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死亡

論死亡

來自專欄 風吹幡動

關於死亡,有這樣一句話:光線穿過狂風而不為狂風所動。

一、盲目的恐懼

動物並不真正知道死亡這回事。所以,在動物看來它們的生命沒有盡頭;而擁有理性思維的人類,卻預見到了自己終將走向死亡。理智思維給人們帶來對死亡的認識,與此同時,哲學、宗教的體系幫助我們在死亡這一問題上得到安慰。例如在佛教里,用六道輪迴來解釋生死。

人們不僅懼怕自己的死亡更甚於其他一切;親人、朋友的死亡也會讓自己痛哭流涕。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大自然都在清楚地說出:死亡就是一樁巨大的不幸。

值得注意的是,對死亡的恐懼並非基於認知,因為動物也恐懼死亡,雖然它們並不認識死亡。所有的生物一旦出生在這世上,就已具備了對死亡的恐懼。這種對死亡的先天恐懼正是生存意欲的另一面,而我們及所有生物本質上都是這一生存意欲(意欲可以通過類比欲求,慾望來理解。生存意欲類似求生慾望)。為什麼動物會逃跑、顫抖和試圖躲藏起來?因為生存意欲就是如此,人在本性上也是這樣。

1.1滄海一粟

如果死亡顯得那麼可怕就是因為我們想到了非存在。那麼,想到我們之前還不曾存在的時候,我們也應該感到不寒而慄,因為死亡以後的非存在與出生前的非存在不會有什麼差別。在我們還沒有存在的時候,已經走過了延綿無盡的時間——但這卻從未讓我們感到悲痛。相比之下,經過了短暫的一生後,緊接著的將又是延綿無盡的時間——但我們卻將不復存在了!對此我們感到悲痛、無法忍受。

就算撇開這些關於時間的考慮不談,把非存在視為不幸本身就是荒謬的,因為不幸之所以是不幸就跟幸福一樣,是以意識為前提條件的,但意識卻是與生命一道停止的,意識甚至在睡覺和昏厥時也是停止的。沒有意識,就不會有不幸這一說法。正確的觀點是:死亡與我們無關。因為我們存在的話,就沒有死亡;死亡出現的話,我們就已經不存在了。失去某樣本人不再惦記的東西顯而易見不是什麼不幸。因此,我們不應該對將來不再存在比對過去不曾存在更感不安。確切的說,從認知的角度來看,我們根本沒有恐懼死亡的理由。而意識就在於認知,因此,對於意識來講,死亡並不是不幸。

1.2燭盡光窮

死亡之所以在我們眼中顯得如此可怕,部分也是因為身體因死亡而遭受毀壞。但這種身體毀壞只是在患病和高齡體衰時才可確實感覺得到,死亡本身對於我們來說只在於意識消失的瞬間,亦即腦髓活動停止了。之後的身體如何遭到毀壞,與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死亡對於我們來說只與意識有關。而意識的消失,每個人都可以從自己的睡眠中略知一二。即便是自然的死亡,也是以一種不知不覺的方式淡出存在。到了老年,激情和慾念逐漸熄滅;情緒再難找到刺激物了,因為老人頭腦中的畫面越來越黯淡迷糊,事物造成的印象不再停留,而是轉眼又消失得不留痕迹;日子越過越快,發生的事情也越來越失去其意義。一切都變得蒼白、褪色。耄耋之人步履蹣跚地踱來踱去,要不就龜縮一隅歇息。他們成了自己過去的一個影子、幽靈。還剩下什麼留給死亡去毀壞呢?

對於死亡的恐懼不是來自於認知,亦即並非先認識到死亡是什麼,然後才產生對死亡的恐懼,而完全是出自所有生物都有的、盲目的意欲。根據前面所提到的,生物就是生存意欲,而生存意欲的全部本質就在於渴望生命和存在。認知並非一開始就在生存意欲之中,而只是意欲通過客體化為單個動物後才出現的。當意欲通過認知的幫助,看到了死亡就是自己的現象的終結——意欲把自己與這現象視為一體,並因而看到了自身局限於這一現象裡面——意欲的整個本質就會全力反抗。

二、誠實的大自然

到此為止,對死亡的考察,出發點是所有生物對死亡都會有的那種異乎尋常的恐懼。現在變換一下角度,考察一下與個體生物相比,整個大自然是如何對待死亡的。

2.1個體與種族

我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生與死更高的賭博,我們無比緊張、投入和驚恐地注視著每一生死攸關的決定。相比之下,開誠布公、從不撒謊的大自然卻對著件事情有著不一樣的表達:個體的生、死對大自然來說根本就是無足輕重的。她聽任每一動物遭受最無謂的變故的打擊,而不施以援手。看看在你前路上的昆蟲,一不小心一腳就決定了這隻昆蟲的生死。那些被狼上下打量而渾然不覺的綿羊。既然大自然把其構造得極其巧妙的生物體不僅無所保留地放棄給貪婪的更強者,而且還讓它們成為偶然的變故、人們突發的念頭、小孩調皮搗蛋的犧牲品,那大自然也就以此表示:這些個體生物的毀滅是不足掛齒的,既不會讓她難過,也不會有絲毫意義。大自然對待人跟動物是一樣的,個體的生與死於她而言是無所謂的。我們可以把大自然對待個體生命那種漫不經心和無所謂的態度理解為:個體生命現象的毀滅一點都不曾觸動這個生命現象的真實內在本質。

大自然小心謹慎地維護種族,但對個體的沉淪則毫不在意。個體對於大自然始終只是手段,唯有種族才是它的目的。這樣,大自然對個體的吝嗇配備和一旦關係到種族時的不惜揮霍、浪費,兩者之間構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個體每年可以產生成千上萬的種子;而每一個個體卻只配備了剛剛足夠的器官和體力,並且要不間斷地努力才可以維持生命。

2.2落葉與新芽

大自然的真正象徵普遍都是圓圈,因為圓圈是代表周而復始的圖形,而周而復始事實上就是自然界中至為普遍的形式。自然界的一切都是一個周而復始的過程,從天體的運轉一直到生物體的死、生都是如此。

秋天凋謝並搖搖欲墜的樹葉為自己的逝去而悲嘆,絲毫沒有因為想到在來年的春天樹上又長滿綠葉而感到有所安慰。而是大聲訴苦說,「那些綠葉與我怎麼會是一樣,那是別的樹葉!」你是那樣害怕墜入無的深淵,「無」是在哪裡?認出你自己的本質,認出那對存在充滿渴望的東西,然後在樹木的內在、神秘、蓬勃活力裡面認出這同一種東西。這樹木的活力存在於一批又一批的樹葉里,永遠是同一種東西,不為生、滅所動。

所有的一切就是這樣只逗留一會兒的時間,接著就匆匆走向死亡。花草植物、昆蟲在夏天完結的時候死去了;動物和人則在若干年後結束生命。死亡不知疲倦地收割者。儘管如此,真實的情形就好像一點都不是這樣,所有的一切照常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出現,似乎事物就是永生不滅一樣。花草照樣變綠、開花,昆蟲照樣營營作響上下飛舞,動物和人則永葆青春。雖然歷史總是在佯裝著講述著並不一樣的事情。這是因為這種情形就像玩萬花筒一樣:每次轉動都會出現新的圖案,但我們眼前所見的始終就是同一樣東西。也就是生、滅與事物的真正本質無關,這一本質不受影響,因而是常駐不滅的。

三、不朽的本質

在文章的開頭,我就說明了,對死亡的恐懼並不是發自認知,而是先天就有的。這種對死亡的恐懼其實直接源自意欲,它發自意欲的本性。意欲本身並不具備認知的能力,因而那是盲目的生存意欲。要理解這一點,可以假設人只是純粹認知的生物,那死亡對於人來說是毫無所謂(不具備求生存這個慾望)。這其實讓我想起了機器人,只會接收及處理信息,而沒有類似求生存這樣的慾望。也就是說你斷機器人的電或者把它砸碎,機器人也不會有感覺,更不會反抗。

到此為止,我們前面所有的思考告訴我們:受到死亡影響的只是認知意識,而意欲作為每一個體現象的基礎,不會受到任何被時間限定的東西的束縛,因此也就是不朽的。我們身上唯獨會恐懼死亡並且也只恐懼死亡的,亦即意欲,卻偏偏不會被死亡擊倒;被死亡擊倒並真正消亡的是認知的純粹主體(也就是身體)、智力,而這兩者卻不會有情緒、慾望,它對存在抑或非存在是持無所謂的態度。

3.1指路明燈

意欲是構成我們的本質,但它不會認知。而認知的主體卻是次要的,是從意欲客體化中產生的現象,智力是腦髓神經功能所發揮的功能,它會隨著這腦髓的消亡而消亡。死亡和誕生是意欲不斷對其意識的翻新,而意欲本身既沒有盡頭也沒有開始。意識是認知主體的生命,死亡則是意識的終結。因此,意識是有盡頭的,永遠都是新的,每次都重新開始。只有意欲才是恆久的,這意欲就是生存意欲。

認知的主體就是燈籠,是幫助意欲追尋自己目標的亮光,而燈籠用完後就會熄滅。對死亡的恐懼部分是由於個體意欲不情願與它的認知主體、智力、與它的嚮導和衛兵相分離,沒有了智力的幫助,個體意欲知道自己將是盲目和無助的。

3.2消亡的世界

對死亡感到害怕大都是因為死亡造成了這樣的假象:「我」從此就要消失了,而這一世界卻依舊存留。實際上,與此相反:這一世界消失了,而我的本質——意欲卻將永存,它承載和產生出認知主體,而這個世界唯獨在認知主體的大腦里才有其存在(這裡是指表象的世界,也就是我們所看、觸摸到的世界,表示的是外表,而非本質)。隨著腦髓的消亡,智力以及與通過智力所認識的客觀世界也消亡了。至於在他人的腦里,一個相似的世界仍舊和往常一樣運轉。

當某一個個體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慌,我們就的確看到了一幕古怪並發人深省的情景:這一世界之王——這一切只有通過他才算是存在著——現在卻是如此憂心和沮喪,生怕沉沒於那永恆的虛無深淵,與此同時,所有的一切都充滿著他,因為不是存在支撐著他,而是他支撐著存在

3.3新的希望

死亡是失去某一個體性和接受另一個體性,是在意欲的指引下所進行的個體性轉換,讓我們不再是「我」。在既有的生活中,人的意欲是沒有自由的。人持續生活下去,因為性格不變的緣故,他的行事風格將保持不變。真是因為有了死亡,才能夠從本質源泉里生成新的存在,代表著新的希望。死亡解除了那些束縛,意欲又重新自由了。

咆哮直下的瀑布所噴洒的水滴閃電般快速變換,而這些水珠支撐起來的彩虹卻紋絲不動地掛在那裡,全然不受水滴永無休止變化的影響。出生與死亡正如瀑布上的水滴,但關於生命的本質,卻類似於瀑布上面不動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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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根據《叔本華美學隨筆》中部分內容改編而成;圖片來自網路,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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