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氓。

氓。

來自專欄 廢紙簍

在我那些為寫作素材奔波而留下的記憶里,最爽利的日頭往往打西邊過去,那時太陽苟延殘喘地撐在暗了一半的天空上,使紅色與藍色方方正正地分開。這正是白天死去而黑夜誕生的時候,也是人們的靈感和罪惡厚積薄發的時候。宏偉的建築在此時巍如史詩,破敗的巷口在此時枯如草木。我常常在這種時光里把想像與現實弄混,像在聽一張雜糅的、過時的老式唱片,它裡面有含糊其辭的民謠,一種純粹的人聲的拼湊;又有曲高和寡的管弦樂,一種器物之間的、有機的組合。歲月在它的表面留下劃痕,使得多數的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只能依靠各自的想像補全,於是我們不經意間也成了創作者。在我如沙塵般從街道這頭滾落到那頭的時光里,我就和著這樣的音樂,叩開一扇又一扇斜陽照耀下的門。

然而這張唱片並不為我所打造,我也不過是其黑色膠盤上的一份子。我無法決定它,我無法干預它,我能做的就是跟著它哼唱,在它緩慢而堅定的轉動下隨波逐流。至於我與其上另一份子的相遇,同樣發生在一個光怪陸離的夕暮。

那是一個日光垂矣的傍晚,他打開門,對我的拜訪表示歡迎,讓開他那尚還健壯的身軀請我進去,慷慨地向我依次展示他手上的繭,他指甲里的油,他身上的刀疤,他胳膊上的針孔,還有他前兩天去醫院開具的診斷書。他在客廳中間的小桌上為我準備好乾凈的碗筷,他的一對兒女在院子里玩耍,他的妻子在廚房生起爐灶。

他說他可以把他的故事講給我聽,他認為這是有意義的事。

他說話時,城中村的天空開始飄蕩炊煙。

我爸從小就是個混蛋。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大伯說的。我大伯說這話的時候,我爸帶著我媽和我跪在大伯家門口,哭天搶地的喊:

「大哥,我知道錯了,錢我一定還,但我現在實在周轉不開,你就再借我一點吧,不然我們家連這個年都過不了啊。」

他在地上跪著喊完,我媽拉不下面子,他就惡狠狠地瞪著我媽,餘光也瞟著我,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只有我們仨能聽到的字:「喊!」我和我媽就跟著他一起喊,賣力地喊,讓整個單元樓里的人都能聽見。我們喊的時候,我聽見大伯的聲音在屋裡罵:

「混蛋!混蛋!」

我當時還不知道混蛋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這一定是罵人的話。所以等我上了小學以後,我遇見那些看不順眼的人就罵他們:

「混蛋!混蛋!你是個混蛋!」

那些人被我罵了,就來找我打架。我一邊和他們打一邊罵他們:

「混蛋!壞混蛋!臭混蛋!」

有的人打不過我,也罵不過我。還有的人打得過我,卻罵不過我。所以我在我們小學出了名,人們只要一提起我來,就想起總在我嘴邊掛著的「混蛋!混蛋!」,所以連帶著我也成了混蛋。

等到我三四年級的時候,我已經知道「混蛋」究竟是什麼意思了,我還學了不少比這髒得多的罵人的話。學校里沒幾個學生敢來惹我。至於老師,本來是有老師想來管我的,那個老師姓趙,帶數學,是我們的班主任,我現在還記得她。但是她自從見了我爸以後也不管我了。於是我可以不用聽課,不用寫作業。上課的時候我就被放在最後一排,沒有同桌。我在位子上閑得發慌,用手去揪前面女孩的辮子。我先輕輕地揪了兩下,她沒理我;我就用了勁,一把把她的頭拽得昂起來,她「啊」地大叫一聲,我在她後面哧哧地笑。

老師朝我砸過來一個粉筆頭:「張聚財。給我滾出去!」

我便可以不再聽這惱人又無聊的課程,去操場上玩了。

就這麼玩著,我一天天地長大。我愛在課堂上欺負那些認真聽課的同學,我覺得他們都是書獃子,他們的認真都是裝出來給老師看的。我用廢紙揉成小團,扔他們的耳朵眼;我拿筆戳他們的脊梁骨,扎他們的脖子;我在他們認真記筆記寫作業的時候偷偷跑到他們背後,在他們頭頂上無聲地吐一大口口水,看著他們伸手摸頭卻把口水抹開的樣子發笑。但等我到了心裡稍微能裝下一點事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要用功讀書了,因為有天我的混蛋老子看見了我的成績,拿皮帶把我狠狠地抽了一頓,手指戳著我的腦門,用他罵人時最愛用的大嗓門說:

「兔崽子,給老子考得這麼爛,你還上個屁的學,趕緊給老子出去打工。」

沒有學上,我就沒有這麼多的時間玩,也沒有這麼多的女孩的辮子讓我揪,沒有這麼多的書獃子讓我欺負。更重要的是,這些現在被我欺負的人會看不起我。他們現在一口一個「張哥」的叫著,但等我沒學上以後,他們就會拿我平時罵他們的髒話罵我。這是我不能忍受的。

所以在我的五、六年級里,我還是比較用功的。我搖身一變,從「混世魔王」成了「可造之材」。但是畢竟前面落下的東西太多,一切都要從最基礎的知識開始補,我很難再追上來。

於是,小學的期末考試,我仍舊考得一團糟。

但我爸最後倒也沒讓我沒有學上。

我不知道我能上中學是不是我爸的功勞,按理說我爸沒這個本事,他就是個好吃懶做、混一天是一天的人。他每天只知道喝酒,甚至連喝酒的錢也都是從我媽手裡要的。我們那個家當時能支撐下來全靠我媽。我媽她吃苦耐勞,在服裝廠里做女工,每個月能掙千把來塊,再加上我大伯託人給我們家申請的低保,日子也還能過,就是苦了我媽。她每天從廠里回來要給我們兩個做飯,做完飯要洗碗、做家務,第二天早上還要叫我起床,給我做早點,一天到晚不得安生。有時我回家早會進廚房給我媽打下手,我爸就坐在沙發上一邊喝酒一邊看電視。他把電視的聲音開得特別大,好像電視里的那些人都來我家了一樣。我媽在廚房裡,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一隻手按著自己的心口,另一隻手摸一摸我的頭,對我悄悄地說:

「聚財,要好好讀書,以後一定要有出息,賺大錢,娶個漂亮媳婦。別像你爸一樣。」

我認為這就是我能上中學的緣由。

在剛開始上初中的那兩三個月里,我還是比較用功的。但是讓我沒想到的是,我成了同學眼裡的「書獃子」,因為我竟然是他們中最用功的一個。這本來就是一所三流學校,純粹為指標辦的,學習好或者家境好的學生都不會進來,進來的都是像我這種家庭不好還不學無術的人。在認識到這一點後我就不想用功了。我和班裡的同學們一起翹課、翻牆,去外面昏天黑地的玩。有一天我們遇見了初三的學長,學長問我們:

「新來的?」

我們點頭說嗯。

「跟我混,我帶你們混社會。」

我想我這個成績是不可能再上高中的,我爸也不想讓我上高中,他常說能上初中已經是我的福分了,初中念完就讓我出去打工。所以我遲早要混社會,早混不如晚混。

所以我點頭說好。

「混社會」三個字給人的感覺很刺激,很成熟,但實際上我們這些人並沒有真的在社會裡混,只不過是一些小團體之間的拉幫結夥。第一天就有一個眼窩深陷的學長來找我,說要帶著我和班上另一個長得壯實的同學去另一家學校旁邊收保護費,臨走前他給我們每人發了一把小刀,刀很鋒利,看起來是磨過的。

「誰要是不交,就把刀亮出來,說要捅他。」學長說。

「他要還是不交呢?」

「那就扎他書包,把刀放到他脖子上。」學長說。

於是第一天我們收了小兩百,扎爛了十多個書包,但還是放跑了三四個跑得快的。學長把我們收的錢都要過去,說這些錢全要上交,說完以後想了想,抽出兩張5塊的遞給我們,一人一張,說是給我們的辛苦費。

我和那個同學都感覺很好,下午請學長在外面吃了一頓,燒烤加啤酒,花了三個5塊。

上初中的時候,我們大部分時間都是很無聊的。我一開始以為「外面」有無數的事情等著我們去做,但後來發現我們能做的事情真不多。每天翹了課從學校的後牆翻出來以後,我們這些人就無所事事了。我們年齡太小,一幫人聚在一起太顯眼,只能去那些別人很少注意的地方。那種地方大多是什麼廁所、垃圾回收站,在那裡即使有人注意到我們也懶得管。所以我們「混社會」時候的很多日子就在那些地方消磨過去。學長們還管這種消磨叫「開會」。

我們幾乎每天都開會,開會的內容就是忍著垃圾堆或者廁所的氣味,聽學長們抽煙喝酒地討論「社會」上的一些大事,有的說哪個學校管得嚴,有的說哪個學校的女學生好看,有的說準備把頭髮染成銀色的。會議的內容往往以學長們把酒喝完後宣布去哪個黑網吧打遊戲為告終,然後我們這些人大搖大擺地過去,留下一地的煙頭和啤酒瓶。

我當時過著這樣的日子,有種「生活也不過如此」的感覺。現在再想起,只覺得可笑。但是雖然可笑,我卻無力再為之發笑了。

我的中學就這麼一天天耗過去,在這些天里,我學會了如何抽煙、如何喝酒、如何收保護費、如何分辨一個女學生好看不好看。還學會了兄弟之間要情同手足,學會了為朋友兩肋插刀,學會了義氣值千金。說起來這都是些陋習,但對我的影響還是很大。在學長們吹牛逼的時候我聽說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還有很多血腥恐怖的事,比如哪個地方的初中生提刀砍傷了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和父母鬧了矛盾。學長們一致認為這個初中生是勇於反抗的英雄。我在旁邊聽著,想起我爸喝完酒醉醺醺的樣子,想起我媽看見我爸醉倒後眼裡厭惡且無奈的樣子,我感覺心裡有根弦挑起來了。

我對學長說:「我對我爸不滿意,他是個混混。」

沒想到學長給了我一巴掌。

學長噴著酒氣說:「他再混也是你爸!」

於是我那根弦又被壓下去了。

就這樣,我從初一開始「混社會」,混到初三畢業,中間沒有發生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不知道算成功還是失敗。到了初三,如果想繼續上學,家裡人給學校多交個幾千塊就繼續念高中;不想上學,像我這種,初三期末考試考完了就回家,也算是交了差了。我們那個初中里出來的學生結局無外乎這兩種:上高中的就繼續混他們的社會,不上的就出去找活干、打工。我們那邊人上學上得晚,九年義務教育完了都有十七八歲,已經到了可以工作的年齡。而且就算你年齡偏小,你出去打工也不會有人來管。當時是不管什麼童工不童工的,因為不幹活的人就要餓死。我們這些人初中念完以後只有這兩條路走,貧窮的家庭沒有別的出路。

不過也確實有人走了第三條出路,就是那個初一的時候和我一起去收保護費的男生,他畢業前因為強姦了鄰校的女生,坐牢了。

我剛從初中畢業的時候很興奮,第一是因為我有把子力氣,能幹的事情不少;第二是因為我已經混過三年的社會,算是有經驗的人了。但我看不上那種小餐廳里刷碗洗碟子的活,畢竟我好歹是念過書的人,不願意做那種臟累差且純靠體力的營生,給再多的錢我都不幹。當然,我對別人是這麼說,其實最主要的還是我拉不下那個面子——我在這片也算出過點小名,雖然不怎麼好聽,但也是名聲。假如叫他們發現我張聚財初中畢業以後就成了餐館裡一個洗碗的小工,他們會怎麼想?我,還有我們這些混混,又有什麼臉面可言?

我那時能找到的工作只有刷碗洗碟子,我不肯去,只好先在家裡閑著。但我爸不容許我閑在家裡,我剛在家裡待了一天半,他就拿鞋底子抽我,一邊抽一邊罵:

「小兔崽子!小兔崽子!」

我不敢還手,只能躲。我年輕,比他力氣大,身子比他靈敏,他打了兩下就追不上我了,只好站在屋子中間,用手指著我,破口大罵:

「你花了老子的錢上學,身上流著老子的血,現在你給老子挺在家裡,你就是他媽的白眼狼。你給老子滾出去,要是再找不到活干,你就別進老子的家門。」

我被他趕了出去。在這種情況下我想不出什麼辦法,所以我最後只能像我的窩囊老子一樣,在窩囊的時候去找我大伯。

我大伯是個心善的人,他對誰都一樣的好,唯獨對我爸例外,大概是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在裡面。我那天去找了他以後,在他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大伯已經給我把工作安排好了。他讓我先跟著一個上了年紀的鍋爐師傅學燒鍋爐,過幾年師傅退休了我就接他的班。跟師傅的時候我每個月能拿八百的工資,以後自己上手了可以到兩千塊。這工作在我們那兒算是那種別人搶著要的活兒,要知道那時候我媽累死累活一個月也不過掙一千五。我沒多想就答應下來,中午出去請師傅吃了頓飯,下午跟著他去鍋爐房轉了一圈,遞了兩包煙,師傅當天就拍板說收我做學徒,於是我歡歡喜喜地回了家,我媽那天高興極了,做了三個肉菜,我爸也高興,專門去買了瓶白酒,還拿了他平時不用的小盅出來,跟我碰了好幾杯。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感覺胃裡的白酒火辣辣的,燒心,睡不著。我睡不著就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想到我小時候爬別人家的樹手裡扎了刺,想到我小學玩的彈珠被老師沒收,想到我初中時候說學他媽的習,想到我爸抽我時候那個狠勁,想到我爸跪下來跟人借錢的那個窩囊,想到我媽飯桌上喜笑顏開的樣子,想到我媽被我爸打了以後自己一個人躲在廚房哭的時候。我想一會就忍不住哭,哭著哭著又接著想,我第一次覺得我這十多年跟白活一樣,在這些年裡我什麼事都沒幹成,什麼事都沒改變,什麼事都沒做好。原來我跟我的混蛋老子沒什麼兩樣,我荒廢了我十多年的光陰,現在我後悔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第二天早上,我昏昏沉沉地從床上起來,吃完我媽給我做的早點,準備跟著師傅去小縣城裡學燒鍋爐去。臨走前我媽叫住我,讓我再給師傅帶兩條煙、一瓶酒。這時我爸還在裡屋睡著,鼾聲大得我在門外都聽得到。

在鍋爐房裡,我度過了人生中很枯燥的兩年。

燒鍋爐不是純粹的體力活,通風、點火、加煤這些環節其實都有講究,不是隨便找個人就能上手的。我人還算機靈,學得也認真,又給師傅送了不少禮,過了小半年也算得上熟手了。這時我就開始思忖轉正的事兒,畢竟我已經有賺兩千的水平,不甘心只賺這八百。可是帶我的這個師傅雖然老,但人家還能幹個四五年,我哪等得了這麼久?於是我只好一面跟著師傅繼續學,一面拜託人去打聽哪裡還招鍋爐工。但我們這小地方的鍋爐頂天了也就一百個,用不著那麼多鍋爐工,所以我燒鍋爐燒了快兩年也沒把這個學徒的身份摘掉。我師傅倒是自在,自從我能上手以後他經常偷懶,活都往我身上扔,自己拿著兩三千的工資和我孝敬他的煙酒出去玩去了。而我沒日沒夜地在煤炭和火光之間奔波,干著兩三千的活,最後只能拿八百的工資,這八百塊里還要花一多半用來給他買煙買酒。

所以我幹了兩年,不幹了。

在決定不做學徒後,我又出來找工作,過了兩年我沒那麼多顧慮了,只看工資,工資滿意、條件符合的我就干,乾的不順心了就換,反正這世上不多我一個臨時工。就這樣,我幾乎把各種工作都試了個遍。餐館裡端碟子上菜洗碗我干過,理髮店洗頭剪髮我干過,黑網吧里當網管修電腦我干過,掃大街收破爛我也干過。就在我輾轉於這些生活的時候,這個小縣城慢慢地變大了,成了個不大不小的城,馬路多了幾條,還來了不少務工的人,聽這些人說我們這個城還要變大,要變成全國重點的城市,他們就都來了。聽他們的意思這個城會變得特別大,大到能把我們村子都包進去的程度。那天我感到一陣沒來由的高興,一下班就撒歡地往家裡跑,跑到家裡,對著我爸媽說:

「我們就要變成城裡人了!」

我把前因後果給我爸和我媽一說,他們也高興,他們不必花一分錢,就將要住在城裡了。雖然我家沒有必須搬進城裡的祖訓,但能做城裡人總是件好事,對吧?可我現在想起當時的情景就發笑,你說這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

往後又過了些日子,這城真的開始大了,城裡操著外地口音的人也越來越多,一派欣欣向榮的樣子,但是很快所有東西都漲價了,雞蛋、白菜、豬肉、大米……價錢全都在漲,就連馬路上的公廁都開始收費,一次一元。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家的經濟很快就開始捉襟見肘,我媽只好每天多加一兩個小時班,累得沒了人樣;就連我那萬年不肯動彈的老子也不喝酒、不看電視了,整天縮在家裡。我知道我必須找一份穩定的、收入高的工作,如果我不想讓我們家裡人餓死的話。

正好,城要變大,到處都要建樓,每天都有工頭在天橋底下喊人。我就辭了掃大街的活兒,到了工地上。

去工地以後,我每天都累得跟牲畜一樣,一直干到抬不動胳膊才肯停下來喘口氣,等這口氣喘勻了再站起來接著干,從大清早一直到晚上看不清路才算完,每天能掙一百多。我沒有人家抹灰、貼磚的手藝,就只能幹那些粗活累活。最常做的就是送沙子、石子。那時候交通還不完善,這些東西有一部分得靠人運,我賺的就是人運的這些錢。剛開始還好,工頭跟我們按趟結,一天跑了幾趟就是幾趟的錢;後來他跟我說按周結,每天跑了幾次先記在賬上,下周統一發錢,我立馬就知道不對,第二天就換了片地方干。反正那時候別的不多,工地多的是。

我上工地幹活以後,我媽輕鬆了不少,我爸也能接著喝酒、看電視了。他們比以前多了些閑工夫,人一閑下來就愛胡思亂想,我是這樣,我爸媽也是這樣。他們開始琢磨給我找個媳婦,畢竟我也老大不小了,和我同歲的人連孩子都有了,我連對象都還沒個著落。想到這他們就著急起來,每天都在我回去的時候念叨:

「總不能打一輩子光棍吧?」

我低著頭,沒說話。

確實,有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我想找個女人,就像人餓了想吃飯一樣自然;我也知道我應該找個女人,因為我爸媽都老了,我每天出去幹活,總有照顧不過來的時候。我談過兩個半女朋友,都是我在城裡混跡的時候談的,但是都分了。一個是我對她厭煩了,另一個是她對我厭煩了,還剩下的半個是個剛上高中的小姑娘,她覺得我這樣居無定所、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生活很帥、很酷。那天晚上我在她學校門口發傳單,她跟我聊了十句話就讓我做她的男朋友。我沒多說,只是讓她幫我把傳單發完,回去以後就把這份工辭了,第二天隨便找了個小飯店去應聘服務員,再也沒和她見過面。

我也說不清我為什麼不想討個媳婦,也許因為我太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了,我知道自己不過是個混混,現在一事無成,將來也一事無成。我不想拖累別人,更不想禍害別人。我不希望以後再生一個娃也是混混,然後讓這個娃跟他爸他爺爺一樣只會抽煙喝酒吹牛賣力氣。我自己已經無藥可救了,我只希望別人不要像我這樣,一天一天地混下去。所以我和她們談不下去。

但是我又確實想找個女人,就像人餓了,要吃飯;就像人渴了,要喝水。這是你忍也忍不了,憋也憋不住的。

所以那天我媽說,要給我介紹個對象的時候,我還是一口答應了。

我他媽真不是個東西。

我媽給我介紹的就是我現在的媳婦。

我媳婦是隨大流來務工的人,據說是有親戚在這兒,她家裡條件不好,讓她來投奔的。但是她來了以後才發現人家留下的是服裝廠宿舍樓的地址,親戚早就不見了。她當時沒辦法,家裡給的路費也用完了,就蹲在地上哭。服裝廠的人可憐她,讓她暫時和員工們住一起,什麼時候找到工作再搬出去。我媳婦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每天都在廠里幫忙。她年輕、聰明、又不怕累,沒幾天就成了正式的員工。我媽當時還和我說起過她,我沒放在心上,結果一轉眼她就成了我的媳婦,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

總之,當時,我媽安排我跟我媳婦見了面,我們算是那種看對了眼的,不是你現在看到的那種一見鍾情,我和我媳婦長得都不算好看,但就是對上了眼,覺得下半輩子能一起過。那句話怎麼說的?「王八看綠豆」,我和我媳婦就是這樣。

我們見了三次面以後就確定了戀愛關係。我和她都忙,不能像學校里的小情侶那樣天天膩歪在一起,只能在周末休息的時候我去找她,或者她來找我。就這麼過了快一年,我們都覺得差不多了,父母都見過了,該乾的事都幹了,所以來年的春天,我們結婚了。

在我們那,按風俗,新郎要把新娘從娘家一路背到新房裡,但是她娘家在外地,所以我就從她在服裝廠住的宿舍開始背。那是我這輩子最高興、最有幹勁的時候。我把她的腿抱著,把她的屁股托著,我們穿一身喜慶的婚衣,快快樂樂地往家走。婚衣是服裝廠的幾個朋友做的,花了我們好幾百塊,我現在還珍藏著。我們還雇了人在周圍開道,朝圍觀的人扔喜糖,路上遇見的轎車都停下來,有的還給我按著喇叭。一直走到我家門口,門邊已經提起來兩串百響的鞭炮,我本來想用千響的,但她嫌太貴了,浪費。我們這兩身紅衣裳一到門口,他們就把鞭炮點起來,我站到兩列鞭炮中間,忽然有了種我這輩子很少體驗到的驕傲感:我把她娶回來了!

旁邊的人看我愣神,笑著催我道:

「新郎官愣什麼,往前走啊!」

我往前走,進了門,屋子裡早就站滿了好看熱鬧的人,我爸媽也已經在椅子上坐下。我媳婦從我背後下來,然後我們拜天地、拜父母、對拜,每做一樣周圍人的叫聲就高過一浪,等我們把湯、酒全部吃過以後,周圍的聲音簡直震天響。我感到一種雷霆劈進我的心裡,我看見她對我害羞地笑,我把她抱起來,這時候我什麼都忘了,我的腦子裡只剩下一句話:

我把她娶回來了!

也就是在這時,我理解了我媽為什麼會和我爸過日子,而且一過就是這麼久。

結婚以後,我的生活逐漸平定下來,我下定決心,找份安穩的、腳踏實地的工作。雖然我什麼都干過,但我最有把握的工作還是燒鍋爐。最近城裡的高樓多了,用到的鍋爐也多了,我跑了四五天終於找到一份燒鍋爐的工作。工資不算高,因為是三班倒,但我已經很滿意了。自從我媳婦嫁到我家裡以後,我們的日子已經不像以前那麼苦,現在頓頓都能吃好,每個月還有點富餘。我把這些富餘的錢全部存在銀行里,讓它們吃利息,密碼是我媳婦的生日。

結婚三年後,我和媳婦有了第一個孩子,女娃,叫張彩雲,因為她是大清早出生的,那天太陽把雲朵染得白一道紅一道,我抱著彩雲,覺得生活步入正軌,我即將成為一個幸福的人。

但是孩子生下來沒多久,我媽去世了。

我媽走得應該不算痛苦,她是在夢裡走的,表情很安詳,只是第二天早上我爸趴在床上嚎啕大哭,好像把他這輩子用我媽的錢喝的酒都哭出來了一樣。我急匆匆地把我媽的身子抱到醫院,醫生伸了伸手就對我說來晚了。我不信,在醫院裡鬧,砸壞了兩張椅子。醫生只好給我媽做了檢查,心肌梗塞,猝死。

那天我過得渾渾噩噩的,背著我媽的身體從醫院走回家,手裡攥著醫生開的檢查單,鞋走掉了一隻。回來以後我爸還在哭,抽抽搭搭地哭。我把我媽的身體放在床上,把我自己的臉埋在手裡,我不知道該幹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透過手指間的縫隙看地板,好像我這輩子沒見過地板一樣。我想我媽是累了,她早就該走了,只是一直記掛著我,所以不想走。現在我讓她放心了,她鬆了一口氣,就走了。

第二天,我爸找來人給我媽下了葬,埋土的時候我和我爸都在邊上看著,我媳婦和彩雲沒來,怕沾了晦氣。我們在那個墳包前面一直站到天黑。我沒有哭,我爸也沒有哭;我捨不得走,我爸也捨不得走。

最後還是我媳婦放心不下,出來找我們,我們才回去。那天晚上天很黑,我臨睡前往窗外瞥了一眼,看見院子里好像坐著一個人,嘴裡還叼著個東西,應該是沒點燃的煙。我知道那是我爸。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沒出去。隔著窗子我聽見遠處烏鴉「哇——哇——」地叫,那天它們叫得最響。

後來,我爸把煙和酒都戒了。

彩雲三歲的時候,我和我媳婦有了第二個孩子,這是個男娃,叫張落雨,因為我媳婦生他的那天下著雨。

彩雲和落雨很受他們爺爺的喜愛,我爸每天都要逗逗他們。等他們稍微大一些,我爸還教他們些有的沒的,比如哪些人可以惹,哪些人不能惹,還比如在垃圾堆里找玩具的竅門。他們兩個小孩子哪懂這個,就咬著手指看我爸從各個角落裡把玩具找出來,像變魔術一樣。當年的小城現在真的大到把我們這個村子包在裡面。我們不想搬走,他們就在我們村子周圍建那些明晃晃的高樓,還把各樣的垃圾都倒在我們村口,估計再過幾年這個村子就沒了。

我本來是準備搬走的,但是我爸不同意,我爸說他一輩子都在這個村子裡,誰讓他搬走他都不行,要是這個村子沒了,我爸說,他就在村子沒之前死在這個村子裡。

「……最近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我想世界上、冥冥中是有一種定數的,它讓你往東你不能往西,它讓你往南你不能往北。就像我、我媽、我爸,或者我媳婦這輩子一樣,這都是命。我爸是個混蛋,這是命;我媽走得早,這也是命;我媳婦被她親戚騙了,遇上了我,這還是命,」他嚼著花生米,慢條斯理地對我說,「至於我,張聚財,小時候就是個不學無術的人,長大了托我大伯的福,學會了燒鍋爐,最後也是靠著這門手藝吃飯,但是我工作的那家公司煙氣處理得不好,讓人家搞環保的查封了,人還建議我去醫院做個檢查。我前兩天去了,醫生說我肺部有癌細胞,情況不樂觀,讓我住院。

「但我是不會住院的,我早就看透了,我知道這病治不好,這就是命數,你躲不掉。你生下來是個混混,老天爺就會想盡辦法讓你變成混混;你生下來是個窮人,老天爺就不會讓你富裕起來,我要是住院去治這個病,我就順了老天爺的願了,所以我不治,它愛怎麼就怎麼著吧,我陪它玩不動了。

「命這東西你是沒辦法改的,你別看我這輩子里有多少巧合,其實都是註定的,換誰來都一樣,都要得這個勞什子肺癌,該你的你躲不掉,不該你的你拿不著,人生就是這樣。只是苦了我媳婦,在我死了以後還要帶這兩個孩子,所以我要拼著死得晚一點,就像我媽一樣,等到這兩個孩子都長大了、成家了,我就可以放心地一扭脖子去了。」

他以此句和一粒正在咀嚼的花生作為他敘述的結尾。他說完以後,從外面適時地傳來了孩子們的打鬧聲,廚房裡高壓鍋開始「哧哧」地響。天色逐漸昏沉下來,陽光已經褪盡,有一些東西從這個世界上離開了,而另一些東西在這個世界上降臨了。我聽見他說起母親故亡時提及的烏鴉的叫聲,它們拖著凄厲的長腔,從屋頂竄進雲里,最終不知所蹤。

那晚,我留下來,參加了他們的家庭聚餐。

文/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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