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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專欄 周健的文章
作者按:啊,雖然說是極想將文章全放在一起,然而50+放在一頁,總歸是累人累己。故而將50往後重新成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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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的大門,兩旁躍著兩尊巨大的漆色黯淡木雕,約有二三丈高。金剛怒目。頭頂著如蓮花一般的帽子,鏤空的花瓣,刻著些飛騰旋轉的雲氣,尖頂是一旋渦狀的火焰,正面則雕著一人,卻被鑿毀了大半,唯見兩隻腳和半條小腿。長著如同火焰一般的絡腮鬍。袒露著肚皮,胸中央是一明鏡,兩旁是瑞獸。肩披著綢緞,一直蓋到小臂上,小臂則穿著皮甲。系著玉腰帶,往下是鎖子甲,綢緞,皮甲的鞋,鞋尖微翹。兩尊肅穆的雕像並無二致,唯是左手持著一大杖,杖有八面,如同玲瓏寶塔,模糊不清地繪著什麼,興許亦是被鑿毀了;另一尊則是擎著一碗,其上的裝飾亦不能分辨了。以外,便是一尊白煞的臉,一尊黑得瘮人。大門上則縱橫地排列著繡的斑駁的笑人面。
在巨人旁邊杵著兩位守門。守門的人,濃眉大眼,麥黑色的皮膚。其中一位牙齒參差不齊,虎牙漏在嘴唇外。又一位滿臉痘痘,眼睛小又扁,鬥雞眼往細長的塌鼻子聚。虎牙問陸玖叄:「何人?」陸玖叄一時語塞,頗失了分寸,也沒支吾。馬上女子因而答道:「紅城中人。來此尋醫。」鬥雞眼兔頭獐腦:「一騎紅塵姐姐笑,不知是否為我來。」虎牙即刻上前問:「遠來客,可報上姓名否?」陸玖叄如是答道,然不知馬上女子姓名,又是不知所措。
「柛。」姑娘答道,閉著的眼睛顯出一派過度的溫柔來,像是葉尖懸而不落的露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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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玖叄到了茶鋪。掀了門口掛的暖簾,往裡去。暖簾上塗著人間草木四個字。買了幾餅便宜的沉綠茶。店內躺著些極老又破的木桌,極長地橫在那裡,像是將死未死嘴裡吐著唾沫的滿是老年斑的老東西。細窄的長木凳上坐著,也盡乎全是些年逾古稀的老頭,大多穿著短褐,個別仍穿著蓑衣,蓑帽也不摘下,臉埋在陰影里,正對著眼前一小杯深褐色的茶,煙氣淺淺地往上冒騰。越往裡的角落越黑,幾個人縮在裡面,眼框深深地凹陷進去,眼瞼像龜裂了一般。
陸玖叄正將出去,卻被一瘦骨嶙峋的老頭兒攔住,他雙眼突出,間距極大,上顎圓鼓鼓,頭又扁又平,禿到後腦勺,皮膚又老又皺,鬍鬚弔兒郎當地抖在半空,像是一頭鯰魚。坦胸露乳,卻徒是一道又一道排骨。他意氣風發地,近乎戲謔地說:「孔方兄嫌悶,感情來我這兒坐坐。」陸玖叄尷尬地笑了笑,也不繞道走,干愣在原地。老頭兒將耳朵往陸玖叄嘴上靠,且做出聽不大清的模樣,又一邊的臉頰使勁往上抬,皺著眉毛。陸玖叄登時連笑也沒了,反倒有點六神無主。旁邊的老頭們見狀,紛紛抬頭挺胸地站起來,或清清喉嚨,或突如其來地發發牢騷,幾十雙冷熱交替的眼往陸玖叄身上瞪。陸玖叄便甚是哭笑不得地往店家一看,店家叼著煙斗,吞了一口,又吐出霧來。
那鯰魚突然攥住了陸玖叄的領口,惡狠狠地說:「對察言觀色一無所知嗎?」陸玖叄腦中一白,又立刻有股戾氣湧起,他一把推開鯰魚,想喊,卻又立馬語塞了,他低著頭往外走,咬牙切齒卻渾身無力。
他一出去,卻發覺濃白色的霧籠罩了整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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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茫的霧,與其說是籠罩了天地,倒不如說,是綻放其間。陸玖叄稍稍不知所措。但這霧氣就像是芬芳的花香,使陸玖叄並無過多的防備。陸玖叄想要原地返回,突然間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頭。他立馬側身,眼角一瞥,卻是一嬉皮笑臉的姑娘。 陸玖叄正過來,稍稍向後退了一步。那姑娘笑著說說:「素昧平生卻怕我呢。」陸玖叄一時語塞。姑娘接著說:「敢問大俠名號?」陸玖叄搖頭搖得緊,卻又不知該如何措辭。姑娘的眉毛像一點梅,塗著厚厚的殷紅的眼影,淺藍色的眼眸晶瑩剔透。素凈的小鼻樑和小嘴唇。她揪起她劉海的一角,張目對日般瞅著。她透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回來,像是濺入水中央的冰球。她似乎有點不滿意陸玖叄的呆笨,但又很顯然無所謂地接著俏皮地說:「我叫從雨生。」她眼珠似乎是無色的,是太過亮潔而飄著清冷的光一般。 「您是這兒的神嗎?」陸玖叄說。他的聲音又恭敬又充滿懷疑,膽怯而認真。但毋庸置疑,是清明的。54
「不是。」她笑著說,用手卷著頭髮,「我不是這兒的什麼神神鬼鬼。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她露出一種調侃自己的笑容來。 陸玖叄愣愣地笑了。他似乎感受到一種相當的共鳴,在一無所有的白霧裡,他似乎受了某種蔭庇,得了由衷的安慰。他像是一個孩子,稍稍懵懂地說:「我叫陸玖叄。」女孩溫馨地笑了下。繼而將食指戳在陸玖叄的眉心,指甲上卧著雪白的月牙,一笑,便退回來了。明眸皓齒,煞是好看。她活潑地說:「你向我揮揮手,我便走啦。」說完,便向陸玖叄揮揮手。陸玖叄雖說的確雲里霧裡,但也揮揮手。霎時間,這天地便暗下來。陰沉的白氣在狼灰色的雲間喘息,樓房上似乎都蒙著層陳舊的灰。綠色的苔蘚從陰濕的牆角爬上黑灰斑駁的牆,腐朽的磚塊從漆里破出來。 陸玖叄若有所失,往回去。突然發覺街上空無一人,一個男人攔在眼前,卻是老相識。他皮笑肉不笑地說,臉上的刀疤扭在一起,猙獰極了:「凡事點到為止。」55
一個人忽然從陸玖叄的背後出現,陸玖叄側身,用力肘擊其腹部,踩住其腳,順勢一記下勾拳,左手抽刀,一轉,反手切入另一人的腹部,旋轉著抽出來,右手迎過,擋住了右翼來的跳劈,一腳踹上前,箭步上前雙手持劍插入其胸膛,右手抽刀出來,忽然從窗檯跳下一個人,眼疾手快,開膛破肚。橫屍們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燒著微弱的藍色的火焰。
忽然一支暗箭背後射來,陸玖叄雖有意料,卻是躲閃不及,射穿了右腹側。陸玖叄將刀往那一飛,藍色的火焰和鮮血迸射出來。但突然雙目一眩,跪在地上。
那瞎子微風徐來般地拉了兩下二胡,發出一種渾濁的撕裂般的聲音,引人一種血淋淋的不適感。他幸罷,便說:「凡事點到為止,雖是懇求於你,但絕不意味你可以肆意妄為。人移活,樹移死,地母千秋萬代。」他又呵護備至般地撥弄了琴弦一番,作出一副尊者的模樣,和藹可親地說:「這人神自古便相親相愛,海誓山盟,而俠士你今日卻好生無知,目中無人,要私攜了神去。醜話說在前頭,你區區螻蟻,如今犯下彌天大罪,趕緊回頭是岸。」
「便是呀,便是。俠士,我尊稱您一句俠士,請趕快將功補過吧。你若是不肯,休怪我們無情啦。」從另一巷口裡走出一女子,又正是那面黃肌瘦的姑娘。姑娘舊是嬉皮笑臉的模樣。陸玖叄的眼前卻是愈發地模糊,似乎是毒素髮作。陸玖叄忽然間微微地笑了起來,他向後一仰,頹廢地坐在地上,從口袋裡摸出以前那根毒針,聲淚俱下。
「俠士,不必恐懼死亡哦,只要一五一十,如實以答,便會得著生命的眷戀哦。」姑娘面頂著陸玖叄,笑眯眯地說,眼睛眯成一條縫,像一條細長的痂,似乎要延伸到太陽穴。她的頭遮住了半個太陽,原本的枯黃黑得熏出一股腐爛的味道。她亂糟糟的頭髮就像無數的橙色的怪蟲在扭動。
「罷了罷了。你們口若懸河地支會我,最後卻仍舊奚落我一無所知。」陸玖叄半瘋半癲地說,鼻涕都流進嘴裡,「你們說得越多,我越無知,是你們的詛咒吧。」姑娘舊是笑面佛的模樣,卻惡狠狠地,奸佞極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誨汝知之乎?」
「我一無所知。」
姑娘抽出袖劍來,往陸玖叄胸口正一戳,突然從陸玖叄的眉心撕開一個十字型的裂口,從裡面伸出一隻橙黃眼睛的烏鴉,啄瞎了姑娘的眼睛。姑娘疼得捂緊了臉,踉蹌地往後退。56
上好的布,織著些形形色色的人物,有身著飄帶的,抱著琵琶的丹鳳眼女子,有通身是眼,眼裡噴出金火來的龍,有赤身裸體翩翩起舞於宴會的女子,有血盆大口,密布五排巨牙,然口腔內仍舊長滿了似乎嗷嗷待哺的嘴……五彩斑斕,亂人眼。周圍張燈結綵,火紅的大燈籠高高掛。人山人海,將這方擂台圍得水泄不通。擂台左側,跪著一姑娘,渾身只蓋著一紅色的薄紗,頂著一金色的蓋頭。旁邊是兩柱燈,燈蓋上各盤著一隻無面的章魚。女孩後是灰色的石階,通向一扇關好的紅門,門上鋪著黑瓦,兩旁豎著許多正在燃燒的黑色木片。
眼前站著一赤手空拳,穿金戴銀的人。他臉上有顯然的微笑,一種彷彿已然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驕傲的色彩飛躍在他已有些老年斑的臉上。面色黃偏褐,眼袋已有些鬆弛,眼睛雖有神,卻也有鬆弛之感。他似乎是很放鬆的,就像威名已然傳之四海的人。但眉骨之間其實有一絲遊動的緊張,還有對未知恐懼的漩渦。但這都被刻意卻老道的笑容所覆蓋,像是落了層厚厚的大雪。
他高舉起雙手,人聲鼎沸。受了號召,歡呼之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他張開嘴,聲音便寂寥地從空中落了下來,悄無聲息地碎了。他說:「無名無狀的至高神,請賜予我直擊靈魂的武器。」他喊的時候,偷偷瞥了陸玖叄一眼。那眼神。蒼老又稚嫩,狡黠又可憐。他握拳的手面對著我,突然將食指彈出來,直指著我,並大喊著我的名字:「陸玖叄!」我卻出乎意料地,輕輕的捏住了那枚極細的針。那針,也同樣詭譎地已沾滿了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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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玖叄從方才的夢中醒來,悵然若失。但立刻觀望四周,卻是已在客房內。四望無人,隨即起身,他翻開被褥,推開門,扶欄杆下望,卻是看見,從雨生和柛在吃飯。渾身一松,眼眶一濕,心中大喜。
陸玖叄下樓來,沿途小二畢恭畢敬,拈聲細語地說:「客官您醒了。」然而過分敬重的語氣里總有一股似乎恐懼的腥味。這股腥味反倒刺激了陸玖叄,陸玖叄也微微鞠了一躬,嘴裡不自覺地悶出一聲。從雨生伸手招呼陸玖叄,陸玖叄微笑了一下,剛坐下,小二已然問:「客官您有何吩咐。」陸玖叄點了碗素麵。小二隱隱一驚,但似乎又立刻心領神會,微笑著退了出去。這種高深莫測的笑容立即像一種麻疹爬滿了陸玖叄的心,他顫抖著又語速驚人地問:「怎麼了?」小二並未聽清,然見大人面色有變,陡然驚慌失措,怯怯地問:「大人何事?」這一問,陸玖叄又不知如何是好,便尷尬地回答:「沒事。」順帶搖了搖手。瞥了眼,從雨生卻是半眼竊笑。陸玖叄又笑了一下。其實方才,全客棧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陸玖叄。
乘素麵未上,陸玖叄低下頭,似乎要壓在桌子上一般,輕聲問:「究竟為何?」柛笑著說:「我方才是聽見人聲鼎沸。」陸玖叄一知半解,便又問下去。從雨生打趣地說:「你那時已是一副皮囊,橫在地上,臉像花瓣一般綻開。那瘸腿的,站了起來,要拾你作嫁妝。那滿臉淌血的破姑娘,端著手還要刺你。忽然你,」「忽然又一陣濃霧起,這平坦坦大地忽的生出一隻通體燃著金色烈火的,」「瞧不清是什麼,朦朦朧朧。」七嘴八舌,「無論如何,定然是大人。」「大人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二人消滅。」「霧散時分,大人倚在門口,仙風道骨地吩咐我們打尖。」「英俊瀟洒呀。」忽有人太息:「這場面,許久未見吶。」聲浪因而落下來,唯有唏噓撫摸著沙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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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人重振旗鼓地說:「大人,所以你來當此地的大人可好?」陸玖叄看過去,是位中年男子,鬍子剃得乾淨,衣著也光鮮亮麗,背後暈著一股有所作為的熱氣,卻是一道氣牆,將人隔下去。陸玖叄稍有些愣地問:「大人?」那人似乎方才恍然大悟,打著歉笑地說:「大人乃遠客,不知本地風俗,這大人,便是神祇。」話音剛落,陸玖叄便百感交集:「不能不能。」「大人,既來之,何不安之?我們民風淳樸,品行德善,日後也定百無巨細地供養大人。」陸玖叄當即便覺得此話似曾相識,想起之後,內心更是風起雲湧,腦海里也驚濤駭浪。他只好把頭埋下去,但一時間,他又下意識地,目光如炬地看了柛和從雨生一眼。陸玖叄不再吭聲。然這位說客,仍舊是依依不饒,發動群眾來。群眾們又信手拈來地開始歡呼,吵吵嚷嚷,令人窒息。
柛和從雨生舊是一言不發,她們似乎輕車熟路,又憂心忡忡,說不出話來,只得期待著,神情疲憊又悲傷。門外夜細無聲地游進來,也沉默著,它抱著自己紫藍色的身體,像是一個將被審判的靈魂。說客皺起他的臉,皺紋爬滿他的臉,這似乎是一種天賦的造像。他傷心欲絕地說:「過去的大人,為我們盡心儘力,愛民如子,最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功德圓滿,我們把他供在廟裡,依舊續著香火。」他吃力地說完後,似乎將全身的力量泄出來:「老天爺呀!」悠遠綿長的聲音纏著柱子盤旋而上,似乎要上天哭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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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玖叄的後方,圍攏著一群人;兩翼前,則是規規矩矩地羅列著幾列人;正前方,則是站著那斯文極了的人。「大人請。」抑揚頓挫。群氓們從眼睛裡射出無處只又細又長的無形的手來,將陸玖叄像提線木偶一般往前拽。陸玖叄又感到一種窒息感,覺著這支離破碎的路極長,極遠地扯向天邊,廟宇就凌然在地平線上,且飄出縹緲且肅殺的光來。
他們走進廟裡。那是座鮮艷靚麗卻其實顯然年久失修的老宅,一種幽深的違和感像是鬼魂一樣將其壓在身下,瓦片被壓得又灰又碎。陸玖叄瞥過這些充滿了廉價感的建築,覺著身處在滾滾黑煙中。
正門一進去,便能看見一個渾身似乎貼著金箔的坐在台上的雕塑,但醜陋,骨瘦如柴,肌肉乾蔫萎縮,渾身坑坑窪窪,雙眼空洞無神,耷拉著眼皮,兩頰深深地凹進去,血管像是枯藤一般突兀且僵死,行屍走肉之感像蛆蟲一般扭動。斯文人卻毫無驚訝,反倒是滿臉自豪,將全手掌這麼一指,興緻勃勃地將要進行介紹:「這便是我們舊時的大人。」忽然闖進一個瘋瘋癲癲的人,跪倒在那眉清目秀的人面前,嚎啕大哭:「大人吶,大人,求求你了,」他欲言又止,但立馬磨著膝蓋轉過來,揪著陸玖叄的褲角:「大人吶,您是新來的大人吧,您瞅完了吧,」他又趕忙轉了回去:「大人,大人他看完了,求您啦,讓我用吧。我家女兒,高燒不下,她,昏昏糊糊地一直念著我的名字,額頭滾燙呀,她」他還沒說完,便被那器宇不凡的一腳踹翻,怒斥道:「何來的瘋子,來人帶走。」陸玖叄瞅著他怒氣沖沖的模樣,又看著地上那可憐兮兮收著悲憤的臉,便問:「要用什麼呢?」帶頭人賠笑:「沒什麼,這瘋子素來瘋癲,平日里撒潑,我們都容忍著,今日竟丟人現眼到大人面上,實在是我們的疏忽。」他頓了頓,又說:「此人因為瘋癲,故而定是沒有妻室,他胡言亂語,大人莫要見怪。」那扭在地上的,剛想說話,便受了那昂首挺胸的一瞪,當即不說話了,手忽的動了一下,又不甘做了,只痛哭起來。那瞪人的,面上又重歸了熱情好客的模樣,正準備繼續說話,忽然那地上的,如蛇一般彈起來,將雕塑抱起來,扭頭便跑,卻當即被群氓圍了水泄不通。他便扯住那雕塑,悲憤終於勇敢地跳在臉上:「你們今日要是不答應我,我便毀了他!」脖子鼓得同頭一般粗,紅通通似乎裡面燃著熊熊烈火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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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他勃然大怒,脖子也脹得通紅,像煉丹爐。但立刻,他又似乎得心應手地說起來:「這兒是你的家,念茲在茲,你又何必和家裡人過不去,這般撕破臉皮呢。你看,這大人在這兒,他定有神通,你趕快把那破舊玩意兒放下。」陸玖叄想著了那鬻馬商,覺得當真是模子刻出來的,一種接踵而至的痛苦讓他忽然問出:「這是什麼?」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皺巴巴地答道:「這是舊大人的皮囊。」話音剛落。那頭便咬上:「是。是舊大人的遺體。你現在要破壞他,便是犯下滔天大罪。趕快回頭是岸。」他義正言辭地喊完,當即便使了個眼神。倏忽,那可憐人痛苦地喉嚨里悶了一聲,便跪地死了。然落地立即散成煙霧,拂過人的腳。那舊神皮囊也不翼而飛。眾人頓時如熱鍋螞蟻,亂成一團。反倒是那在眼神上頗有功力的,又乘機說:「大人,這瘋子,敢情是個妖人。妖人自古就為非作歹,幸舊時有前一位大人斬妖除魔。而如今,妖魔趁機作亂。我懇求大人您能仗劍降妖。」這時早已洗耳恭聽的眾人也心領神會地跪安,異口同聲:「求大人拯救我們於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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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玖叄不為所動。他感到自己被浸泡在一冰冷的,幽蘭的潭水裡,浮冰靜穆極了,纖弱的光線有一股不可描述的粘性,像休眠的魚群。他感到流動卻凝滯的水,和刺骨的寒冷,都鑽進他的身體里,湧入他的心臟,給他以從未有過的靜止的力量。他因而問道:「那舊大人皮囊有何用?」陸玖叄的面色就像是冷冽的黑色石柱。
「只是祭祀用,」他回答道,似乎有點底氣不足,但顯然準備充分,他頓了頓,又補上:「以及憑弔。最重要的是憑弔。他為我們赴湯蹈火。」陸玖叄愈發地覺得他便是那鬻馬商。他因而陷入到一種由衷的失望里,並不自覺地落入了疲乏。這是一種未諳世事人特有的疲乏,他徒是覺得不妥,噁心,憤恨,遺憾,卻支吾不出一言片語去詰問,去責罵,反而激蕩起一種自我懷疑來。他現在便是沉淪在這種自卑里,甚至還小心翼翼地抱著自己的怒火。
「所以他究竟做了何等豐功偉績?還是說,」廟門外傳來女孩子嫉惡如仇的爽朗的聲音,「他成了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姑娘走了進來,陸玖叄驀然回首,是從雨生,「肉兔?」從雨生冷笑了一聲,繼而極輕蔑地盯著那面目驚愕的人。那人慌裡慌張地說:「姑娘你可休要胡說八道,」語氣里果真還有點怒氣,「我早已同大人說過,我們此地曾經有妖怪興風作浪,喚作蜘蛛,專門食人,甚喜處女。而後有一木蛇神,以指為槍,斬其八肢,戕其心臟。」「所以這便是木蛇神咯?」從雨生冷不丁地問。「自然自然。」那人忽被問,不由得失了分寸,竟不自覺地答應下來,說完,便陡生悔意,意欲改口,不料從雨生又搶先:「其實這皮囊,已全化了炭黑,究竟是誰,也自然是無從知曉了,依其木蛇神,燒至如此,也是合情合理。」此言一出,似乎駟馬難追,這喜出望外的人,忙直說:「是,姑娘高見。」「然而我有一事不明,」從雨生乖巧地笑了一下。「姑娘請講,我定當竭力以告。」話雖說得恭敬,然背生了冷汗,心中卻舊是有股僥倖的竊喜。「這城外那兩尊木雕,又是什麼。」「姑娘待我慢慢說來,那持八面法杖的,是昨天王,那持碗的,是明天王。」「那這木蛇神,便是今天王咯?」「姑娘說笑了,這木蛇神,是後來居上的,他救了我們的百姓,故而我們信仰他了。」從雨生聽了,作出有所受教的姿態,那人便陪笑了幾聲。從雨生繼而不緊不慢地說:「這倒是句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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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見狀,便如釋重負地說:「既然大人姑娘都清楚明了了,懇請能當即為我們降服妖孽。」他正準備深深鞠一躬,從雨生卻說:「只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那人只得說:「不勝榮幸。」「我曾有所耳聞,這木蛇神,是有一孩子,怎麼不見?」那人眉頭稍稍一緊,沉悶了片刻,笑著說:「姑娘你是有所不知,這神子,雖有神力,然沒有神智,被惡人挑撥離間,竟恩將仇報,要殺其生父。但所幸木蛇神技高一籌,清理了門戶。」「所以這神子是命喪黃泉了?」「正是。咎由自取。」他饒有興緻地補充上。「啊,真是十里不同天,」從雨生做出驚訝的表情來,極為做作地將手虛掩在嘴邊,立刻她便笑了起來:「紅城人將神子做了新神,你卻將其父做了新神,各說各話。」她似乎是太過想笑故而將臉掩了起來,但指縫間那雙眼睛卻如若冰霜。待那人又要瞞天過海的時候,從雨生故作神秘地說:「那你知道眼前你口口聲聲大人大人的這位,是誰么?」
「便是手刃木蛇神的孩子。」從雨生會心地,溫柔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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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原是這樣!」那人也故作出一派瞠目結舌的模樣,「這一切故事,我全是聽舊大人說來,大人姑娘,你們自然清楚,我一介草莽,又是區區人類,卑微可笑,井底之蛙,自是神明告訴我些什麼,我便知道些什麼,讓我看,我便看,我時常昏頭轉向,雲里霧裡。方才我說的那些,悉數都是我從舊大人那兒聽來,出於敬仰,故而記憶猶新。我不清楚為何舊大人要如此隱藏自己的身份,編造出這些謊言來。今日姑娘告訴我實情,我自是感激涕零。」他滔滔不絕,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前日一見大人,便知道大人絕非等閑之輩,今知道大人竟然如此了得,我便更加懇求大人能留在此地,做我們的新神。保我此地風調雨順。」說完,便五體投地地跪了下來。陸玖叄聽聞這段話,覺得無形的鉛壓在他的頭頂。
從雨生笑著說:「這舊大人的皮囊,為何燒成碳黑?」「不知,舊大人仙逝時,便是這幅模樣。」「你之前說,你所知所聞,皆是舊大人教你的?」「是。」「那他是否教你讀過書?我見你如此斯文,想必絕非胸無點墨?」「涉獵耳爾。」「那是否聽過,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聽過。」「其實我今早,在路上閑逛,忽聽聞一人嚎啕大哭,我想著鎮民應當全順了你,來這廟宇了,這孤苦伶仃的是何人?我便進去瞧,那人見了我,便求我,」「那人瘋瘋癲癲,全是胡言亂語,姑娘智慧過人,可別一時糊塗。」「他女兒發了高燒,躺在床上。他求我救她一命。我說死生有命。他說非也,只要求得舊神的皮囊,便可得救。我便問他原委。他不肯說。我便說,若是他直白,我便當即去取。他便一五一十地說了。」「那全是他的幻覺!他害了病,成日里胡思亂想,瘋瘋癲癲。他女兒害得也絕非是簡單的發熱,而是慢病,這十幾年斷斷續續,我們也為他請過諸多良醫,甚至都威逼利誘,但他們都說無力回天,只得等死。他因此日思夜想,遂發了瘋。臆想出諸多的幻覺來,有說什麼食人血饅頭便能好的,有他絕食一周便能好的,甚至有殺人的念頭呀。然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同情憐憫他,然他實在是病入膏肓,故而沒請他來。望姑娘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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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上天衣無縫。」從雨生笑著說。這是一種又冰冷又頗有些溫柔的笑容,顯出一種偉大的憐憫來。「姑娘,我問心無愧。」他的語調從容又堅韌,似乎有幾分事已至此的味道。陸玖叄徒是聽著,竟接不上一句話,但他卻覺得無妨。他握了握刀柄。
「我聽那人說,這舊神的皮囊,可以穿在身上,然後引燃,在烈火之中套中人不僅毫髮無傷,還可以祛除百病,益壽延年。」從雨生說完,半笑非笑地看著那人精緻斯文的面龐。那人也對笑著說:「這番話姑娘不覺得荒誕嗎?」
「是相當荒誕。」從雨生冷若冰霜地輕聲說,就像是在承認和自我說服,片刻,她又恢復了精神,笑著說:「大家在外面圍了許久,有何話說。」「姑娘,姑娘,」一位老朽站了出來,卻是硬朗地說:「我年輕時候,被村外的惡鬼所劫持,幸虧有舊神所救。舊神是一個極偉大的神呀。他全心全意地為了我們。但是他最初是一個可憐的凡人,家破人亡,凄慘得很。後來遇到了神明,半路出家,成了神。所以究竟還是陽壽有限,故而圓寂了。但是他死前說:『這身皮囊,希望也能為你們燃燒。』他雖然許諾了我們,但我們都以為這斷不能為。他還說,不要為他修廟,他希望他在死後可以成為一個人,而不因為信仰而復活。他要我們趕緊找到新神。我們知道他才是真心真意的好神,故而我們還是供著他。那瘋子,才是執念太深呀。」老朽邊說邊哭,聲音越發虛弱,但底氣卻愈發得足。眾人攙扶著他,用一種濕潤的眼神望著從雨生,就像是一片葉子上無數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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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惺惺。」從雨生笑得像是一個識趣的小姑娘,「三人成虎的把戲,要疊羅漢陣般高嗎?」
眾人見從雨生舊是不為所動,便又有一瘦瘦高高,面黃肌瘦,頭纏著藍麻布的男子說:「姑娘為何不願意相信?莫不成,我們全鎮人都信口雌黃嗎?姑娘為何要苦苦相信那瘋人?這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見他凄苦,便偏袒他。」他又細又長的眼睛,瞳孔像是米粒一般大小。「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從雨生目光炯炯地說,「這倒是不假。我見你們一個個面相可憐兮兮,想必內心歹毒異常。」雖是可怕的詞,但從雨生似乎是毫不在意地說出來,顯出一派疲乏和寂寥來。「姑娘執迷不悟,我等苦言相勸卻作無用功,我倒是要問問姑娘,你究竟是何居心?」一臉上生著痣的粗人喊到,他鼻子上滿是肉疙瘩,痣上的毛往上挑。「我徒是從黃泉路上走了一遭,奉人囑託來取走這個皮囊。而這人,幸或不幸,恰是你們心心念念的舊神。順便來取走玲瓏杖。」從雨生不緊不慢地說道。
然而話音剛落,人群里便躥出一年輕力壯的,脖子同臉一般粗,短粗眉大圓眼的來,將一金杖往從雨生身上砸。
陸玖叄當即要以刀攔之。那杖卻似乎如同山崩,勢不可擋。陸玖叄卻也不讓。正當要錘下來時,那杖卻被從雨生輕輕握住了。66
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凝滯在原地,眼裡流露出恐懼和卑怯來,就像是被濃濃的水泥抹了一身。那身強力壯的,仍舊是不死心,渾身漲滿了青筋,眉心蜷縮,面目猙獰,痛苦異常地使出渾身氣力,用力地將杖往下壓。然而紋絲不動如從雨生的臉,她舊是那半打趣的神情,說道:「守株待兔到夜深,便無路可走。」她臉上沒半分得意,也無怒意,反倒像是積在石窪里的亮灰色的水。
那孔武有力的,只得不斷地使勁,雖然是無用功。然而他內心茫然極了,他覺著他倘若不榨乾自己,他便將會被剝奪存在的意義。他背後發涼,卻又頭昏腦熱得厲害。他渾然不知,他兩眼無光,雖架勢十足,但卻空虛得唯有卑怯和僵硬。他眼神里似乎流露出一種懇求來。
「所以現在,」從雨生眼裡下起一場綿綿細雨來,無數的遊絲在空氣中落寞地徘徊著,「讓我們走吧。」所有人又驚呆了。或許說人們本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但這一著卻始料未及,他們啞口無言於從雨生此時此刻的疲乏和冷漠。無形的雨開始從她的眼裡瀰漫出來,給一切以一種冷淡的刺痛。他因而似乎成了拂去這刺痛的不二人。故而他陷入到一種自我的泥淖里。他牙間碎語著,拚命地想要壓垮她。在無比漫長的這幾秒里,又突然,發覺自己其實是在用一種無力的,蒼涼的靈魂在招架,他恨自己的肉體軟弱無能,成了一種累贅。但他又立馬轉念一想,肉體才是引以為豪的資本,是靈魂的過錯。靈魂絕對不能夠掌握肉體,否則人便會手無縛雞之力,他忖度。他不自覺輕輕地鬆開了玲瓏杖。他如釋重負,感到一股怪力扯開了血脈,橫行霸道。
從雨生輕輕地握了一下玲瓏杖,玲瓏杖頭忽然燒起來。她一鬆手,它落在地上,斷成兩截。從雨生牽起陸玖叄的手,準備走。「姑娘留步。」那力大無比的,猛地說道,從雨生回頭,但見那人拔起那斷杖,使勁渾身解數往前一插,隨後一股極鮮紅的血迸射出下巴,眼前彷彿雨大了,白茫茫一片。又忽然聽見悶悶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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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淺藍色的霧像露珠一般落下來,鮮血作第二陣霧,像少女的裙一般翩翩而下。人們見狀,從那被咬得支離破碎的肉體上醒來,雙眼閃著五彩斑斕的豹子的光,像鳳仙花的種子一般彈射過來。一位老婦女捷足先登,將那身強力壯的踩在腳下,竄了過來,她伸出嫩綠仙人掌般的舌頭,接住這沙漠里的潤澤。她的舌頭在空氣中像蝴蝶一般震動著。空中舞動著無數的手,色彩繽紛,紋理各異。卻是千人一面,都像是久旱逢甘霖般感恩生活的模樣,如饑似渴地撲過來。一位左眼徒留一個小碟疤的,頭裹著白巾的人,將自己的眼睛奮力地扯開,像是黃金酒杯要承接聖水一般地歪著頭。一時間,你分不清人的臉和手,全是肉體,赤裸裸的肉體,滿是疤痕的肉體,滿是口水的閃閃發光的肉體,在血脈噴張。光在之間被吞噬,肉體與肉體之間,沒有縫隙,但有無數的小小的黑洞。
陸玖叄將從雨生背在背上,血一下子便濕透了他的背。他將腰間的黑刀抽出來,像是瘋子一般嘶啞地喊叫著,徒勞無功地左右揮動著,但渾身滿是口水和汗水熠熠生輝的肉團們無所畏懼,毫無怯弱地用手去擊打那把刀,用嘴去咬,用眼睛去射殺。陸玖叄退無可退,他可恥地哭了,他想要一切都沉默下來,但一切越來越躁雜。笑聲和希望氤氳著,綻放著,芬芳著。他的手哆嗦得厲害,於是他可笑地雙手握緊了刀柄,眼神里滿是負隅頑抗。神將死的時候,竟然如此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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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忽然強悍無比的人,在捅穿從雨生的時候,臉上露出一股無比的家畜般的狂喜,但立刻,他卻被他的村民們壓在地上,村民們眼裡射出的寒光,隨著他們的爪牙一快快撕開他的皮肉。他們猛地往血肉里一紮,渾身開始扭動起來。但不稍一會兒,便會被後面的人粗暴地,像是扯出蛆蟲一般地扔到後頭,就像是一種迫不及待的排隊。
片刻後,人群嘶喊著地向陸玖叄衝來,恍若低賤的鬣狗,排山倒海地來,給人以有一種不斷增殖的恐懼感。陸玖叄為此而始終不敢揮刀,他腦海里滿溢出一種幻覺:這眼前的,絕非是人的血肉,而是一種泥漿,倘若砍進去,只會粘上污穢且越陷越深。這種戰勝理智的恐懼在他的皮囊里遊動,他的內心卻是空洞地在跳動,並伴隨著彈跳的回聲。他腦海越來越熱,他感到鮮血全部湧進了腦海,將冷靜、藍色的海水蒸發殆盡。他的手在顫抖,因為一種臨危受命的緊迫感。他雖然為恐懼所掐住了鎖骨,但他依舊想要救出從雨生。一種奇怪的儀式感,他覺得他應當在所不惜地救下她,比知恩圖報還要奉獻得更多。因而他雙手握緊了刀柄。
人群像是一種粘稠的流體。起初人群蜂擁而至,但越來越慢,疊得越來越高。他們似乎陷入一種頗為可笑的競爭里。儘管如此,也有人放棄,開始舔舐地上的血跡,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來。像樹枝一般生長過來的人群,像籠子里的蛇一般相互纏繞,呈現出一種富有毒性的姿態。陸玖叄冷汗如雨下。他想著轉身將牆砸開,卻擔心那一瞬間從雨生變會被扯下去。他腦海里越來越凌亂,他甚至頭昏目眩,淚光里隱隱約約看見自己當初掛在閣樓上的慘象。在一雙手終於要觸碰到刀刃的時候,陸玖叄當即便斬下了它,但立刻一張張著大嘴,舌頭扭動著舔著門牙的,瞪大眼睛的臉就撞在陸玖叄的手肘上。陸玖叄急忙穩住,卻發現一雙手已經繞到了背後,與此同時他的雙腳已經被牢牢抓住,又同時,一拳已經砸進他的腹部,他連嘔吐的時間都沒有,頭便被摁住砸在牆上。當他痛苦且竭盡全力地睜開眼時,他驚恐地看見一張血盆大口,正撲過來,準備咬下他的眼睛。
正當此時,忽然數千條燃燒著的手從牆後撞出,輕而易舉地擊碎了任何觸及之物。人群徹底變成了殘缺的肉團,像巨大的氣球一般癟下來。血像爆漿一般,將一切染成不可彌補的鮮紅色,然後腐朽了一般地變得黯淡發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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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燃燒著的,幾乎是金色的,氣勢洶洶的成千上萬隻手,像是大炮一般轟爛了陸玖叄眼前全部的一切,廟宇的牆灰飛煙滅。血肉模糊在地上,像是病殃殃的苔蘚一般。那無數的手,在轟出百來米後,向天空肆無忌憚地生長,在狂風呼嘯里,長成一株碩大的,宛若巨人手臂的樹。陸玖叄恍惚地從其中,一瘸一拐地走出來,雙眼空洞。這棵樹在空氣中近乎狂暴地燃燒著,無數的火星像蝴蝶一般翩翩起舞。他看著眼前橫著的那些平房,黑色的瓦,青灰色的磚,黑色死了一般的窗戶,還有幾盞昏昏沉沉的高高掛的紅燈籠。它們匍匐在地上,就像是將近餓死的怪獸。狼色的天空雲霧繚繞,虛弱的光像死魚一般。陸玖叄終於渾身鬆懈了下來,但隨即便渾身無力,跪在地上。他當即又清醒起來,轉過頭去,卻發覺從雨生已然成了一張皮,披在他的身上。他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頭僵硬地沉下來,看著碎石滿地,手一松,刀落在地上,發出寂寞且冰冷的聲響,雙眼無神卻耿直。他開始大喊,但剛發出一聲便梗塞住了,繼而便嗆到了,他一下子雙手撐在地上,眼淚,鼻涕,口水像血一般灑在地上,映著空中飛舞著的火蝴蝶。他是多麼希望自己能一口口地吐出鮮血來,但是沒有,但這卻加深了他的痛苦,似乎苦痛來的不夠,便會百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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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玖叄的眼淚、鼻涕、口水,從地上細微的裂隙里沁進去,隨後慢慢積成一小小的水窪。陸玖叄忽的聽到了一聲:「大俠,男兒有淚不輕彈。」說完,還輕輕地笑了。陸玖叄定睛一看,水窪里浮現出從雨生的臉來。陸玖叄喜出望外,一切都拋之腦後,就像是被一種虛無的棉花所塞滿。
「啊,那張皮請趕快丟掉吧。真是怪丑的。」從雨生嫌棄地說。陸玖叄苦笑了一聲,將皮從自己身上輕輕地取下來。
「沒有肉體是一件不可求的好事。肉體從來都是一種桎梏。」從雨生笑著說。陸玖叄覺著從雨生的手從水窪里伸出來,撫摸著他的臉龐,「驅使肉體的,是對肉體的執念。人對於肉體的欲求愈高,他的肉體便會愈強。所以方才那些人,忽然怪力。」陸玖叄笑得更苦了,就像是枯萎了的蘋果。他的眼淚不爭氣地漱漱地滾落下來,但他立刻便接住了,又極快地用上臂擦了臉,雙臂撐地,伏在地上。從雨生反倒是小女生般地說:「我聽人類多年,人話卻依然說得奇怪。」她頓了頓,露出小小的自嘲的表情來,嘴唇往上翹得可愛,「沒準是因為人類說來說去,只有那些話呢。」陸玖叄看著她舊是那副原諒一切的模樣,痛苦地抿了抿嘴,破涕為笑起來。
從雨生忽然嚴肅起來,但仍舊是極溫暖地笑著:「你的肉體是肉體,你的靈魂是靈魂。千萬涇渭分明。」說完,又活潑地笑起來:「你知道人類和神明有何不同嗎?」陸玖叄搖搖頭,他不願意思考,只願意不斷地祈禱,時間能永遠地暫停,不會有風吹碎這水面。「神吶,只是很單純的皮囊加上虛無縹緲的靈魂。而人類,有胃,有腸,有心臟,有腦海。既是靈魂,也是肉體。」她露出慈祥的表情來,似乎要原諒一切般,但深處里,又遊動著一絲憂慮,但這股憂慮,也似乎閃爍著寬恕的光來 。
忽然,四周湧來遮天蔽日的霧潮,就像是要彌合的大海一般。陸玖叄分明覺得這些舞動的霧氣,像是無數的扭動的,嗷嗷待哺的靈魂。光線愈來愈弱,從雨生的臉也愈發地模糊。陸玖猛的往水泊里一紮。頭破血流。水泊也被撞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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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玖叄胸悶極了,他感到一股極冷極躁的氣在渾身滾涌,他的頭隱隱作痛。有一隱形的大鎚不斷地捶打胸口,腿像是粉碎了一般又輕又可笑地系在腰下。他痛楚極了,但他似乎也在像吸食水煙一般大口吮吸著這苦痛,這苦痛讓他安詳,平靜,讓他沉迷悔恨的心得到瘙癢般的滿足。他猛的一下子向後翻,仰面摔在地上,睜開了苦痛的眼睛,發出一聲最自欺欺人的嘆息。
卻看見自己躺在床上,但顯然枕頭已然濕透了。從雨生用濕巾給陸玖叄擦冷汗。陸玖叄驚愕地說不出話來。但這種驚愕立即便被一種喜極而泣所消融,陸玖叄當即坐起來,眼淚像是春天的小溪一般,他喜悅地聽到自己像小溪的舞步般的心跳。從雨生壞笑著,細心地擦拭著。這是一種極美好的沉默,就像是日出時分燦燦發光的葉子。窗外,所有的房子空蕩無人,灰舊的磚塊有氣無力地耷拉著,屋頂像喪氣的人一般幾乎要垂到地上,瓦塊就像是被蜘蛛絲黏連在一起。碧綠的樹在其間忍氣吞聲,但似乎聽到了春風而搖曳起來。大紅燈籠照舊熄滅著,冷漠地像是不願意燃燒。各家門上貼的一模一樣的左右門神,卻是嶄新又鮮艷,凶神惡煞又搖尾乞憐。一條藍綠色的河牽著楊柳的手,流向遠處,極遠處分明有一團極亮的火團,你定睛一看,是一棵碩大的正在熊熊燃燒的金色的巨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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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玖叄笑著說:「我剛才大夢一場。」他感覺濕漉漉的額頭清涼極了,隱隱約約有些眩暈。
「嗯,我知道。」從雨生笑著說,紅色的眼影已然消退了,青藍色的眼眸舊是閃著熠熠的光采。「嗯?」陸玖叄有些疑惑,內心也愀然一緊。「我見你輾轉反側,面色多變,料想到定有夢來。」陸玖叄如釋重負地笑了笑。從雨生擰了擰濕毛巾,伏下身子擦拭著陸玖叄的臉。陸玖叄有點茫然失措,唯獨覺得兩股瘙癢在體內體外蠕動,但屏住了呼吸,強裝鎮定地像木頭一般杵著。反倒是從雨生含著點點壞笑。
「再睡會兒吧。」從雨生笑著說,反倒似乎有一股憐憫和嚴肅,顯露出一股母性來。陸玖叄點了點頭。從雨生繞過去將窗戶關上。褐黃色的窗紙色塊相互拼接,就像是一片固態的沙漠,但單薄得似乎呼出無限的虛弱來。
「柛呢?」陸玖叄忽然問了。「下廚。」從雨生言簡意賅。陸玖叄躺了下來,感覺被子溫暖又柔軟,似乎要與他合二為一,但他蜷縮著腳,隱隱約約覺著倘若伸直,便會陡然受著遠處的寒襲。他感到時間像是被刀斷開的水流,在停頓處激涌卻不可看清。他閉上了眼睛,看見時間像柳枝一般垂進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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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暗黃色的舴艋舟,船頭又尖又細,刺進月光伏在水上休憩的身體,月光卻流動著吮吸著它。巨大的月亮高懸在眼前,底端的圓弧似有若無地親吻著湖水,水也一陣陣地輕輕躍起,去回應這種傾瀉。陸玖叄回過頭來,看見一個女人在劃著船槳。
「你醒了。」是很冷冰冰的聲音,像是立春的冰。「嗯,」陸玖叄一時語塞,只得說,「我醒了。」說完,便驚慌起來,但立刻那頭便又傳來:「這是夢。」陸玖叄看著黑色的清涼的泛著一泡泡魚肚白的湖面,喘了一口短促的氣。「想醒來嗎?」那黑影又說。黑影是如此朦朧,似乎穿著極長的紗,臉又深深陷進蓑帽的黑影里。夢從來不給人真正的驚慌,因為一切在可以逃離的幸運的前提下。夢僅僅是一場不由自主的嬉戲。「想。」「好。」她平淡地說,似乎並沒有任何的興趣,又似乎她已然耳熟能詳。陸玖叄問:「所以現在是去哪裡?」她輕聲說:「帶你去見某人的一場夢。」「嗯。」陸玖叄輕聲地頓了頓,這女人的聲音似乎有一股不可捉摸的魔力。
船緩緩地行駛,船身逐漸為水所淹沒。陸玖叄有些許驚慌。水涌了進來,卻將陸玖叄託了起來,他感到自己行走在女人的胸脯上,又柔軟又溫暖又不可思議。他驚異地看著水面,水面里映出自己蒼白瘦削的面龐。他情不自禁地蹲下來,伸手觸碰了下水面。漣漪擴散開來,水開始塑造成一片平原,眾多憑空湧起的水柱凝固成房屋,波浪成了或奔跑或行走的路人,山川,花草樹木,全部湧現出來,一切像極了一場玩世不恭的遊戲。人群熙熙攘攘,毫無介懷地將他頂來頂去。他辛苦地掃了一眼,黑衣女人已然消失了。他吃力地擠了出來,卻一個踉蹌,絆到一個門檻,向後一倒,但慶幸有所預料,雙手向後一頂,人又站了起來。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一個滿面油光,兩頰摸了腮紅的瘦男人,頂著一頂黑色的高方帽,興高采烈地問。那頂帽子鏤著一些簡單的圖案,裡面是一層黑紗。下巴處綁著結,各串著顆藍色的珠子。陸玖叄答了,坐了下來。那人往前台一躥,須臾又半顛半顛地來了,喜氣洋洋地說:「客官,要嘗試本店的拿手好菜嗎?」陸玖叄擺了擺手。那人不依不撓,信心滿滿地說:「客官,看那兒。」陸玖叄順著指頭往那一瞧:
一頭圍著方巾的人,衣服胸以下,袖子肘下繪著藍白相間的波浪,白色處向外扇形地伸出一把把形式各樣的廚刀來,胸口分明用鮮血塗著一個粗大的同心圓。細小的眼睛,塌鼻子小小地縮在臉上,嘴巴蒼老地萎縮著,唯有鬍子是又粗又黑,煞有精神地像是面盾牌一般懸在人中。他左手提起一把尖刀,右手將一隻魚從一透明的桶里取出來,喬裝著神情自若且輕鬆愜意地將肉片削出來,搖擺著手,時不時地還旋轉著刀,做著些花里胡哨的東西。那魚的眼睛眨了幾下,便回著了瓶里,似乎若無其事地又遊動起來,完全沒有聽著瓶子對面的客官的驚呼,和狂熱的鼓掌聲,也似乎全然沒有看到周圍人「哈哈,是第一次」的眼神,只是歪著身體。那人露出心想事成的欣喜來,一邊示意客官,一邊敲敲瓶子,那魚受了驚慌,轉頭拚命地扭動著,以至於撞上了瓶壁,就像是身強體壯的魚一般。那位客官心滿意足,矜持地挽了挽袖子,將自己桌上的小肉碎摸了起來,逗弄地撒了進去。那魚又輕鬆活力地竄上水面,親吻起他的手來。客官嘴裡發出歡快的聲音來:「啊,可愛的小寶貝。」又轉頭來,大方地豎起大拇指:「大師,百聞不如一見。」那刀客鞠了一躬,姿態謙卑地退下了。那客官的頭上分明長出了鹿角,陸玖叄因而眨了眨眼,定了定神,發覺那仍舊是顆純樸原始的人的頭顱。
「如何?」未等陸玖叄緩過神來,頂著方帽的人便神采奕奕地炫耀地問道。陸玖叄只感覺啞口無言,心又涼又熱,眼前現實和回憶分明地混淆起來,那小二半邊臉是只河豚,身下的肋骨卻只剩下乾乾淨淨的骨頭,人的眼睛神采奕奕,那動物的眼神卻凝滯著,就像是動物的眼睛。只得說:「這與我何干呢。」說完,渾身一軟。那魚扭過身子來,露出全無肉的排骨來。水面上又分明映著長滿鮮花的鹿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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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玖叄點了素麵。
鮮綠的蔥花繁星般地睡在金黃的麵條上,而木耳則像是黑色的肥美的魚一般半浮在西邊,東邊則是嫩紅的西紅柿片,金黃的籽閃閃發光,橫跨兩者的是一葉青菜,乳白色的湯像是無夢的姑娘一般。和以往的完全不一樣,就像是一種別有用心的質樸,一種像是米飯的肉糜。很扁很平的筷子,使用起來異常難受,似乎像是朝一種可笑的意識靠近,但陸玖叄沒這樣想,充其量他只會覺得異處風情,但他連這樣想也沒有。他吃了一口面,又要流眼淚下來。
「麵條就像是被記憶寄宿的幼蟲,被操縱地往你的肉體里鑽,要鑽到骨子裡,要蛀空一切,成為孱弱的皮囊。」忽然對面傳來一女子的聲音。那是一個帶著面具的女人,白胖娃娃一般,又粗又短的美貌,像狐狸一般的眼睛,微微撅起的嘴唇,以及將五官全包含的一個巨大的猩紅的圓,就像是一枚碩大的眼睛,甚至比雕刻的更為真實。陸玖叄握住了刀柄。「不僅僅是麵條,一切東西都會這樣。整個世界都是記憶的宿體,不斷地被偷取著營養,慢慢腐朽,最後成為巨大的臃腫的屍體,爆裂成虛無。」她神神叨叨地如此說道。
「你是誰?」陸玖叄問。
「我不樂意給你我的名字。你的頭腦里分明已有了我的虛影。而那個身影也將秘密又公開地奪取我真實的存在,倘若我將鑰匙託付給你,那麼我將一無所是。」她再次神神叨叨地說。
「你為什麼在這裡?」
「因為這裡是世界的一場夢。所以我無來由地在這兒。你若是要問無來由,那麼我覺得它是一種冷淡。」
「你要做什麼。」陸玖叄有些疲乏,他聽不清任何一個字,它們像是一朵朵長滿葉脈的光,除了堆疊和色彩之外,就是眩暈。
「我是來告訴你,夢開始了。」她笑著說,那紋絲不動的面具卻似乎也透露出令人驚駭的笑容。
陸玖叄驚醒了。空氣像蟲子一般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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柛的衣服像是被燒毀了一部分,還有點點橙紅的火星像是靈魂一般在無力地呼喚,攀附在藍灰色的又薄又脆的邊緣。兩株小樹突破灰色的魚鱗一般密布的之字形石板,從地上拔起,又生出相對的兩根枝椏,纏繞在一起。從雨生接過柛端著的鍋,將其吊在小樹之間。柛捋平裙子坐了下來,一顆燃燒的金色的樹從鍋下方長出來,像是八爪魚一般纏住了鍋,火舌猶如柔軟的葉子在隨風搖曳。嫩白色的湯里泛著棕色偏黃的香菇,油綠色的一環環蔥,肥魚弓著身子,頭和尾巴高高翹出水外,兩眼就像是凝滯的水。柛指了指這魚,微微笑了起來,就像是櫻花落在了水面上。
三人席地而坐。客棧的桌椅全都堆疊在四周。毫無規則,層層疊疊,為橙黃的火所照亮,顯得油膩膩,黑色的條條杠杠的影子在表面任意地曲折,就像是蜘蛛網一般。光圈像一顆肥大的油滴,無神地掛在任一處,在黑色和橙色之間顯得變扭又蒼老。在東倒西歪的桌椅的環形圍城之間,火又溫暖又顯出一種命定的頹勢來。黑夜悄無聲息地逼來,越來越強烈,越來越狂熱,就像是食腐肉的鬣狗群,在鼻子里吐出黑風來。
「書上說,」陸玖叄說,他將碗放在地上,「月亮是一隻北海的獨目巨鯨的眼睛,它每晚都越出,在天際飛翔。」他頓了頓,又轉口說道,「任何在黑夜裡嚮往光明的人,都會變成送上門的獵物,被它一口吞下。」
「不認識。」從雨生說,抿了一口湯。她藍色的眼睛裡飄蕩著一股說不上來的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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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斑斕的草繩,從面具後面像是藤蔓一般密密麻麻地生長出來,垂到地上。圓形的面具,塗著樺樹一般的白色,上面用火燒出巨大的圓形的眼睛,黑色的幾何形狀的鼻子,鼻孔則是金屬的圓環,嵌在盾牌一般的圓形面具上,中間是鏤空的。圓環上綁著彩色的草繩,像是雞冠一般繞過頭頂,混入瀑布般的色流中。鼻子下則是一條豎直的線,兩頰處畫著三對眼睛。那圓形面具上,又擎著一個亮閃閃的銀色柱子,像是樹一般生長出對稱的八根枝丫,彩繩纏著枝丫垂下來,像是八隻脆弱的劇毒的腳。
他們緩緩地穿過從雨生離去時留下的濃霧,包圍了陸玖叄和柛。柛顯得有點漠然,但似乎還是有一絲不可思議。那些怪物,從身體里取出一把短小的權杖,頭朝下砸擊著地面,發出似乎是一種女性的笑聲。它們一開始顯得既有規律,但不一會兒便雜亂無章,除了一種原始的狂熱像是瘟疫一般涌動出來之外。陸玖叄故而拔出了劍。那些怪物張開了面具正下方的血盆大口。巨大的獠牙和涌流的橙黃色的口水。那面具就如同一隻巨大的眼睛,詭譎地長在上嘴唇上。他們盡全力地張大嘴巴,頭不斷地隨著身體上下搖晃,那口水,便也一陣又一陣地灑在地上,伴隨著癲狂的女性的笑聲,還有如同鼾聲一般的喘息聲。陸玖叄將刀一揮,試圖驅趕它們。
忽然,其一猛然雙手砸在地上,嘴裡仍舊念念有詞,身體扭動。它驀地如同箭矢般射過來,如同彩虹湧來。陸玖叄側身,將劍一橫。那道彩虹頭端一分為二,濃烈且鮮艷的大紅色從裂口中噴射而出。陸玖叄心有餘而力不足,向後一個踉蹌,劍脫手而出,同那團彩色的怪物一併摔在地上。怪物的屍體溢出一些橙色的液體,就像是昆蟲一般。而後周圍的怪物,也一併跳上來,結果撞在巨大的石牆上。那些怪物紛紛落在地上,卻也仍舊歇斯底里地扭動著,四足攀爬上石牆,意圖跳進豁口。陸玖叄趕忙拾起地上的劍。碎語淅淅瀝瀝。
陸玖叄一個箭步,雙手持劍,斬下一頭的頭顱,反身一揮砍,將身後的怪物攔腰斬斷。地上不斷地刺出石筍來,將怪物刺穿。然怪物不斷地用手和頭,砸擊著石筍,嘴裡仍然念念有詞。有個別,石筍徒是能將其擊飛,卻不能傷其分毫。他們念得愈發地快,愈發地狂躁,極致地癲狂,口水如同瀑布一般。有甚者已咬破了舌頭,鮮血像是一種氣浪一般在口水裡旋轉。那些堅硬的怪物,如同昆蟲一般飛速地奔襲而來。陸玖叄身子一壓,將其一挑飛,另一已至其眼下,他手一轉,意圖將其掃飛,卻結結實實地被其脖子攔下,手當即便麻了。他立刻後退一步,另一腳往下一踩,將其踩在腳下,電光火石間,將劍刺穿其脖頸。然已被一頭怪物撞開。劍又脫手,落在地上。陸玖叄使勁踹了一腳,將已撲上來的怪物蹬出去,然怪物仍舊是緊緊抓住陸玖叄的腿,故而只是踉蹌了一下,仍舊探上頭來要撕咬陸玖叄。陸玖叄當即一拳。那怪物被打落在地,然立刻又已經蓄勢待發地要衝上來。忽然一顆樹拔地而起,如同巨手一般將怪物摁在石壁上。那怪物卻是早已靈敏地爬了出來,在樹榦上俯衝下來,嘴裡癲狂地急速地狂喜地吼叫。陸玖叄拾起劍,千鈞一髮,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一刺。
一瞬間,暴風雨落幕般地寂靜。那怪物的手,已經點在了陸玖叄的眉間,然那劍刺碎了怪物的面具,從彩繩之間穿出,沾滿了黃色的粘稠的漿水。陸玖叄確認斃命後,將劍立刻抽出,然後雙手當即全力一砍,將斬下其頭顱。向後踉蹌了兩步,回頭看了眼柛,筋疲力盡地笑了笑。
77
「蜘蛛。」柛說。
陸玖叄有些茫然失措,一瞬間他腦海里泛起千百個疑惑,但這些疑惑一初便是建立在一種理所應該上,故而本身便也只是虛影。
「這些便是蜘蛛嗎?」陸玖叄問。
「不是,是信徒。」柛淡淡地說,靜穆又悲傷,「想來是我離開了紅城,潛伏在陰影里的生命又蠢蠢欲動。」陸玖叄問:「蜘蛛是已然被殺死了嗎?」他顯得有點緊張,一種莫名的壓迫感如黑雲翻墨。他耳朵里甚至聽到熱風涌動的呼吸聲。
「蜘蛛,乃是生命。生命既能被殺死,又不會被殺死。」柛說,渾身乏力一般,頓了一會兒,她又欲說還休。「回紅城吧。」柛終於說道。
墨綠色的河水靜靜地流淌,兩旁一叢叢蘆葦生機盎然,自信滿滿地隨風武動,就像是身經百戰的沾滿黃沙的將士。一種生命的壓迫力在春天裡肆像是洪水般涌動。鮮綠的枝椏之間閃閃發光的蛛網隱隱約約地流動著,散發出母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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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城的門,碎裂了大半。鮮血已經凝固在地上,像是無數蟲子的屍骸,或者一位姑娘燒傷的疤痕。陸玖叄望進去,屍橫遍野。人們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肉體無一例外地被開膛破肚,衣裳為鮮血所染紅,其原本的顏色反倒像是黴菌增生一般。然而意料之外的,便是不僅僅橫著疊著普通人,還有穿著鎧甲的士兵。頭盔依舊是整整齊齊地扣在頭上,而頭卻是不一地扭曲著,甚或是如同咬爛的蘋果停在地上。攤子全已東倒西歪,破爛不堪,瓜果蔬菜,皆沾滿了血跡和泥濘,殘缺地滾落在四周。店鋪的牌子多也折斷了,摔在地上,或是套在屍體的脖子上,手上。斷壁殘垣,柱子也斷了無數。有的房屋已然徒留下半個身子,就像是被一拳砸個稀巴爛。煙塵瀰漫在所有的廢墟間,似乎成了唯一有生氣的幽魂。極遠處的地母塔,也已然被攔腰斬斷。
柛一言不發,默默地從破洞里走進去。陸玖叄便小跑上去。忽然間,從廢墟幽暗的角落裡,爬出許多之前的怪物,披著色彩斑斕的草衣,那蒼白的面具格外可悲。它們爬蟲一般四足著地地,凝視著二人,顯出一派捕食者所特有的耐心,冷酷,和超凡的信心。他們環繞著二人轉圈,張開了面具下的血盆大口,露出四排尖牙,和兩個碩大的獠牙。嘴裡開始念念有詞,粘稠的口水數柱懸在空中,伺機待發。
終於它們沖了上來。柛二話不說,將陸玖叄腰間的劍拔出,插在地上,一瞬間柛的頭髮從銀色變成無數綠色的細長的長滿嫩葉的藤蔓,地表被深處的力量所崩裂,碎成巨大的碎塊四射開來,將怪物砸成肉醬,鮮血噴涌而出,順著地勢流往柛的腳下。柛站在血泉里,鮮紅色的血流像是大地的靜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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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遠處的煙樓頂突然炸裂了,一道黑影從中直躥雲霄,又當即從天而降,將眼前的一切震撼出去。茫茫的黃土驚濤駭浪般裹挾著磚塊和屍體,鋪面而來。陸玖叄用手臂捂著眼睛,吃力地維持著平衡。眼前的黑暗裡,他又看見一隻巨大的,長著八隻血紅色眼睛,渾身黑紫色毛密布的蜘蛛,狩獵般地撲來。他大驚失色地張開了眼睛,黃色的縹緲的煙塵像飛蛾一般輕輕地飛向太陽,而清澈的陽光稍稍刺痛他的眼睛。但他立即便看見,黑色的堅硬的,如同扭曲的水晶一般的滿是鋒刃的一根巨錐,目光隨之,是一生著八柱如此的腳的,的確類似蜘蛛的怪物。它豎直向上的腹部猶如一個倒置的螺旋,頭則豎直向下,像是粗鐵絲纏成的球,在絲線的缺隙間,則是一隻又一隻大小不一紅色的眼球。而柛則已然被刺穿,摁在地上,頭髮已是褐黃色的枯枝敗葉了。
陸玖叄往後退了一步,他腦海里浮現出一條黑色的,一切閃著煤炭一般坑窪且乾燥的虛弱的微小的光。一頭黑色的巨大的乾屍,從這林間的極深處聲勢浩大地跑過來。陸玖叄拚命地想要從口袋裡抽出火把,他伸手進去,的的確確摸到了,脆弱的細長的火把,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扯出它。但是卻扯不出來,他使勁九牛二虎之力,卻徒勞無功。他分明感受到了這不過是極輕的東西,他也感覺到自己的腦子已然使出了渾身解數,但是他發覺自己的手好涼好無力,他甚至似乎摸著一個物品一般感受著自己的右手。他越來越急,似乎有一把無形的鋒利的小刀從頭頂開始,一點點地切下他的皮肉,他的血像是一串小水珠一般輕輕地流下。他看見了那頭黑色的怪物。怪物將他舉了起來,他還在掙扎。他在黑暗之間扭動著身軀,他除了感覺之外一無所有,而這感覺,也冷冰冰得令人憎惡。他一下子驚醒了。
他看見那些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儘管沒有任何其他,他還是感覺到裡面冷酷的嘲笑。「沒有了信仰的神,」蜘蛛說話了,意料之外的是,這是一極其溫柔的如同女神一般的,給予人無數信心與幸福的聲音,「不過是長著動物尖牙利爪的孤狼。」她將另一隻前腳插進了柛的頭顱,「你便是她的哥哥嗎?」蜘蛛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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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陸玖叄渾身一熱,身體似乎輕微地熔化了一般。他腦里猛然浮現出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將稚嫩的小手伸來,兩眼無邪地想要觸摸什麼。忽然之間一陣灰黑色的長著尖牙的霧襲來,將孩童淹沒了。這一切如回憶般真實,故而陸玖叄往後推了一步。他覺得渾身無力,但這種無力才是真實的。他輕輕地,不自覺地咬著嘴唇,雙眼爬滿了恐懼的血絲。
「啊,這種眼神,」蜘蛛的瞳孔扭曲成微笑的嘴唇,「似曾相識。憤怒,恐懼,自卑。許久不見,卻一點沒變呢。」陸玖叄咬牙切齒地拔出黑刀,雙手握著,抖動不止。
「啊,你已經丟了那把引以為豪的劍了嗎?」蜘蛛笑著說,她的聲音有一種詭譎的迴音,一字一字地倒回來念,像是一種幽暗的輪迴,「你看起來真是疲憊。你這般疲憊,連死亡都不願意來拖你。」蜘蛛又笑了,她的笑聲如同泉水叮嚀,溫柔又清爽,是極美的聲音,「你父親用我身體澆築的劍,」蜘蛛笑著說,將前腳點在地母的劍上。前腳膨脹起來,變得強壯,堅硬,如同石柱。忽然那劍猛然炸裂出藍色的火焰來,熊熊火焰像是人潮鑽破頭皮般湧進那黑色的石柱。當即那石柱鼓起無數的泡泡,爆裂開來,流出橙色的膿水來。蜘蛛喜出望外地歡笑著,將前腳一甩,落在地上的卻是一隻極白的人的手,沒有指甲也沒有皺紋。「這麼多的人性。」蜘蛛感嘆道。
「那麼你的劍呢!」蜘蛛的眼睛突然瘋狂地旋轉起來,像是困獸一般瘋狂地奔跑著,如同行星般公轉著。時或變成十字形,時或變成一個中心有點的空心圓。她貪婪地,自傲地,猶如君臨天下一般狂笑著。聲音變得稍稍尖銳和粗啞,迴音變得更快。突然它所有的眼睛都指向陸玖叄,陸玖叄覺得一陣疲憊如同地平線的陽光如黑霧般擁抱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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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蒼白的手看起來並不具有肉感,而像是一種中間態的蠟質。它顯得很狂躁。它重重地一遍遍將手砸在地上,這隻顯得尤為長的手,就像是一種怪異的體外之物。它的上臂已然同它的腳一般長,下臂半伏在地上,手則已經因砸擊而脫臼了。它像它的那群信徒一般嘴裡碎碎念著,越來越躁狂,彷彿這咒語反過來侵染了它的靈魂,一發不可收拾地劇烈地共鳴下去。
它兀得跳至半空中,從陸玖叄的頭頂而降。陸玖叄抬頭看去,那頭如嘴裂成兩半,然而更驚恐地說,他看見了嘴裡有如深淵般的不可描述的黑暗的油狀的漩渦。
我被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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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紅色的天空,在遠處有一黑色的洞,像是反向的肚臍。以那洞為中心,有諸多的寬度不一的各色的同心圓。一些類似於岩石的碎屑漂浮在高空,就如同是無數長著翅膀的神在監視著大地。它們零散又整齊,就像是從大地上扯下來,又被詛咒給大地的。
然更怵目驚心的,則是陸玖叄身處在一個巨大的斜坡上。這斜坡上東歪西倒著各式各樣的建築,極其違和地各自突兀地倚靠著,相互壓著,死在這裡。他們大多已然破碎不堪。陸玖叄向後望去,這斜坡似乎與天相接,而且極遠處,有似乎由一種透明的類乎琉璃的硬質的東西,在反映著天空刺骨的血光。它像鱗片一般密布在那建築表皮上。陸玖叄覺得它們像是無數的眼睛,一種耐受了所有苦楚的眼睛,又疲憊又滿心仇恨地注視著他。他不禁後退了一步,忽然絆了一下,摔在地上。在那恍惚的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這空氣竟是空蕩蕩的,這種奇怪的感受像是一種若有若無的雲霧撩撥著他的肌膚。他摔在地上,連疼痛也顯得疲倦。他忽然大字地安然地躺下了,心想著這裡大約便是死人的歸宿。
他想起兒時讀過的那本書上一個配角的故事:一個叫做十八的人,喜歡吃人,就用一種顏料將自己的口腔塗成夜空的模樣。有一日,便安排一個人來本村裡做道士。他事先將全村人消息透露給假道人,這假道人便成了人人眼中的活神仙。繼而又安排道人一日與他算命。道人命其張開嘴巴,接著驚呼:「此乃大神,嘴裡便是洪荒宇宙,小神見過大神!」說完便下跪磕頭。繼而又說這人,只要與他吃了,便能洗凈罪孽,去極樂地里,然他本人卻因為洗刷人的罪惡,將折損陽壽。十八便滿面正色地說:「為人民付出一切,在所不辭。」遂夢想成真。這雖然是個極假極可笑的故事,這世間怎會有如此蠢笨之人呢。
陸玖叄笑了笑,覺得自己現便在怪物腹中呢,興許罪孽便洗清了。他這麼想著,淚光里又浮現出從雨生的面容來。她斬釘截鐵地說:「假的。」他側過身去,整個人蜷縮在一起。
他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一切都向深處緩慢地塌陷下去。這怪物吃了這麼多東西嗎?他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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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陸玖叄躺著,卻絲毫沒有睡意。睡意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介乎於死亡與幸福之間,飄忽不定。他只隱隱地感受到無形的拳頭將自己的頭砸碎成一片片。
忽然他見稍遠處一道寒光,鋒利的劍尖直指著自己的眉間。他的目光沿著劍刃而上,看見一個長相如同骸骨般的人。陸玖叄不說話。無聲地看著他。他不清楚自己應當如何做,一個已然死了的人,還需要如何做。他突然又在想,這鋒利的劍,會不會像一滴冰冷的水一般。
人便猛然揮起劍來,要斬他。陸玖叄側身,立即站起來,將黑刀抽了出來。那人渾身漆黑,如同炙烤了一般。穿著一身從未見過的卻已破爛不堪的鎧甲,其昏黃得如同流淌著黃沙,且滿滿黏著是紫黑色的血跡。那人的右臂似乎是早斷了許久。他猛然挑起來,將劍重重地砸下來。
那是把極為碩大的劍,似乎雙手都不足以揮動如風。陸玖叄因而極快地往前,意圖以快致勝,迅雷之間,他的刀刃已然平穩地切破了那人脖頸上的動脈,並一往直前。泵射出的鮮血射出幾米遠,然陸玖叄的劍卻意料之外地無法動彈。定睛一看,那脖頸似乎成了一張嘴,緊緊地咬住了刀。陸玖叄立即一拳錘向那人的頭,將其擊出幾米遠。那鮮血如注的斷口卻又剎那間生出一模一樣的頭來。陸玖叄刀一轉,雙手合十,反手一斬,卻像是斬在灌了水的豬皮上,一下子滑開來。陸玖叄只好趁勢將刀插入其心臟。那人卻突然將五體全反轉過來,一拳將陸玖叄砸在地上。陸玖叄滾出一圈,撐著刀站起來,忽然間大笑起來。笑完輕輕說了句:「啊,又是個人怪。」
卻不料那人竟然聽懂了,自信滿滿地笑著:「蓋爾賤民也。孤可絕非爾所謂怪物,孤乃闖入此深淵之救世主,真命天子也。爾之以為孤怪,不過蜩鳩以為大鵬怪。肉體不過是外物。真人自然當有操縱皮囊之能。孤將斬殺盤踞於此的濕奈婆,拯救爾等未來之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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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你是誰?」陸玖叄問道。
「孤不知。」他的表情雖稍顯得凝滯,但語氣卻是平和且小輕快,「孤聞鐘聲而起,尋覓四處然廖無人煙。一日,偶或見之,方喜,倏忽有一白手,臃腫肥大,似乎從坡底而來,將人抓走。其人唯喊濕耐婆。而後,孤又遇數人,皆言孤乃真命天子。孤感其真誠,故願儘力而為,下坡以斬妖魔。」
陸玖叄覺得頭暈腦脹,那一枚枚字如同蛆蟲一般扭進他的頭腦。他了無生氣地問:「你不自知自己是誰,又為何稱我賤民?」陸玖叄剛有氣無力地吐出最後一個字,又當即後悔了。他覺得這應當是件無所謂的事情,然自己問了,卻顯得尤為無知和因此而淪落下賤。他像中了圈套一般懊悔不已,臉色又紅又白,如同春雨中落的花。
「爾自當以淚為鏡,照清自己。」他豪氣萬丈地說道,帶著些中年人所特有的胸腔的共鳴,說完又豪爽地笑了笑,露出一絲知曉極了的神情:「爾若一條喪家之犬,逐人車而終不得,累累然止步。」陸玖叄全然聽不懂這比喻的一絲一毫,然又出於一種深處的本能而半信了這番話,羞愧地要落下淚來。然當他陷入到這種低落中時,他又似乎有些開竅:他因由無知……然他的思緒卻立刻夏然而止,似乎撞上了一堵迷宮的高牆而羞愧地一溜煙消散了。他唯一認清的是,他現在既無路可走,又無路可退。他失落地意識到自己如此「安詳」地陷入死地,就像是一個低著頭看自己如同水波般的影子的孤零零的瘦削的灰黑色的孩子。他又驚訝於自己的想像。他忽然開始記起什麼。然而此時此刻回憶亦是無足輕重。他的精神在消弭,因為其存在喪失了意義,他囹圄於一種無知的深淵而無法自拔。
他甚至羞愧於自己的思考浪費了諸多時間。他因而為自己所迫地懇求道:
「請讓我同您一起下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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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玖叄和無名的人走在無數的密密麻麻的碎礫所擠成的如同黴菌滋生的餿飯一般的大地上,逐漸紅色的天空逐漸淡褪,然彩色的環仍舊是有。大地如此荒涼與沉默,就像是負傷累累的巨人。
在如同過度古老的廢墟堆積的大地上,偶或留有一些奇怪的東西。
一處地上像是豎立著墓碑一般,林立著眾多黑色的銹跡斑斑的武器,它們從一些陶俑人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里突兀地萌發出來,在人面上碎出一些詛咒般的可怕大窟窿;還有些從陶馬的身上刺出,有的則同馬身上的盔甲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在這些直立的武器邊上,尖上,頂著一些比陸玖叄眼睛略大的小人像。它們的手嚴絲合縫地緊貼著衣服,又粗又短的腳可憐地粘在底下,閉著的眼睛同櫻桃般的圓嘴巴則是畫上去的。唯是頭上有形式各異的碩大的卻粗糙的帽子,緊緊地箍在頭上。
有一個帶著藏青色高尖頂帽子的人,坐在旁邊。其圓錐般的帽子,又隱約有銀亮的光。那人衣領直直地豎起來,幾乎將面龐全遮蓋了,連眼睛都像是水中月一般。他不斷地將一枚金色的硬幣彈起來,又輕輕地抓住。「啊,我聞到了你的氣味。」他的話同他的眼神一起冷冷地盪過來,金幣如同活物一般溜進他的指縫,「歡迎你,無名的庖丁。」無名的人哈哈大笑起來,陸玖叄卻覺得又發熱又發寒。高帽接著說:「我聽見鐘聲了,從極遠處傳來,像是扶搖。這與你同行的人是誰?他長得如此飽滿,不像是醒來的人。」
他又將金幣高高彈起,抬頭看向空中翻轉的它:「也罷。一無所有的不毛之地,全然毋需在意這些揚塵。」
「揚塵?」陸玖叄問道。那冷冷的塗滿了一種輕蔑的厭倦的眼神掃過來:「生命。」他將金幣彈了起來,眼神如同險峻的岩石里的涓涓細流,「所謂生命,不過是一陣風的揚塵。」他忽然將手往遠處一指:「往前面去吧,有一處懦夫的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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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庖丁問陸玖叄:「爾有何惑?」陸玖叄微微地搖搖頭。庖丁欲言又止,又爽朗地大笑起來:「爾必然是一自恃己見,自以為是之人。」陸玖叄又搖搖頭,恍若舌頭爛成了石頭。然他卻開口說話了:「我一無所知。然……」陸玖叄似乎要說些什麼,但像是一害怕嘔吐之人的忽然不適,他感到時空在他耳邊鳴叫,他停滯著希望一切回到原初。那道胃酸終於順著食管而下,他眼裡嗆出點隱約的淚水,然後輕輕地笑了笑。庖丁也由衷地,爽朗地笑起來:「爾當真失人本質之好奇心哉。」陸玖叄卻忽然覺著很安心,他感到一種像是父親的溺愛。這一霎那,他希望有十萬八千里路在腳下。又因而在這個瞬間,他想到了烏鴉,他忽然又想要嘔吐。
聚落里有一顆碩大的樹樁,和倒伏在大地上的這棵大樹,樹冠在目所窮及處,如同擎天的雲。樹下零零散散坐著一些人,身著各異的裝備。「新的庖丁,你像我們一眾喪失了勇氣嗎?」「非也。」庖丁酣爽地大笑,「徒一人告此地於我。」「那還是當即啟程吧,此地盡只留著遊手好閒的人罷。人醒來,卻毫無鵠的,做不成庖丁,躲來此處,求人作伴,告慰年歲。人當真是可笑至極,總臭不要臉地覺著自己之於歲月,總是有一份相當厚重的義務在,然人不過是風沙泡沫,百年壽的荒草。」「雖荒草,亦盼春風。」庖丁爽朗地笑起來。
「不在此荒地時,總是要一日三餐。醒來此地,不僅是毋需飲食,連一隻蛆蟲尚且找不著。」說話的人翹著蘭花指的手很優雅地擺了一擺,眼睛裡閃著秀麗的光,「這人連動物也毋需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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庖丁問道:「爾等如此閑暇,豈不百無聊賴。」那黑暗處一人爽朗地笑起來,聲音渾壯得像是浪下的礁石:「這四下全是石頭,銅,鐵,我一有雕刻的閑情雅緻,二如今有揮霍不完的閑暇時光,三又有一群所謂的百無聊賴的閑輩,妙哉快哉。」那匠人的作品,全都陳列在地上,光從鏤刻著祥雲的石窗射進來,光里似乎有無數遊動的微小的白色靈魂在舞動。它們自黑暗以降,以光中舞蹈之姿態,又緩緩地落入黑暗的大地的胸脯里去。其中的一部分,卻是落入了石雕。那些石雕,遠遠談不上巧奪天工,但宛若是鶴髮童顏。它們與陸玖叄所聞所見的全然不同,盡數是擺著魁梧造型的健美的男子。他們高挑又強健,眼神里共通地涌動著一種神性的憤怒。強壯的肌肉線條分明地在它們身上縱橫,底下猶如流動著生命的岩漿。或俯身向下,雙臂振開,宛若有萬鈞雷霆為他所開;或持一長槍,桀驁不馴地搭在肩膀,目光同手一般伸向另一側,猶如箭在弦上;或昂首挺胸,一隻手正直又強有力地指向蒼穹,面色嚴肅且狂熱;或一隻腳踏在岩石上,手指如同審訊的烙鐵般輕蔑地指向一方,手裡的長矛自信地靠在肩頭,直指天空;或雙手攀岩狀,腳砥礪般頂著身軀,眼光卻越過肩膀向下看去,輕蔑中有絲恐懼;或腳踏峭石,右手肘壓於膝蓋上,俯身鳥瞰大地,似乎有萬丈光芒拔地而起而射入他的眼中;或形似走路,一隻手又不屑地要去撣肩頭的灰塵,扭頭輕蔑地看向後方,似乎有虛偽的神聖的東西在嘲笑它;或……匠人看見陸玖叄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些雕刻品,笑著說:「雕蟲小技。」庖丁見陸玖叄如此出神,便懇切地請求道:「爾見孤同爾等已絕容貌,何不就此機會,為其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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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人作相實在是難,然這位少年實屬貴客,我只好獻醜。」他爽朗地笑起來。那翹著蘭花指的人擺弄了一下眼前的乾草編成的鳥籠,附和道:「少年英氣颯爽,本自便是極好的材料。天妒英才前得趕忙刻個模子,免得暴殄天物。」那人雖是這般說著,卻又似乎是說給那空空蕩蕩的鳥籠聽的。陸玖叄因而想起了過去爺爺所說的這天是一穹廬,嚴絲合縫地蓋在大地上。那人又如媒婆般喜慶地說道:「少年喜好什麼姿態?」陸玖叄一聽,忽覺得羞澀起來,單是小小地微笑,腦子裡當即浮現出烏鴉站在白雪皚皚的懸崖上,在粉色的太陽里吹笛子的模樣。
「怕是小孩一時半刻想不出,不怕,但有老夫為他算上一卦。」滄桑的聲音從更深處傳來,烏漆墨黑。這聲音像是從生鑿出的孔竅中自發出來,洋溢著一種慈祥的權威。「小孩,不怕,你但往這深處望向我一眼,我便也審視著你了。」陸玖叄聽話地向黑暗處望去,目光猶如被抽絲剝繭般向一極遠處抽去。陸玖叄緩緩地感到一種恐懼,像是一隻冷颼颼的蟲子從腳逐漸往上爬,他的身子猛然地顫抖了一下,忽然覺著自己的臉被抱住了,他不禁往後踉蹌了一步,四周便傳出笑聲來。那翹著蘭花指的人潑辣地笑起來:「莫怕莫怕,權當他是座冰山。」「小孩,我看到了,我看見你頭系著鹿的頭顱,穿著蓑葉綠的衣服,衣服上印著圓紋,騎在一隻淺紫色的人般大的異獸背上,一手於胸口處拎著裝鳥食的小袋子,另一隻手高高揚起,餵食一隻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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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玖叄望著那塊灰白色的石頭,和那雙炭黑的手。那雙手一絲不苟地雕琢著,就像是撫摸一新生的嬰孩。逐漸那栩栩如生的臉上,便演化出他的臉來,恍若吹一口氣,便能茫然無措地來到這世間。
「這少年,當真是一副好面容呢。 神光離合,乍陰乍陽。」那翹著蘭花指的人說道,你似乎隱隱約約地還能看見未焦化的一抹宛若水蛭般的紅唇,妖冶地笑起來。匠人的手,卻比這笑容,還要再巧些。如同雙龍戲珠般,水到渠成地極快地完成了,然既沒有頭頂著鹿骨,胯下也無異獸。匠人真誠且傷感地說道:「巧婦尚難為無米之炊,況乎我徒一興趣使然的門外漢。」那灰白色的少年,凌空舉起一隻手來,指尖頂著烏鴉爪尖,四目相對,猶如有一股不凡的東西由此流動且傳遞了去。
「有何好感傷?」那抹紅唇又動了起來,「這少年自會走下去,遇見鹿與異獸。豈會同我們這些鼠輩一般,心甘情願生吞時間的臭屁。」話鋒一轉,「少年,你有所不知,眼下,已到了酣睡的美好時光。雖說外面始終是朗朗乾坤,但人自然是會疲乏。況且,這眼睛睜開的時候,無所事事,眼睛閉上時,卻能有大千世界。做夢,已成了最終的消遣。要不,少年,你也暫且在這小睡片刻,體會下極晝的人夜。」話音落了,便從黑暗裡走出一人來,他將窗帘極快地拉起來。然陸玖叄仍舊是看見了,那些布,與其說是窗帘,如不說是東拼西湊,縫縫補補的百家旗幟。屋內登時便黑下來,猶如燃燒的松樹。那些渾身炭黑的人相互道著晚安,其樂融融。
陸玖叄就地躺了下來,席地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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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巨大的,長相著實詭異的神社前面,陸玖叄再次與烏鴉相逢。碩大得不可思議的幾米厚的棕色木屋檐,如同鳥的羽翼展開來,鋯藍色的粗大的方正的支柱有數十米高。同樣的橫樑兩頭,系起一垂下來鮮黃色的,彷彿是蟲蛹一般的螺旋狀的東西。那螺旋縫間,夾著螺旋的白色的紐帶,十幾米長。在龐然的屋檐的庇佑下,兩側乖巧地立著一些葉綠色屋頂,深粉紫色瓦的小房子,身上繞著一圈黃紙窗,窗上又有紫色的窗檐。沒有門,空洞地伸出一條雪白的筆直的路,且在門口處向正左右生出兩條一模一樣的路來,就彷彿是將圖騰印在地上。
煙黃色的天空,宛如氣霧。陸玖叄在右路上往西走,而烏鴉正在正路上,似乎在等他。然而陸玖叄深知,她在等的是另一個陸玖叄,剛戰勝了無劍城主的陸玖叄。這一切是夢和記憶交纏,在悔恨上浮現的產物。陸玖叄的腳似乎踩進了泥淖,舉步維艱。他忽然想起犰狳所說的,我們光鮮地落入這人生的泥淖,他自覺自己已然越陷越深,一種無機的卻有生命然而無形卻有巨大聲音的東西,在一寸寸地卻是吞噬著他。但他還是遠遠地看著烏鴉的眼睛,烏鴉的眼睛遠看上去,便像是白色天空中一個中空的太陽。她的臉龐,白池明亮的眼睛亦在閃閃發光。馬的眼神,是那麼純潔,無論是悲傷還是苦痛,都飽滿又純粹,以及富有一種人類眼中的無知。「不敢過來嗎?」烏鴉忽然說道。
陸玖叄心一緊,眼眶一重,卻是小跑著過去了。「你是看見了我,還是看見了自己,才不敢過來?」烏鴉問道。她的面具肅穆又清澈。陸玖叄恍然想起故地她同自己講的那句,人不過是一種產物,便淚潸潸然,無語凝噎。他再一次,幻見到自己緩緩地要陷入井底,看著水面大塊的猶如魚或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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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玖叄看著烏鴉的面具,驚恐地發覺那面具如若有生命般在扭曲,成了一個若大悲若大喜的人面。陸玖叄往後一退,那面具便變為一張平靜得弔詭的女人相,不禁喊出:「你是誰?」然聲音卻恍若在幽谷中般激起陣陣回聲。忽然間一團黑風從那眼鼻口中噴出,撲在陸玖叄身上。那團黑風又著實地變大,化為一猙獰的黑色乾屍,黑色猶如蛆蟲一般覆蓋著它的全身,如同水一般流動。陸玖叄下意識地將手伸入口袋,意圖找到那根火把。他的的確確摸到了,脆弱的細長的火把。然而他卻拿不出來。他惶恐地掃視著四周,猛然發覺這是小時候家附近的森林,一股恐懼的記憶像巨手一般要將他的頭顱捏碎,榨出冷汗和淚水來。他忽然間聽到了妹妹的笑聲,卻是又尖銳又癲狂,笑聲呼嘯著,又完全是刺人心骨的悲鳴。陸玖叄的心與頭被擠壓得疼痛萬分,渾身不由自主地劇烈地顫抖,耳邊纏繞著進食的令人噁心的聲響。剎那,一股紅色的念頭在他體內爆炸開來,他也發出怵人的笑聲來,癲狂地用右手砸自己的右腹,咧開鮮血溢出的嘴來。他將口袋裡的火把砸碎了,取出來,卻徑直要插那乾屍的腦袋。不出所料,那乾屍的頭,是一頭狼。然而當尖銳的木刺即將刺入其眉間時,那頭卻當即變臉成了柛。然女子的面容同那碩大的令人作嘔的身體格格不入,顯得虛偽又驚悚。然陸玖叄戛然而止,呆若木雞,唯獨雙眼睜得幾盡要咧開,然嘴仍舊是停在滿是鮮血地大笑狀,顯出一副若大悲若大喜的面具。
忽然間他耳邊響起在吻谷碧潭,烏鴉的話:「不需要尋求任何的解救。解救是命運的事。世間的一切都為了復仇,也都是復仇。 」他用力地將木刺刺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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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木刺扎了進去,血流如注。那女人面因為劇痛,而瞪大了眼睛。黑色的空洞的眼睛,幽邃得如同一個虛空。陸玖叄雖驚,卻不由自主地如同一剪斷了蠶蟲的孩子,驚笑著拔出木刺,又意圖戳進左眼,嘴裡念念有詞:「會不會填滿呢?」繼而發出極癲狂的笑聲,猶如沐浴在黑色的泛著紅光的雨里的小孩子。然當木刺即將刺入時,眼眶內上下漲出粗大的兩列牙齒,同時眼眶如同一瘋狂生長的嘴般不可遏制地長大,咬向前吞掉了陸玖叄的手臂。然陸玖叄興奮至極地笑起來,兩眼裡閃爍著一種亢奮的懶惰:「像是飢不擇食的狗一樣呢?」左手甩滿一拳重重砸在女人面的額頭,順勢將血淋淋的右手脫出來,又當即反手從下往上刺進那未來得及收回去的怪嘴的下巴,一舉從上顎貫穿出來,又乘機一腳將乾屍踹翻在地。駝著背,曲著膝,雙臂直直地垂下來,仰頭對天笑。猛然又衝出去,撲在那乾屍身上,一掌將女人面打爛,手指伸入右眼眶裡,將右臉頰扯了出來。忽然間他眼前就只有一片圓形的紅色,他似乎隔著水珠看東西一般,只看見一個扭曲的黑影不斷地,瘋狂地,暴虐地,在砸擊與撕扯一樣東西,手如同箭矢與藤鞭一般。陸玖叄感到猛然後背涼透,想要醒來。
他忽然滿臉淚水地醒來,自然而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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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你醒啦,少年。」陸玖叄轉過頭,那翹著蘭花指的人說道,「想必是夢到了如何的傷心事,才由得淚水這般逃出來。」陸玖叄趕忙擦了擦,又張望了一下,發覺庖丁已不見蹤影,因而問:「庖丁呢?」「先一步走了。他念你年紀輕輕,不應隨他同去,得活到百無聊賴,方能往下走。」黑暗中一頗為正直,卻又十分幽默的聲音說道。又一慈祥老者般的聲音傳出來:「人的心與腦海,皆是消化之器官,待六根清凈,自可下落。」翹蘭花指的應聲笑道:「這人同陳酒,或香或餿。」她笑了下,這種笑聲戲謔極了,猶如鳥鳴,「但怕是有肉身的假菩薩,偷吃了去。徒消個把月的功夫,面目全非又渾然不知。」陸玖叄一聽,不自覺冷汗又驚出一身,踉蹌地鞠了躬,便跑出去,不自覺又回頭看了一眼,卻朦朦朧朧恍若雲蒸霧繞,隱約見那翹著蘭花指的人搖著手,唱道:「無名的少年,叼著黑色的羽毛;無名的少年,全是一模一樣的樹;樹生著閉不上的眼睛,少年在尋找舌頭;那鮮紅色的太陽,非他苦苦尋找的舌頭;那年輕的葉子,非他日思夜想的舌頭;那厚實的青苔,非他一心尋回的舌頭;無名的少年的舌頭,丟在青色的海底……」
然陸玖叄跑出不一會兒,剎那間一種念頭猛然頂住了他的咽喉,囂張跋扈地,尖銳地,自信滿滿地。陸玖叄猛然間渾身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就像是一下子熄滅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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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斷裂的漢白玉柱抬起來,推到一邊去,手指卻一不小心為雕砌其上的龍爪所劃傷。意圖推開已斑駁不堪的紅門,卻發覺半邊已然陷入土裡。這一碩大的宮殿已然半截入土,且徒剩半身,因而陸玖叄沿著左唯二一根尚且完整的柱子,爬了上去,翻過一層暗橙色的屋檐,以兩層間的牌匾為梯,踩著越過了二層屋檐,又順其滑了下去,同時其上的瓦,也多半分崩離析地塌落下來。便徹底翻過去了,背後染滿了厚厚的塵土,像是清明的紙灰。忽然間摧枯拉朽,陸玖叄抬頭一看,一破爛不堪的茅草屋傾塌下來,陸玖叄猛然一閃。塵土飛揚,猶如冤魂般飄散開來。那茅草屋砸在宮殿頂上,腰卻斷了,木材從巨大的傷口裡斷斷續續地散落,發出清脆的骨折般的聲響。而後這屋頂,如同半身不遂的人般癱下來,又無力地橫倒下來,將宮殿頂的暗黃的瓦和飛檐上許多的走獸一併掃蕩下來。其滾落在地,碌碌作響。有一滾至陸玖叄腳邊,已近腐朽,唯獨能看清,似乎是一人騎著一人。陸玖叄覺著這茅草屋像極了自家的,便不由自主地走上去,然而屋子又當即惡狠狠地吱呀作響,猛然間往陸玖叄身上塌。霎時間,陸玖叄隱隱約約聽見這些木石的嗡嗡作響的沉悶的冷笑,而自己就深陷在如此的號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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坍塌得體無完膚的城牆橫在陸玖叄眼前,斷斷續續,消失左右目所窮及處。雖幾乎已殘敗殆盡,然而斷肢殘體仍舊攔住了去路,以一種可笑的世俗的姿態。陸玖叄沿著城牆不斷地奔跑,欲求尋著一突破口,然而一無所得。恍惚間他瞥見一極小的罅隙——左側的長城猶如一巨大的蟒蛇,咬住了右側的城牆。陸玖叄因而從嘴的牙隙間穿過。這長城,像是一口爛牙。
眼前的一切,令人驚心動魄。巨大的陸地從天空里探出來,無盡地向前下方延伸。不僅如此,一清二楚的左右兩側,這腳踏的實地,如有十指般向上彎曲,同上方的大陸連結,且亦有向極遠的前方收縮之勢。這頭頂之地上,亦擁擠著無數殘敗的建築,密密麻麻,猶如幽暗洞穴里數不勝數的倒懸的蝙蝠,母蜘蛛背上層層疊疊的小蜘蛛,潰爛傷口上星羅棋布的肉坑。五顏六色猶如膿水。
然最引人注目,莫過於那從堆疊的萬千建築間突兀而出的參天大樹,猶如一巨人的臂膀拔地而出。然乍看之下,已然枯敗。枝條縱橫交錯,旁逸斜出,猶如是裸露的根。然那巨樹,從樹腰起,便為紅繩所纏繞,那枝節上,亦掛著無數的紅系帶,雖盡已褪色,薄如人命,然宏觀之,仍如同灰粉色的火焰在燃燒。然唯有冷光和空寂從里散出來。又下一刻,柛的死狀撞擊在他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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