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憫的孤獨地獄

第一次出現在夢中的地獄圖，居然也是在兩年前了。

那個時候我剛剛玩通一個叫做Sunless Sea的steam獨立遊戲。不得不說，被那個遊戲中黑暗和壓抑的氛圍所深深地打動了。

那張夢中的地獄圖呈現的正是這樣的一個地獄的景象：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和寂靜。這種黑暗不是因為沒有光亮而導致的黑暗，而是被剝奪了一切感知能力所剩下的絕對的真空和死寂。這樣一個狹小黑暗的地方，卻密集地居住著數以千萬計的龐大人口。唯一可以擺脫黑暗的方式，可以重新看見光明的方式，就是殺戮。

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是，一切對世界的感知，只能夠建立在絕對原始和純粹的對他人的殺戮和毀滅之上。而且殺害的手段越是殘忍，殺害的對象越是和自己更加親密，所能夠從殺戮之中獲得的感知就越多。

或許這個世界的人都不是一開始就處在這樣的環境之下。但是他們沒有任何其它的選擇，或者主動地去殺害他人，以期待不會被拋棄到絕對的黑暗之中，以此來「追求光明」；或者，放棄自己的生命，在黑暗和死寂之中等待終將降臨的死亡，因為總是會有其他人為了得到感知而來殺了你。

可如果有一天，無盡的重複的殺戮讓人迅速對這一行為產生了麻木，失去了殺戮之時的那種掙扎感，那麼，黑暗一樣會降臨。

沒有任何其它的出路。黑暗之中，沒有任何希望。唯一的希望，建立在殘忍的自相殘殺上。活下去的僅存的方式，在痛苦中徘徊著殺戮，麻木之中行走於黑暗之間變成怪物和行屍，絕寂之下等待必然的死亡。

兩年以後，我的生活變化了。我夢見了另一幅地獄圖。

這個世界，沒有殺戮了。所有人都在自殺。沒有人去勸阻那些自殺的人，因為自殺已經成為了一種「政治正確」，死亡權是每個人「神聖不可侵犯的基本人權」。自殺發生時，大家紛紛在一旁認真地觀摩和學習，領悟自殺的要領和知識，為自己以後的自殺做準備。大街小巷上隨處可見推銷自殺產品道具的廣告，以及堆積如山的沒有名字的自殺者的屍體。自殺者對世界是最冷漠的。因此這個世界冷漠到，所有的名字都已經徹底消失了。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和另外任何一個人，之間是互相認識的。所有人彼此之間都是絕對的陌生人。大家沒有稱呼彼此的需求，因而根本就沒有名字這種東西的誕生。然而這個世界的政治家們卻說，沒有名字是人類社會最大的進步。名字是一切分歧，鬥爭，壓迫，不平等，剝削，殺戮和罪惡的根源。當名字已經徹底地從世界上被消滅的時候，這個世界就實現了絕對的平等，自由和博愛，每個人都可以不受拘束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因為沒有人關心其他人的事情了。儘管形式有異，每個人都將會迎來最終相同的命運和結果，並且過著幾乎完全相似的生活。大家都在紛紛地自殺，消失，被遺忘。

我懂夢境的分析，見過不下數千個不同的夢例。但從來沒有任何另外一個人的夢，有著我自己夢中那般慘烈的壓抑和恐怖，那種由內而外爆發出來的，而不是由外在環境壓制過來的恐怖。

我知道兩個夢境都是對我兩個階段生活方式的註解，它們實質上折射的都是我眼中看見的現實世界。必須要承認，我不是一個完全健康的正常人，不久前還在吃藥，不久以後還要去醫院看醫生。儘管我的知識告訴了我一般人眼中的世界將會是什麼樣子，我自己的眼中卻有著完全不一樣的另外一個世界。

第一個夢境的我，面臨的是慘烈的社會競爭。我對世界始終抱有的那種聖母般的天真和幻想，被稱之為「愛」的那種情感，在這樣黑暗之下的競爭中蕩然無存。我清晰地看見，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實質上的原則和底線，人們不斷地重複著殺戮他人的行為，只是為了藉此保持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感知。

第二個夢境的我，面臨的無盡的死寂和孤獨。我對世界的幻想還沒有消失，但失望、不信任、悲憤已經混合著控制了我的內心。我看著每一個人，他們重複著投入到一種不可思議的生活方式之中，一日又一日地消滅著自己。這不是一種重複和機械勞動之下的死亡，而是一種主動地奔放地渲染地死去。這個世界不存在任何名字，因為它是如此的孤獨，如此地孤獨著。因為孤獨之中不需要也不存在任何名字，名字本質上不過只是一種關係。而當一切關係都消失的時候，黑暗和死寂才是真正的本來面目。

人類的歷史，不過數千年。人類物種演化的歷史，不過數百萬年。生物存在的歷史，不過數億年。地球存在的空間，不過是茫茫無邊太空宇宙之中如此渺小的一點。人類存在的時間，不過是漫長宇宙演化歷史之中如此微不足道的一瞬。

而其餘的一切，佔據了這個宇宙幾乎全部空間和時間的，是孤獨和死寂。

死亡，甚至只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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