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磨難都不再囂張

所有的磨難都不再囂張

阿木告訴我,我眼前這碗黃褐色的液體叫咖啡。

「咖啡!」我說,「就是電視上的那種很香很醇喝了就像吸毒一樣能提神的東西?」

「對。」阿木點點頭,神聖的端起碗,「這是咖啡中的極品,藍山咖啡,我喜歡把它稱之為藍色的山。」阿木看著我循循善誘,「因為這樣的稱呼顯得更浪漫,浪漫懂嗎?」

我點點頭:「浪漫,我知道,老師說,李白就是浪漫的代表。」

阿木有些遺憾的搖了搖頭頭:「不,李白已經不浪漫了,李白過時了,我現在才是浪漫的代表。」

我不可置否的點了點頭。

「可是咖啡不應該用那種精緻的杯子裝嘛?為什麼要用這麼大的碗?」我提出了質疑。

「這你就不懂了吧。」阿木說,「見過大人喝酒沒,都是大腕,碗越大越豪氣。」

到了喝「咖啡」的時候,他雙手顫抖的捧著不比他腦袋小的碗,瞥了一眼滿臉羨慕的我,沉思了許久。突然他臉上有種慷慨赴死的覺悟,然後他改變策略,一隻手拿著碗一隻手捏著鼻子,「咕嚕咕嚕」一大碗全讓他喝了下去。

「豪氣!」這兩個字從他嘴裡蹦出來的時候有些困難。就像一個人吃了一個檸檬,然後眯縫著眼告訴你:「不酸。」

年僅八歲的我很難理解,為什麼阿木喝咖啡會喝的這麼艱難。

阿木是我的新鄰居,他是一個神秘的人,我總覺得他活得有些不可思議。

比如他和我一個班,班上所有的同學都要上體育課唯獨他例外,每次我們在操場頂著炎炎烈日練習廣播體操時,他就趴在欄杆上看著我們,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笑容。等我們帶著一身臭汗回到教室,他坐在座位上吃著我們從來沒見過的零食。

「這是什麼零食,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有人問他。

「這是法國進口的,巧克力。」阿木自豪的告訴我們。

「能不能讓我吃一點。」我說。

「看在你是我鄰居的份上,讓你吃一粒。」阿木遞給我一粒,還沒有一個彈丸大。

「怎麼樣?」

「好吃嗎?」

面對著同學的詢問,我哭喪著臉告訴他們:「很苦,一點都不好吃。」

「你真是個笨蛋,沒吃過這麼高級的巧克力嘛?」阿木鄙夷的看著我,「真正的巧克力都是苦的,假的才是甜的。」

「對,你真是個鄉巴佬。」

「巧克力都沒吃過。」

「我哥和我說了,巧克力是苦的。」

面對著同學們的質疑,我在當天的日記中第一次使用了歇後語:「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阿木小時候在我眼裡就是個吃喝玩樂不學無術的小混蛋,因為他有吃不完的「零食」以及不用上任何有關體力的課程特殊待遇。還不僅僅如此,他上課可以隨意睡覺,任何一個任課老師會像一個瞎子一樣忽視掉他。並且他的作業也不用按時完成,甚至可以不用完成,所以他成績很差,差的要命,我從來沒有看到他離開過倒數第一的寶座。但從來沒有一個老師要藉此奚落他。所以成績差的同學都在背後議論他,有人說他爹是教育局長,有人說他媽是某部門重要領導,老師們怕得罪他們所有不敢管教阿木。

我得知事情的真相是在初二的某一天,那時候流行感冒在我們那一片中小學肆虐,我媽怕我被傳染藥店買了一些中草藥熬給我喝。我看著這一大碗黃褐色的液體,突然恍然大悟,問了一句:「阿木得了什麼病。」

我媽當時正在切菜,聽到我問她,她回頭望了我一眼,那種眼神說不出來是憐惜阿木還是慶幸自己的兒子身體健康。沉默了許久她說:「不知道,聽說身上毛病挺多,又是呼吸道有毛病,又是免疫系統有毛病,腸胃好像也有毛病,生下來就進了手術室,這孩子也是可憐。」

「怎麼不幫他治?」我沉默了一會兒,「我好像沒看到過他父親。」

我媽把雞蛋敲碎,蛋黃蛋清流進碗里,筷子急速的攪拌,「他爸是開長途汽車的,為了給他籌錢治病,累死在車上。」

我把豬腸扯開,我媽把攪拌好的雞蛋到裡面去:「哪還有錢治療,中草藥倒是便宜一點。」

我不知道說什麼,年輕的時候對於貧窮有些遲鈍。

「待會給阿木送去一碗。」我媽說。

我給他送豬腸蛋的時候,阿木正躺在床上,桌上擺著「藍色的山」。

「怎麼不喝咖啡了?」我把碗放下。

「葯難喝,病難好,人難活,靈魂難超脫。」阿木嘆口氣,「有時候我真的想不通,為什麼有的人的人生是色彩斑斕、完整無瑕的,而有的人的人生是灰暗無光,千瘡百孔的。」

「書上不是說讓我們尊重生命的差異性?」我回答。

「我知道,」阿木說,「我只是想不通為什麼差的是我。」

我不說話,阿木坐起來,「給我送什麼好吃的。」

「豬腸蛋。」我說。

「好東西,」阿木大喜,「這是你媽的絕活。」

他在吃豬腸蛋的時候,我總是忘記了他是個病人,而桌上冒著熱氣的黃褐色液體是一大碗的咖啡。

阿木的病暴露在大眾視線是在一節在數學課上,那時候已經高三了,但他一如既往的在上課的時候蒙頭大睡。對於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進急救室的人來說,學業什麼的真的不值一提。雖然老師一如既往的選擇對他寬恕,但是那天他睡到了女同桌的大腿上。數學老師不得不在女同學的尖叫聲中撥打了120.

我去醫院看望他的時候,他正拿著一封信發獃,他的臉頰上有一塊蝴蝶印記的紅斑。

「怎麼,寫好遺書了?」我打趣道。

「遺書早就寫好了,只有四個字『生無可戀』!」他一字一頓的說道。

「怎麼,你想自殺啊。」我問。

「想啊,」阿木說,「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我賺到兩百五十萬的時候,」阿木伸出兩根手指頭。

「為什麼是兩百五十萬?」

「我算了一下,」阿木說,「我媽現在四十六歲,算她活到一百歲,也就是還有五十四年,也就是六百四十八個月,每個月算兩千塊錢,就是一百二十九萬六千塊,在加上通貨膨脹什麼的就算一百五十萬。」

「你會算通貨膨脹?」我十分好奇他怎麼算的。

他白了我一眼:「你隨便我怎麼算。」

「那還有一百萬呢?」我問。

阿木的臉上突然有了隱秘的笑容:「你知道我的夢想是什麼嗎?」他不等我插嘴,突然興奮的說道:「我的人生夢想是,拿著一百萬現金流浪,從湖南一直嫖到內蒙古。」然後他的笑容忽然消失,消失在他那張略顯疲憊的臉上:「等我玩累了,在兜里揣著安定片,找個鮮花怒放,美女成群的地方整瓶喝下,從此夢裡繁華,永無牽掛。」

阿木躺在病床上,就像進入了夢裡,他臉上的蝴蝶像是要翩翩飛舞,卻帶著別樣的憂傷,在我那個年紀里不適應這樣憂傷。

「你怎麼這樣猥瑣。」我不想跟著他的情緒走下去。

他沒有理我,「幫我送一份信。」

「你那個女朋友?叫……張豆豆的那個?」

「除了她還有誰?也算不上女朋友,就親了一下嘴。」他害羞的別過臉去。

「你考慮清楚了?」

「就我這情況還有考慮。」他的表情好像他是個完美的闊少,,想要甩掉某個玩膩的女友。

他是個倔強的人,尤其是他認真的時候,沒人能撼動他的決定。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我問。

「我不去學校了?」

「高考也不參加了?」

阿木癟嘴看著我:「高考對於我來說,就是狗屎。」

「好吧,」我說,「我了解。」

我離開的時候,他說:「告訴她我很好,比誰都好。」

在我找到張豆豆之前,張豆豆就找上我了。

「阿木去哪裡了?」

「他不讀書了,去外面打工去了。」

「他不是病了嗎?」

「裝的,騙他媽的。」我笑了笑,「那小子早就想出去了,可是他媽一直不同意,所以想出了這一出苦肉計。」

「那我呢?」張豆豆問。

「你,」我舔了舔舌頭,「你對他重要嗎?他可能只是生殖器衝動而已,你知道年輕的小夥子有時候分不清愛情和生理慾望的。這裡有他給你的信。」她接過信,眼睛紅了,我繼續說:「據我所知,你們好像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吧。」

她的表情很堅毅,但是我知道她是故作堅強,因為她捏著衣角的雙手已經出賣了她。

「好吧,我知道我那個兄弟這事做的有失水準,但是……」我想安慰她。

「不要說了,」她打斷我說,「不就是分手嘛,讓他以後不要後悔,誰稀罕誰!」

我擺擺肩,事情做算告一段落。

我查過阿木的病,紅斑狼瘡,免疫性疾病,多見於女性,以現階段的醫療手段無法根治。一輩子都要吃激素葯。一輩子吃激素,想想都讓我覺得不寒而慄,不過我想以阿木的家庭條件,想一輩子吃激素都難。

我們在高考的時候,阿木正在病床痛苦的輾轉反側。我高考考完在外面瘋玩了一天回家時,我媽拿著一沓錢:「快送去醫院,阿木正在醫院搶救。」

我趕到病房時,張豆豆正在病房外窺視。

「你怎麼在這裡。」我問,「你都知道了?」

「廢話,」她說,「我能不知道嘛,就你那演技。」

「那你幹嘛?」

「我不這樣做,阿木會安心嗎?」

她拿出一小沓錢:「這是我的私房錢,不多,兩千塊,希望能幫上忙,阿木病好了告訴我。」

我還沒來得及說:「錢夠了。」她已經走了。

阿木沒死,但是醫生說沒有經過系統的治療,能活到現在本就是個奇蹟。儘管這樣,阿木母親很高興,我也很高興,我想張豆豆也很高興。

阿木回到家裡,我媽讓我多陪陪他。

阿木躺在床上,側著身子問我:「人的命運是上帝安排的,還是自己選擇的。」

我說:「是自己選擇的吧。」

阿木搖搖頭:「不對,我沒這樣選擇自己的命運。」

我看他心情低落,回答時小心翼翼:「那就是上帝的安排吧。」

「上帝的安排可真有意思。」阿木笑著看我,他瘦骨嶙峋的樣子有些猙獰。

「聖經上說:上帝的安排令人費解,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

「說的真好。」阿木對我豎起大拇指,「你真有學問。」

我覺得他的稱讚透著一股敵意,我想緩解這種氣氛:「電影上學來的,《地獄神探》最後的台詞,一部很好的電影,好萊塢大片,基努演的,那個混血大帥哥。」我努力的想持續說下去,因為我發現阿木看我眼神越來越不對勁,我感到毛骨悚然。

「看電影?」阿木說,「為什麼不叫上我。」

「因為你當時可能在喝藍色的山。」我輕鬆地笑了笑,手卻在抖。

「不,那不是藍色的山,那不是咖啡,那時中藥,很苦很苦的中藥,苦起來我會忘了自己糟糕的現狀。」阿木呲牙咧嘴的對我咆哮。

我害怕的逃回了家。後來我上了大學,寒暑假也在外面打工,很少回家,只是有時候聽我媽說起阿木的情況。那時我已經有很多新的朋友,老朋友的困境我已經無暇關心。

我再一次踏進阿木家門的時候,阿木已經死了,堂屋裡一群和尚在念經。正中間放了一張阿木的遺照,一個微笑的臉孔,臉上的蝴蝶斑鮮艷異常。「晚上,阿木打開窗戶,趴在窗檯,喝了一整瓶的安定片。桌子留著阿木的遺書,只有四個字:生無可戀。」阿木媽媽說完撲在我媽懷裡痛哭。

張豆豆曾經問過我阿木的去向,我說阿木被好心人接到外國治療去了,應該治好了吧。

張豆豆說:「真好。」

我說:「真好。」

願所有的苦難就此長眠,當你蘇醒的時候啊春天也已經蘇醒,愛與希望伴隨著花朵綻放,你在溫暖的陽光下枝繁葉茂肆意生長。彼時啊,在你的人生里所有的磨難都不在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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