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數天才墜落之後》一文,問題到底出在哪?
來自專欄 葉偉民寫作內參
5月3日,《人物》雜誌刊發了作者為吳呈傑的《奧數天才墜落之後》,隨後,故事主角付雲皓髮文《在腳踏實地處,付雲皓自白書》反駁,稱事實不符及質疑作者預設立場。一位新聞系學生黃佶瀅向我諮詢了其采寫操作上的問題。
問:怎麼看這兩篇呀?我想到了當年龐麥郎那篇,作者是否立場先行?覺得他對成功的理解比較狹隘,這種大量運用外圍採訪,蓋過主人公的聲音也是不客觀的吧?
回復
細看了兩文,簡單地說,目前圍繞《奧》的反對意見,無非三點:成功觀 + 預設立場 + 選擇性事實。我不打算就付雲皓的人生髮表過多的意見,我的觀點非常簡單:任何人都有選擇任何生活方式的自由。
那我們聊什麼呢?就事論事最好。既然你問到了報道操作問題,咱們就聊這個,而且從內外兩個方面,內即寫作者筆下的操作原則,外即從第三方角度來聊聊客觀的相對性(或客觀的「最大公約數法則」)。
為了方便沒有時間(或耐心)看完兩篇全文的朋友,我先交代一下背景。簡單地說,就是一個奧數天才沒有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落入世俗意義上的「平庸」的故事(沉迷遊戲、北大肄業、到一所師範教書,職稱只是助教)。
隨後,故事主角付雲皓髮表了自白書,不認同此報道,主要有幾點:
1、作者幾乎不採用他的講述,而採用周邊採訪;
2、不認同文章的「成功觀」,自己沒有「墜落」,做個普通老師很快樂充實;
3、學術沒有高低貴賤,基礎教育也不low;
4、除了物理確實不太好,其他科目都不錯,並非文章里說的「競賽機器」;
5、北大肄業主要是他的責任,沒有表達過「大家都應該來幫他」的話。
了解了爭論背景後,現在我們進入主題。先看選題層面。一個故事是否值得去寫是需要研判的,當然有很多體系和方法,我個人則常用「故事——問題——意義」三段法。具體來說,就是問自己三個問題:
1、這個故事精不精彩?
即從敘事美學上分析,衝突是否豐富,情節是否跌宕,人物是否有困境,他有否嘗試掙脫……諸如此類。
2、故事是否反映了宏大、公共性問題?
即這個故事要有更廣闊的代表性,它是某一個可能影響你、我、他的大問題的縮影。這也是我們關心這個故事的動力,因為它可能還會發生在任何一個人身上。
3、故事是否還蘊含更深遠的意義和哲理?
即我們看完故事,理解好問題,是否還能領悟一些普適的道理?它能幫助我們更好地面對生活,理解社會、人生。
如果一個故事能闖過這三關(或起碼闖過前兩關),就算成立了。
對照一下付雲皓的故事,情節是跌宕的,有慾望,有困境,有擠壓,有掙脫,第一關通過;第二關,故事背後有公共教育、奧數、人才培育等問題,有足夠的公共性;第三關,故事還能延伸至教育觀、成功觀、個人自由與世俗枷鎖等思考,人生的命題,也通過。
因此,付雲皓的選題是沒問題的,還很值得做。
我再簡化一下付雲皓故事的內核,就是一句話——盧梭的「人生而自由,卻又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付的故事很完整地詮釋了這句話。接下來,寫作者的任務就是尋找這副吞噬自由的「枷鎖」,以及鑄造這副「枷鎖」的原因。
具體地說,在一個正常的社會,一個奧數冠軍遵紀守法,也沒傷天害理,大可想考哈佛就考哈佛,想回家種田就種田。但在中國,會有無數「枷鎖」阻止你選擇後者,這些「枷鎖」生生不息,代代循環,成為我們文化規制里最頑固的一環。
為了讓「枷鎖」更具象,我再舉另一個同樣是奧數冠軍的北大學霸安金鵬的故事,和付雲皓對照著看更有意思。
20年前,安金鵬獲得國際奧數金牌,保送上北大,他老家所在的縣的文化局炮製了一個虛假的故事,說安金鵬出身赤貧,母親借雞蛋、賣驢供他上學,父親還得了重病,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奧數奪冠了云云。
這個「炮製雞湯」在那個時代閃足了金光,還上了《知音》、《讀者》和無數的報刊。安金鵬為此困擾了20年,他不接受這種虛構的光環,堅持寫文章闢謠:這全都是瞎編的,我們家生活挺好的,我學習和科研,就是喜歡,沒那麼苦大仇深,賣驢也不是為了我的學費,我爸身體也很好……
總之,無論是付雲皓還是安金鵬的遭遇,都是上文說的「枷鎖」,病態的「神童」崇拜思潮和嚴密的「天才」製造工廠,它們由神童傳說、極度困苦的勵志故事、家長崇拜、興趣班、奧數、名校、閃耀的頭銜、世界級名聲所組成,最終變成一種全社會的認知和價值觀暴力。最顯著的表現就是神童不站立世界之巔,不成為民族之光,就是墮落和「方仲永」。
說到這,得接著請出盧梭老師另一句更牛叉的話——「自以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隸。」
放在奧數天才故事的具體語境中,那就是自認為手握「真理」(崇拜神童)的人,恰恰是這些「真理」最大的奴隸。這種作用與反作用,在一個封閉落後的觀念市場里,恰恰是其自我複製和延續的內在路徑。
我覺得問題至此已經逐漸清晰了。《奧》文在操作上的問題,就是在揪出「枷鎖」的過程中,沒有把控住介入的程度,作為寫作者,應該冷靜、理性、超脫地觀察付雲皓與「枷鎖」的角斗,對任何一方都同等涼熱,讓讀者看清「枷鎖」的模樣,意識到我們也曾被「枷鎖」所傷且可能已是「枷鎖」的一部分。不要著急去論證什麼,只要給足了事實,讀者聰明著呢。
然而,由於作者介入程度的失當,最終導致立意的曖昧,尤其在對待世俗成功觀上有默許之意和瓜田李下的色彩。這也是外界「預設立場和選擇性事實」的批評來源。我反對一切過激和誅心之論,不至於,但操作技術層面的失誤也是難以迴避的事實。
再說個細節,文章底部評論區一位讀者的留言就挺中肯。她(他)建議標題溫情一點,可改為《寂靜後的奧數天才》。我覺得挺好。當然,為保持力量感,給標題中的「墜落」二字加上引號也無妨。
最後,我們再說說客觀的相對性,或客觀的「最大公約數法則」。付雲皓對寫作者的指責,自陳部分沒什麼可說,尊重個人觀點。但對作者「我說了那麼多,你卻更多採用別人的說法,你到底是寫我還是別人眼中的我」的質問,則是一個很具代表性的大眾對「人物寫作」的認知鴻溝。
每個人對外訴說的時候,都有自我美化和合理避險的本能,你我都不例外。一定是當事人想對外界呈現的形象。正因為如此,寫作者對故事主角的自述往往最為防範,因為利益相關最大,而越外圍的人,利益相關減弱,反而更接近本真。
所以,很多時候,一些影響故事真相的自述,寫作者一般會做三個以上的交叉印證,一致才會採信,否則放棄或存疑。有聞必錄的話,就會變成一篇極其啰嗦、無序、雜亂的採訪記錄或個人公關文,讀者為什麼要費時間和流量去看呢?
總之,一切作品中的客觀都是相對,它是窮極所有採訪手段能準確印證的部分,也就是「最大公約數」。而作品的最終呈現,一定包含寫作者面對所獲得的真相的個人理解,它與公眾的理解未必重疊,和故事主角希望傳遞的理解甚至會相差更遠。在特稿和非虛構寫作里,這再正常不過了。
當然,我也贊同一些網友的建議,如果再增加一篇付雲皓的訪談就更好了,更全面,也更直觀、平衡。
隔行如隔山,隨著各行各業專業化程度的加深,必然存在很多行業內外的認知誤解和錯位。正如我們越來越看不懂醫院的藥方,但如果有醫生願意在大門小板凳上科普一下也是非常好的。
最後的最後,作者吳呈傑是2014年江蘇高考理科狀元,接受採訪時被記者問到準備報什麼專業,他說「新聞」,結果被眾記者苦苦相勸,最終讀了北大市場營銷。3年後還是難忘初心,又做回新聞,並且得了一個非虛構寫作大賽的冠軍。
這件事本身也成了當時的一個小新聞。生活的戲劇性比小說還精彩,這也是非虛構寫作的魅力所在。深度報道已苦日良多,逆向入局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山高路遠,以上碎碎念,為吳同學提個醒,也鼓個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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