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能曉得就已經老了——和解過度的《奇蹟》
來自專欄 半斤八兩掄電影
文/展世邦
題目擅用李宗盛《山丘》的一句歌詞,並且不禮貌地做了改動,原文為「還沒能曉得,就快要老了……」。
改動後的歌詞,恰好用於勾勒影片《奇蹟》中的主人公大迫航一在許願時刻那悵然的神情與姿態。「當兩輛時速260公里的子彈列車第一次迎面交錯而過的時候,就會出現奇蹟……」帶著虔誠的願望,孩子們分別從博多和鹿兒島出發,他們奔赴列車即將交匯的所在,趕在列車交會那一刻許下自己的心愿……影片的英文片名為I Wish,然而在那神奇的時刻,航一卻放棄了自己的心愿。
為紀念九州新幹線開通,JR(日本鐵路公司)邀請是枝裕和導演,要求以列車為表現對象,進行命題作文式的故事片創作。導演提出要以孩子為對象、列車為載體,於是有了《奇蹟》。2011年,是枝裕和導演的《奇蹟》在日本上映,後多次在中國藝術院線公映,與《海街日記》、《比海更深》等影片同為中國影迷所樂道。
航一,影片中的主人公,六年級男生,在家庭解體後被迫與弟弟分開,跟著母親回到鹿兒島外婆家開始新生活,每天被當地的火山灰折磨,每天都盼著能與父母、弟弟重新生活在一起。當獲知高速行駛的列車交會而過時產生的巨大能量可以讓願望成真,行動力超常的航一擬定了一個驚人的計劃:他要趕去許願。然而他的願望並不是讓全家團聚,而是讓火山大爆發毀滅鹿兒島——對他來說,火山爆發能帶來諸多連鎖好事:擺脫火山灰無孔不入的城市、全家團聚重新開始生活……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是,其他孩子各自的願望都更切實:想跑更快、想做演員、想爸爸戒賭……唯有航一,他的願望簡直暗黑過頭了……但這依然是一個孩子的思維,暗黑也是一種純真。然而航一還是放棄了他的願望,他說「比起家人,我選擇了世界……」,這最終的和解,與其說是一種達觀,不如說是衰老,衰老的速度簡直超越了九州新幹線的最高時速。片尾,航一回到家,以一句「那小子還沒到識貨的時候」,狡黠地把自己劃歸為外公陣營里的一員,這種頓悟式的成長令人扼腕。
更加可惜的是,導演以最為廉價的形式,粗暴解釋了航一頓悟的成因。《奇蹟》高潮段落,面對交錯而過的子彈列車,航一扒著防護網猶豫著要不要許願,突然他的大腦活動狀態被導演以幻燈片的形式放送出來——這個段落正是為諸多影迷所讚譽的「超級大閃回」:被咬掉一角的水藍色冰棒、外婆那令人費解的老年舞蹈手勢、顏料板上殘存的紅黑兩色顏料、泡在清水中不斷漂擺的亮紅色泳褲、咬掉一口的純白色輕羮、彙集精華味道的焦黃色薯片碎渣、瑪寶安詳的臨終睡態、兄弟二人一路成長的合影、老爸樂隊專輯的手繪原創封面……
有影迷驚呼——在此之前從未見過哪個導演能把生活呈現得如此之美……
果真如此嗎?
所謂「超級大閃回」,其實是導演以蒙太奇手段為觀眾呈現出的主角的思維過程,這一切,都是哥哥對所留戀之物的幻燈片切換。是枝裕和在其隨筆集《有如走路的速度》里談到「成長」:「雖然開心,卻夾雜著悲傷,雖然悲傷,但牛奶依然美味,體驗到這種複雜的感情,不叫成長又該叫什麼……」。《奇蹟》的「閃回幻燈片」里,每一個物象都充滿著傷逝,對物的迷戀因為記憶擁有者的貪婪而煽動起觀眾的同情,因為觀眾對生活之物從來都有情感投射,人們的眼淚是出於條件反射,而不是真正體驗,體驗是需要時間作為證據的。
設若刪掉這一連串的閃回組接畫面,無論是許願之前老夫婦的送行,還是其後經過的墓地,都足以讓孩子們帶著觀眾領略「死亡」或「逝去」,每一個完整的情感體驗片段,都是一段充分的時間,觀眾已經跟隨角色感知到了一切。那一連串直白的幻燈片,無異於數到令人心煩的蛇足。
許願過後,兩車交會處只剩下空蕩蕩的鐵道防護網,插在鐵網間隙的許願旗孤零零隨風飄蕩,這一刻,願望已經埋葬,視覺上已經完成了孩子們的成長:瑪寶沒能復活,蓮登依然掉隊,畫畫還需一筆筆努力,演員之路依然充滿宿敵……這一切已足夠,觀眾不需要那一連串的幻燈片也一定能明白孩子的成長。
電影中,比畫面更有力的是聲音。兩車交錯而過的令人窒息的噪音,應該比最具感傷文藝標籤的吉他聲更可信,可惜導演摒棄了環境真實音效,代之以傷感的吉他配樂。影片前半段兩次出現過的普通列車的交錯,彼時尚有車軌的呻吟,以及被氣流裹挾而起的火山灰,你甚至可以聽到火山灰摩擦在空氣里那發澀的聲音,那才是令哥哥產生毀滅衝動的世界,真正由時間構成的生活——不堪,卻又長在你的血管里割捨不掉。
哥哥航一,在影片里始終顯現為十足的成年人思維模式,他對周遭環境的敏感和批評,早有一份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的味道。趕早上學時,他突然駐足於山路上,凝望不遠處的櫻島火山,發出了對整個世界的詰問「明明火山在噴發,為何大家都不當回事兒?」這樣一個敏感易怒的人,一個敢於訓導老爸如何跟妻子溝通的人,一個嫌棄同齡人掉隊的人,憑什麼能這麼快就「比起家人選擇了世界」?這一句催人淚下的台詞,用兒童天真的主宰者視角,遮蔽了他不可信的大愛。作為影片戲份最重的主角,他的頓悟令我不寒而慄——若如此就與世界和解,那未來將會怎樣度過?
佛教有「根器」一說,指的是眾生接受佛法的素質。眾生皆有根器,根器的高下,決定了其接受佛法的程度。按此邏輯,哥哥在兩車相交的那一刻得以頓悟,是根器使然。但是,這句「比起家人,我還是選擇了世界」,完敗給了弟弟回家後問老爸的那句話——「啥叫世界?」,這才是孩子應有的不解與提問,對於老爸不靠譜的回答,弟弟也給予了孩子應有的一笑置之,這是「菩提本無樹」的境界。懂生活的觀眾,也許喜歡弟弟多一些吧。
弟弟的笑以及迷惑是在分寸之內的,而哥哥的所謂頓悟,都是蒙太奇強加給觀眾的,在那一連串的蒙太奇里,是枝裕和作弊了——他無限放大了列車交錯的時間,那是虛假的濃縮過的時間,而不是他本應繼承發揚的完整時空中的時間。
電影界認為,是枝裕和是繼承小津和成瀨的不二人選。他對自己創作風格的變化曾解釋說:」……母親去世時,我感到:啊,我再也不是誰的兒子了。而三年後,我成了一位父親,世界觀確實發生了變化。」是枝裕和導演早先曾批評電視和電影的幼稚化,他說「不可能有任何人都懂的作品……一味追求『易懂』巴結觀眾,是對交流的過度自信,導致了電視和電影的幼稚化,進而脫離現實……」。為了解釋航一的選擇,「超級大閃回」是不應屬於是枝裕和作品的「易懂」段落。
是枝裕和曾拍攝紀錄片《當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和楊德昌》,也曾多次公開表達過自己創作理念曾深受侯孝賢影響。巧的是,作為電影前輩,侯孝賢和楊德昌各自都拍攝過兒童視角的影片,前者有《冬冬的假期》,後者有《一一》。在影片《一一》里,洋洋因為無法表達自己的所看所想而選擇拍攝別人的背影,在他的照片中,每一張都有落寞的疏離,那是因為觀察者的不解而得以永存的時間定格,是再生於完整時空中的想像的真實。然而,拍了厚厚一打照片的洋洋還是不能理解成人的世界,他在送別婆婆時說——他想告訴新出生的弟弟「我覺得我已經老了……」,注意,這裡是他「覺得」,話語中還有天真。而《奇蹟》則是讓我們「覺得」航一老了。
因此,我才會把《山丘》的歌詞從「快要」換成「已經」。因為更適合歌詞原文的,其實是另一部兒童片,出自一位更堅守個人創作理念的導演之手的,《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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