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數次凌晨里的堅持之後,我終於放棄了撞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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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長春到杭州,我走過十幾家球房,結識了數十個球友,在數百個只有我的凌晨反覆。短短的球齡不到三年,我一直認為我和別的撞球愛好者不一樣,也確實,我愛撞球比誰愛的都深,但完全沒有天賦的我在這條路上終於不能經受折磨,我不能堅持下去了。
2015年,我高考失利同時創業失敗,大學無聊,朋友走的只剩寥寥幾個,孜然一身孤獨一人,撞球成了我唯一精神上的伴侶。我此生,最大的樂趣來自於自身的研究和提高,撞球上手很簡單,要研究的深邃又玄妙,最初關注於母球旋轉帶來的奇特效果,越往後越關注於自身身體與動作的協調程度因何決定。大道若簡,我始終認為撞球不難,提高也並非只有勤學苦練一條路而已,我發現了很多教科書上都沒有講清的、可用以實踐的技術方法,但我自始至終都沒有機會完全掌握。
在長春的時候,我認識了不少球齡在十年以上的朋友高手,其中有四位都能算作我「半個」師傅。在他們這個段位願意陪我一個菜鳥打的不眠不休,已經是足夠令我感激一生的珍貴了。
勇哥在我幾乎什麼都不會的時候陪我每天對抗到凌晨四點,幫我調整站位、手架,第一次為我演示桿法,第一個當著我面清掉蛇彩,是我心中的第一個「高手」。旭哥曾師從代勇,認識他將近兩年,從來只見他放別人球,沒見過別人放他球,打法激進瀟洒,桿法炫酷無匹,他當球房經理的時候,站在我背後看著我練球,我半撞球沒打進就一杵子,思路不對選球不對又一杵字,一次一次地告訴我解決難題的思路,跟他打球的那段時間,偶爾贏一桿能樂一晚上,也是我球技進步最快的一段時間。
超哥的打法最為傳統標準,理論知識豐富,挑桿也有一手,帶著我挑到了我最為珍惜的一把好桿;印象中失誤率相當低,他職業路一直坎坷,一年裡先後在數家球房做過經理,最後實在迫於生計回家和家裡做工程,撞球偶爾練一下,不掉段就行,但能看得出來他對撞球一樣愛的深沉。政哥曾是個真正意義上的高手,在長春這個高手雲集的地方,連續三場百人規模的比賽奪一冠一亞一季,自帶氣場卻沒有任何架子,有一次約我打球,說好我總共贏五桿就可以走,結果最後打了五個多小時,中間連續打我33:0,一晚上8次炸清,最讓我欽佩他的是即使和我一個菜鳥交手,仍然始終全力以赴,雖然嘴上一直嘲笑、一直瞧不起我,但技術上的表現卻沒有任何鬆懈和放水,這種對技術態度的堅持和追求是我從沒在其他選手身上看到過的。
我很有幸,有四位高手於我亦師亦友,無論何時我覺得挫敗或驕傲,有進步或疑惑,和他們交交手總能重新擺正自己的心態,並學到新的東西。長春撞球高手多如牛毛,能在長春業餘選手里排到前五十的,哪一個去南方都能成為一方霸主,至少在一個區、一個市能做到每個人和他賭錢之前,張嘴就得問放個什麼條件,而不敢說放他條件甚至平打。那時候夏天的長春,凌晨三點乾燥涼爽,喬氏檯子打完折每小時只要七八塊錢,天還有一個多小時才會亮,桂林路街邊燒烤依然有稀稀拉拉的客人在喝酒吹牛,贏了台費的人請客吃個串,走在路上拎著啤酒,靠著工行門口的石獅子抽顆小煙,回家一覺睡到下午,第二天仍然照舊。回想我打撞球這三年,還是個菜鳥的時候,就是我最舒適的時候。如今技術變強了,心態卻變弱了,不再瀟洒的撞球,不像以前的撞球了。
後來,我來了杭州。我感受了這個中式八球氛圍比長春年輕了幾十年的地方,相比於長春,一切都還有些粗糙又野蠻,卻消費高昂。在這裡,大家打球都不愛講笑話,都不愛拼遠台,不喜歡嘗試難度球,局面複雜的時候願意去防守。以前在長春除了賭檯費之外,偶爾帶包二十塊的煙,有一兩百的賭局就夠圍著不少人看,而來了杭州我才知道,原來賭錢的時候雙方都要帶著點鈔機的。
我會輸給技術不如自己但喜歡折磨心態的對手,我會輸給明明技術不錯但故意隱藏的老油條,我會被這裡的「高手」瞧不起甚至侮辱。慢慢的,我也習慣於打之前先談談條件,習慣於推個遠台這種幼兒園級別防守,越來越不喜歡對抗,同時又越來越不喜歡自己練球——台費太貴,不值得。雖然還是逼迫著自己按照以前的傳統去練習基本功,不斷的摸索,但離我上一次提升,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旭哥曾當著我面說,我是他見過天賦最差的撞球愛好者。但又在背後和別人說,我是最有希望從俱樂部走到職業的選手。
現在想起這句話,不再有當初的那種鼓舞和感動的,反而覺得是全力會出的重拳打在了厚厚的棉花上,不爽,卻根本無法發泄。
為什麼說我最有希望走到職業?因為一整個球房的人都在樂呵呵的打,只有我在對抗的時候拼了命的去思考和規範自己試圖取勝;因為大家都大哥三四個小時就累了,只有我每天在球房裡打十個小時如常態;因為他的球也講給別人聽,卻只有我一個人每天聽他的練到凌晨,練到白天,有時練到第二天晚上;因為和我對抗的都是老選手了,被我打贏的球齡都有七八年,打得贏我的球齡都在十年以上。
但是,我天賦差啊。
我愈發地感受到了什麼叫天賦,在接觸撞球之間,你這副身子適不適合去打撞球就已經定下來了。打撞球要求雙腿合理分配重心並能長時間站穩;要求身體後半部抬高或降低不改變球杆方向;要求好的空間感,能較清晰的感受到假想球,能在站位落下的那一刻讓皮頭儘可能接近於母球;要求好的眼睛,在瞄準的時候能同時看到擊球線和進球線;要求好的體力,不會因為打了幾個小時的撞球站位時身體就發抖;要求好的肌肉記憶,不會因為幾天沒有打球就忘記要領。
這些我都做不到。
當我發現自己只是因為有點餓有點冷,趴下去運桿的時候渾身都抖最後輸掉球;當我發現我趴下又站起,站起又趴下,無一例外的都會在運桿時丟失擊打點位;當我發現我即使配了撞球專用眼鏡,瞄準遠台時仍然連球都看不清;當我發現我每天都練的五分點在我要和別人比的時候能連續打丟五個的時候;當我發現我六天沒打撞球之後回到球房,碰上一個之前和我差不多的、但已經六個月因為照顧孩子沒打撞球的朋友被他打了7:0的時候
我就知道了,自己的天賦是真差。
天賦不同,是真正存在著的,大部分人都是天賦一般,只有少部分天賦很好,而像我這樣的天賦奇差的可能就更少了。
停訓三天就能讓我水平掉落一個段,而其他人數個月不打,只要打幾桿就能找回原來的狀態。我一直想問憑什麼?憑什麼他沒有受到停訓的影響?憑什麼我每天都在訓練,每天都在感悟,我的理論知識豐富到我自己一輩子都用不完了,基本的技術卻不見提高?
沒有人有義務回答我的問題的,我的幾位半師都說我練球不能沒有目的,要感悟。可是我有目的啊,我感悟很多啊,我甚至清楚的知道我要怎麼做,我清楚的知道我每一秒要做什麼動作,手臂彎曲程度和擺臂速度我全都清楚的知道,但我就是做不到。
我是真的在運動這方面沒有天賦,不只是撞球,小時候玩籃球,也是別人學的比我快;後來練散打和國跤,也是師弟學的比我快;後來練跑酷,我連個側滾翻都得練一周多才會。撞球只是沒認命,只是倔強,只是我不接受我做不好自己最喜歡的事這個事實。
現在不接受也要接受了。
撞球,以前就如同我的愛人,她沒有身體,不能交流,我也不知道我愛撞球什麼,但我愛撞球愛到看女朋友就像看情人一樣的地步,好像撞球才是正室似的。愛的越深,傷的越狠,我一直期待撞球能為我的努力回報我一點點,一點點進步、一點點甜頭就足夠,但我始終等不到。
我那天,決定戒球的前一個晚上,看了球房這邊名叫吉祥的高手打球,他那天發揮並不好,失誤頻出,為此輸了不少錢,每一次失誤之後都用很髒的話罵自己,和我一樣——但和我不一樣的是,他轉轉身,又開始笑了,就好像剛才打出臭球的不是他自己似的,笑的猥瑣又開心。
我問他,我真服你這個心態,你咋能笑得出來的呢。
他就說,沒心沒肺唄。
吉祥打了十五年的撞球,水平略次於我的四位半師,從秦皇島輾轉到杭州,一直做撞球這一行業,賣過器材,當過經理,跑過球,如果他一直刻苦,他應該在職業二線的段位才對。他說他打不好球還笑是沒心沒肺,我一瞬間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可能有一半是真的吧,我想。
我試過沒心沒肺,我沒做到,我沒辦法那樣安慰自己。很多朋友都說,打撞球圖個樂呵就得了,開心就好,要求那麼高幹啥。連政哥都這麼說。
我做不到啊。
我做不到在自己發揮失常的時候不窩火,做不到簡單球失誤的時候忍住不罵人,做不到自己五次三番的打丟我水平範圍內的關鍵球時不摔杆子罵自己是個傻逼——往往這些球並不難,我已經想好了後續的清台思路和走位,並且成功地實現了母球的最好效果,但是子球卻在洞口晃了晃。
「我真是個面瓜」
這是我打球時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最開始旭哥天天叫我面瓜,現在我的天天叫自己面瓜,不知道和我打球的人有沒有覺得我很煩。柏城和我說過,打不好球不能念叨,越念叨越差。這我也做不到。
我經常感覺自己走火入魔了,明明已經生了很大的氣,完全不想打了,但還是在桌子前面擺出幾個球練習。我做別的事的時候都比較有自制力,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但到了撞球這裡我卻毫無辦法,就像面對一個自己深愛但卻無理取鬧的女朋友一樣,一次又一次,直到上次輸掉球,我再也受不了了。
凌晨走在去公司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很多,剛剛暖起來又降溫的杭州在凌晨吹起了冷風,似乎把我吹的清醒了一點。就算我的天賦沒差到那個程度,大量的訓練還能讓我進步,走到職業——十年之後了;打出一點點成績——又十年過去了,然後我四十了,對於運動員來說,我老了。
過去一直信奉著「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儘管困難重重無論如何努力也如蚍蜉撼樹一般,但至少我的生命為此拼搏過、燃燒過,那便是一種足夠自我滿足的精彩了。我一直這樣信奉著,一直這樣麻醉著——現在我醒了,如術後陣痛一般,難過卻真實。
我曾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候愛上了撞球,我曾說撞球比人講道理,付出了就有回報。如今回報已不再有,我也不再是一無所有,真實的生活豐富了很多,我不再是那個眾叛親離的落水狗,我又有了一直在努力的事業,有了值得我珍惜一生的愛人,我的生命不再該為了撞球而燃燒了。
撞球,終究是人類發明出來的一個遊戲規則,曾經把它擬化成人來陪伴自身的我,看起來太蠢了。一直以來,我是抱著撞球還給我一個進步的期待而打的撞球,而這個答案,其實是我自己才能給出的。我選擇把精力放回到值得我愛的人身上。此後不再打撞球了,直到我發現我不再愛撞球了為止。有關理論和球杆挑選相關的問題若是問我,我仍會解答的,但不再有打撞球了,水平可能局限的越來越厲害。
看到這的諸君,謝謝你的耐心。且聽我一句勸,若非本命,切勿沉迷,否則傷人傷己。心態放鬆,技術終究會有所提高的,但別為了撞球錯過任何生活中值得去愛和關注的人和事。
但若有天賦,同樣熱愛,千萬別放棄了。
最後來一張不全的全家福(未到場成員:lp鷹,現居長春致盛15b號會員櫃;奧秘鋒芒波茨桿,現居長春老家;賓士域手工桿、健英pd08沖桿,現居廣西柳州;美卡羅短沖,現居杭州下沙;一把會員桿,現居長春佰樂126號櫃)
全賣了,不留物情。左一魁沖已有明主,剩餘仍在尋找有緣人。
其中我最視為寶貝的是圖中的地獄紅唇,希望有個懂桿愛桿的人替我好好待它。此桿我曾和超哥一起逛遍長春大經路所有器材店,五千元下的球杆試打一百餘根後未有可匹敵者,挑出,從長春跟我到杭州,從來不捨得借別人用。我與此桿物情最深,必須切斷,還望有個愛桿的人成全。
此後日常多加班,寫程序,回家了玩玩遊戲刷刷劇陪陪女朋友,撞球的錢省下來,其實也能緩解一下經濟壓力。
不說了,祝各位球運亨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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