都會有新的大陸被發現。
世界在以驚人的速度向前發展著。
但等我踏上那片土地時,我才發現,飛天村就像是一塊巋然不動的隕石,任有外面的光陰簌簌流走,似乎一步未曾挪動。
前天接到我爸的電話。
那一端的他無比激動,聲音都止不住地顫抖。
他說:「北望,成功了,終於成功了!」
我雖然打心底里無動於衷,但還是祝賀他:「太好了,爸,我為你高興。」
然後我聽到他說了一句「回來看看吧」。
那一句聲音很小,我能感到他說出口的艱難,似乎還帶著一種苦澀的哀求。
我說:「好。」
那天我背著包走進飛天村的時候,如我預想到的引起了村裡人的注意。
「北望回來啦!」
「都長這麼高了啊。」
「可不是嘛,都當上警長啦。」
我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時,一一向他們微笑示意,在我感受到他們目光中讚美的同時,也發現了他們眼底的疲憊。
原來不知不覺,大家都老了。
見到我爸的時候,我被嚇了一跳,他已經瘦到我認不出了。
他使勁地握住我的手,撫摸著,生怕我轉身就會離開似的。
我以為他會對一個勁地我噓寒問暖,但他沒有。
我覺得,他只有能看到我這一個要求了。
那一瞬間,我突然感到悲從中來。
休息了一會之後,我提出想去看看長安的時候。
我察覺到來自我爸眼底的一絲不安。
後來我才知道,長安失蹤了。
8
在我的父母來到飛天村的第30年後,火箭終於研製成功了。
那時距離我媽去世,已經過去了18年。
在我抵達那裡的時候,火箭還有3天就要發射了。
村子裡再次洋溢成歡樂的海洋。
比12年前那次還要盛大。
但我無法做到感同身受。
我的心裡籠罩了一塊散不開的陰影。
我試著找遍了村裡的每一個角落,回想了以前長安會去的任何一個地方,但都沒有發現他的身影。
我大聲質問我爸:「你們把長安弄到哪裡去了?你不是答應過我會照顧好他的嗎?」
他只是一直保持著沉默,逃避著我的目光。
我突然憎恨他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這麼的軟弱。
我去找村長,村長告訴我:「他失蹤了,突然間就找不到了。」
以我多年的偵查經驗,我輕易地就發現了他一定是在說謊。
因為連他的眼睛都在動搖。
那天黃昏我一個人在街上遊盪。
越來越真實地感受到,這個村莊像是被一團怎麼也散不開的濃霧籠罩著。
這些年,這裡埋葬了太多的秘密。
街道上有幾個小孩在做著什麼遊戲,互相追逐嬉笑著,每個人都沉浸在歡樂的氛圍里,即使他們並不知道為何而歡樂。
沒有人看到我的落寞。
在我轉身要離開的時候,那幾個孩子停下了,開始玩著「包剪錘」的遊戲,其中一個小孩說的話忽然傳進我的耳朵里。
「我這是井,可以把包剪錘都陷進去哦!」
突然我感到大腦里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那一瞬間,封存的記憶被打開,我想起許多年前,長安帶著我去看過那口枯井。
那天我們被村長臭罵了一頓,那是村長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對我發火。
後來我才聽說,那口井是村裡的「禁地」,孩子們誰都不能靠近那裡。
那時的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預感,感覺更像是來自警察的直覺。
當時的長安為什麼要帶我去那裡?
那口枯井又是為什麼會成為村裡的禁地?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我沒由來的產生一種故事要落幕的感覺。
「什麼,你要去挖那口枯井?」,聽完我的話,村長十分震驚。
「北望,那東西不吉利,幾年來村子都把他當成禁地,你也是知道的。」
村長在極力地說服我,但我一定要看看那裡面究竟有什麼東西。
9
挖出屍骨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裡。
父親正在抽煙,我看到地上滿是煙蒂和灰燼。
我站在他面前,他仍在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圈漂浮著,淹沒了他的臉。
我一直在那裡站在,我在等著他開口。
終於我還是沒忍住先說話了。
「今天我去了那口枯井,爸你知道是在哪吧。」
他仍然沒有看我。
「從那口井裡挖出兩具白骨,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我繼續說。
我瞥見他抽煙的動作停了。
我在他面前坐下來,然後按照心裡的猜測試探著說:「爸,那個小孩是長安對吧?」
察覺到他似乎有了點反應,我知道我猜對了,然後繼續往下說:「那具大人的屍骨,看起來已經去世至少20年了,那是很久之前消失的那個叫李香蘭的女人吧。」
聽完我的話,我爸的手突然顫抖了一下,然後那支煙便掉到了地上,他迅速地用鞋底把它踩滅了。
「爸,長安和李香蘭到底是什麼關係?你一定知道吧」,我輕聲問他,「小時候長安就帶我去過那口枯井,他為什麼會記得那裡?」
我努力地壓抑著我的感情。
「北望」,我爸終於抬起頭,我看到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抽煙的緣故,「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
「都現在了你還在騙我!」,我突然站起來,然後大聲說道。
「很久之前,我就想不通,你和我媽為什麼整天吵架,而且我媽為什麼看到那個叫李香蘭的會露出那種表情,村裡人又是為什麼叫她蕩婦?」
「直到有一天,我終於發現一個問題,為什麼我聽到長安的名字總會有一種怪怪的感覺,而且你還對長安那麼好,難道僅僅是因為你可憐他嗎?」
我一連串說了好多,我感覺到我爸在默默地聽著。
他像是一個黑洞,隱忍地接受了我所有噴薄而出的怒火。
「爸,當年你去找過李香蘭對吧?長安是她和你生的兒子,是這樣吧?」
「長安出生後,這件事就被我媽發現了,我猜測她一定去找村長鬧事,然後拿停止研發要挾村長,無奈之下,村裡人只好逼死了李香蘭,然後扔到那口井裡。」
我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講:「但這一切,被小時候的長安看在了眼裡,他一直記得那口井。村裡人見他還是個孩子,可憐他,就把他留了下來。」
說到這裡,他終於抬起頭看著我,他的眼睛裡,有什麼正在慢慢地消失。
我看向他的臉,感到他是真的老了。
我忽然又有點於心不忍,然後轉身離開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驀地聽見一旁的我爸說了一句。
「那年,長安成年了,他要去找他媽媽,然後自己跳了下去了……」
「我沒有能拉住他。」
10
火箭發射的那天,村民們都早早地爬上了屋頂等待著。
這場像是末日狂歡般的戲劇,終於要緩慢地走向它的結局。
我看到有人在雙手合十地祈禱,慢慢地明白,對於飛天村的村民而言,發射火箭已經不再是一個任務,而是一場神聖的儀式,一個甘願為之犧牲一切的信仰。
他們的青春、理想甚至愛情,都伴隨著漫長的祈盼埋葬在這裡了。
那天沒有下雨,但是風很大。
長久地呆在外面,會有點冷,但是沒有人回去。
發射時間快到的時候,坐在我旁邊的人在喊著倒計時。
「10、9、……3、2、1……」
由於他不在控制現場,所以喊得並不準確。
但是突然,遠處的發射場地開始冒出兩團濃烈的白煙。
人群中漸漸有了歡呼的聲音。
伴隨著白煙越來越濃,並漸漸地上升的時候,那個乳白色的火箭拔地而起,他的尾部噴出輝煌的火焰。
與之同時,遠處爆發出一陣巨大的轟鳴聲,似乎房屋都跟隨著顫抖著。
無數村民的目光跟隨著那隻火箭扶搖直上,甚至有人在屋頂上跳了起來,歡呼聲此起彼伏,似乎忘記了此前發生的所有。
突然之間,我看到那隻火箭有些不對勁,尾部的火焰似乎變得更大了,村民們也都注意到了,歡呼聲霎時間停止了,人群漸漸地站了起來。
之後的場景,飛天村的人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那隻火箭在上升的時候,一瞬間突然燃成一團火光,然後「轟隆」一聲爆開了,變成了一團更大的火焰。
燃燒的時間非常短暫,片刻之後,只剩下一些白色碎片陸續地掉了下來。
孩子們還以為是看到了煙火,仍在激動地歡呼著。
大人們的動作卻徹底凝固住了。寂靜之間,絕望蔓延。
遠處甚至傳來了村民們悲慟的哀嚎。
那天,我在飛天村找到了一些沒有燃盡而被風吹散的信封。
那是12年前村長讓我們寫的信。
我在那裡找到了長安寫的,他的只有一張紙,所以很好辨別。
那張紙被繞去了一半,我看到剩下的那一半上畫了一個圓。
我突然明白過來,他是想要畫一口井。
慢慢地,我的眼淚就漫了上來。
我想起長安告訴我說,他能看到一個人的靈魂。
他說,我的靈魂只有左邊一半,而他的是右邊一半。
我想起我離開那天他來村口送我,那天的朝霞燦爛無比。
「北望長安」,我在心裡默默念著,消失在了漸濃的夜色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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