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兒山五道班,最後的道班

雀兒山五道班,最後的道班

來自專欄 單倫單車環遊中國

2017年8月10日,晚上8點15分,雀兒山海拔5050米的埡口,雨夾雪 2℃

雀兒山的埡口附近基本全是碎石和泥漿,這裡海拔5050米,除了隨著狂風亂舞的經幡和四散在周邊的龍達,可謂是蠻荒之地寸草不生。而沿著坑坑窪窪狹窄的山道走上約兩公里,路基旁邊便開始出現些許暗淡的綠色,它們鬆鬆散散沒有規律地分布在石塊下面,或者是容易積水的凹地四周,但此時千萬不要急著去感嘆生命的頑強,因為前方那幾段孤零零地早已被撞毀的護欄在提醒你,時刻要緊握方向盤,因為從這裡翻滾下去,基本不會有生還的可能性。

不過這山道其實說險也不險,只是不要反覆去想這裡有多陡,這裡有多高,這裡的路有多爛,放鬆心情慢慢開就好,畢竟這裡是雀兒山山口,雖然貧瘠,但是那些巨大山體給你帶來的視覺衝擊絕對是直擊心靈的。只可惜......我到的時候是一片濃霧,而在我前方的則是不斷從天而降的細雨和冰渣子,它們不斷地砸在前擋風玻璃上,啪啦作響,模模糊糊。

車窗外寒冷異常,我關閉掉除霧功能之後車窗內立馬就起了霧,在我閉上眼休息的一剎那,頭痛和疲憊立刻席捲了過來,我趕緊又睜開了眼。

我把大白胖停在了距離埡口下方約150米的地方,這裡有一塊平整的空地,空地上是一棟破舊不堪的房子,從建築風格上判斷,這棟舊房子應該是50-60年代才修建完畢,有點類似於以前國有鋼廠或者紡織廠的那種宿舍筒子樓,估計是為了避免在冬季積雪堵住房門,這種樓的大門開口較高,需要走上台階人才能進入建築。

我擦了擦左側的車窗,起霧的豁口外出現了一面五星紅旗,再往上看一點兒,樓房的頂層有幾個金色的大字——雀兒山五道班。在翻越雀兒山之前,我在山腳下的四道班遇見一個大哥,他看我一個人開車,又打算這時候上山,告訴我今天山上天氣不太好,要是下雪或者道路結冰的話翻過埡口最好就不要再往前趕路了,可以在後面的五道班湊活一夜。

哦!這就是五道班!我拿了相機鎖了車門,徑直向大門走過去,想看看道班裡有沒有人,也想問問這邊的治安情況,畢竟招呼還是要打一聲的。樓梯沒有燈,黑漆漆的......實際上這整棟樓連一丁點光源都沒有,除了我上樓的腳步聲和遠處汪星人的犬吠,也是異常的安靜;搖頭看了看兩邊的通道,見到鋁合金窗在來回晃動,就像經歷過一場洗劫一樣,好多玻璃早就支離破碎,而一側的宿舍則是房門緊閉,不見有人。

上了三樓,才在走廊最末端發現一間宿舍開著房門,門內照樣是漆黑一片,借著通道旁邊透來的光線,看到屋內零散地放著一些生活基本用品;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宿舍分為內外兩室,內室有窗,但是房門半遮著,縫隙里閃爍著一個黑黑的人影。

我知道裡面有人,於是用普通話叫喚了兩聲: 師傅,我車停這兒沒事吧?

裡面的人在門後模模糊糊地回了一句, 你說撒子喃?

我一聽,四川話!於是我馬上就切換成四川話再問了一遍......

吱~~~~~~房門打開了,裡面出來一個穿著藍色保暖內衣,一臉黝黑的漢子,這位黝黑的漢子就是雀兒山五道班的養路工,鄭良。

我表明了來意,大致詢問了這裡的情況,我說, 我想今晚把車停這裡過夜,可不可以?

鄭良下巴一揚: 可以呀,么得事!

回過頭來,看到另一位養路大哥穿著一套咖啡色的羊毛衫,頭戴一頂橘色的道班帽,嘴裡叼著根煙走出來,趴在窗戶邊打量著樓下的大白胖,轉身一臉狐疑,表情謹慎。

你要去哪兒?他問

我要去拉薩......

末了他指了指窗外破舊的排樓:你要是冷了可以去那間房裡烤火,那裡有個小夥子有火爐......

這位養路大哥也是四川人,叫方勇勝,50歲,在道班上也是屬於老炮兒了。

五道班就在埡口下方,海拔將近4900米,這裡的夜晚是寒冷的,同時也是靜謐和孤寂的,儘管此時的道班周圍已是天寒地凍伸手不見五指,但若是站在冰冷的埡口向西邊遠望,你會看到不遠處有個小屋的窗戶里閃爍著微微暖光。

屋外天寒地凍,屋內火爐里的木柴卻是燒得通紅,它們偶爾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這聲響儘管微弱,但是卻把我體內的寒氣都撩出了體外。

養路工劉孝剛在爐子前撥弄著爐火,他一手提著水壺,一手拿著木柴往裡塞: 好啦!這個烤起才叫熱乎!我再去搞點木柴過來......說完蓋上爐板兒放下水壺,轉身去了裡屋。

這時鄭良和方勝勇也過來了,我替劉孝剛答應了一聲便把門打開,他倆搓著手跺著腳進了屋: 哎呀,今晚好求冷!還是你這個屋頭熱乎!然後拍著衣服上的冰渣子......劉孝剛提了倆劈好的木柴走出來: 喊你們莫要在屋頭拍,整得到處都是水。

鄭良把手揣在兜兒里直起腰: 咦~你今天還多講究嘛!

我在一邊笑了,因為比起他倆來說,劉孝剛年齡和我相仿,在班裡最年輕也確實最講究,看到我身上掛個相機,特意換了一身自己覺得最帥氣的夾克和牛仔褲,但我表示這裡光線太暗了,鏡頭光圈不夠大拍不了哈哈......他有點失望。

方勝勇倒沒加入調侃的隊列中,他坐在我旁邊扶了扶眼鏡給我介紹, 這個叫鄭良,317上幹了25年,誒?雀兒山道班你是幹了多久呢?

我想想哈...這個班我都待了15年了......鄭良接過話。

鄭良是頂替他父親來道班工作的,那年代的道班工人雖說賺的錢不能讓家裡大富大貴,但按照當時的物價來說那也不能算少..... .70塊4角五分!鄭良說。但是局上統一發放的大衣手套皮靴也確實令人羨艷,於是鄭良在16歲時就被他父親逼著送上了山,後來長大成家有了老婆兒子後倒還不敢下山了...... 么得法子,我也想老婆娃娃,我這個工作一年見不了家人幾次,但是啷個說,總要有人賺錢養家......我才來的時候受不了這裡的苦和環境,還跑過一次,還是被我老漢兒(父親)給揪回來了。

鄭良看著爐子里的火光嘆了口氣,劉孝剛在一邊咧嘴笑著,門牙反射著爐火的光芒,像黑夜裡閃爍的兩顆雙子星,鄭良看到劉孝剛在笑他,拾起木柴打了一下,雙子星瞬間變成一個黑洞,哼哼著: 哦喲!你個龜兒下手啷個這麼重!

我老漢兒那年代的人,畢竟都還是有奉獻精神的嘛......鄭良繼續說道。

我掏出煙來給大家遞了過去,然後轉身問方勝勇,因為他歲數大一點: 我說方哥,你在道班上工作多少年了?

31年了......方哥隨後指了指劉孝剛: 他年紀跟你差不多,他都在班上十幾年了。

方哥回答得略平淡,但越是平淡我的內心卻越是波瀾,我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問 是不是停電了?他們異口同聲的說, 這裡本來就沒有電。

那......你們晚上做什麼呢?耍手機?

耍手機?嘿嘿......他們三個人對視一笑,鄭良笑道: 這裡手機信號都么得。

能耍個連連看就不錯咯!方哥拍著大腿笑道,滿面紅光的臉上滿是皺紋。

我掏出我大雙卡雙待的手機看了看,移動聯通全部無服務,方哥拍拍我手臂,朝窗戶外面指了指: 我們之前爭取過好多次咯,去年移動才給我們拉了根天線過來,但是要走到懸崖那邊才有點點兒手機信號,只能打電話,上不了網......

水呢?這山上應該有水吧?

劉孝剛擺擺手: 這山上的水喝不得,全是黃塵塵,還只有下雨的時候才有.....鄭良插了一句說:水啊,吃的啊都只有從山下運過來......

話音剛落,屋外傳來一陣引擎聲,方哥站起來朝窗外看了看: 是他們回來了!

我問是誰?

我們五班的班長,他們幾個人下山買菜裝水去了

那晚臨睡前我把車廂烘得很暖和,但即便如此,我最後還是艱難地穿上了保暖內衣,然後在身上套了兩床羽絨睡袋,這雀兒山是我川藏公路上睡的海拔最高的地方,晚上實在是冷,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後來乾脆就仰面躺在墊子上聽冰渣子落下的嚓嚓聲,它們一陣一陣的打在大白胖的身上,咔嚓,咔嚓......後來不知在何時,我漸漸入睡了。

道班的兄弟們待人是熱情的,這種熱情既來自於他們的質樸,也來自於他們的孤獨。

上午九點,外面依然下著雨,方哥站在車旁邊尬唱著小-蘋-果!一邊唱一邊還時不時地往車裡偷瞄著我,搞得好像手裡拿著油菜花的小年輕,想跟村兒里的女知青處對象一樣。

我起身假裝咳嗽了一下,揉了揉我的眯眯眼兒,拉開窗帘: 方哥早啊!想不到你會唱這麼時尚的一首歌!

方哥停止了殺豬般的唱腔,撣了撣手裡的煙灰仔細看了看我的臉色: 哦!我看時間不早了,怕你在車裡出事情,又不想打擾你睡覺.....看到我沒事,方哥有點尷尬,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手背在身後進了班裡。

上午十點,雀兒山的天空上還下著毛毛雨,濃霧還未散盡,光線晦暗不清,我在道班當天在班的全體人員面前開始表演刷牙,洗臉,燒開水喝咖啡......看到我從車頂箱上倒騰出個水袋,塑料蓮蓬頭一打開就有自來水,五班班長楊厚剛靠在道班的門框旁沒忍住笑......於是我們便有一句沒一句地隨意聊聊,畢竟在這兒留宿的外人不多,他們看到我也是挺新鮮的,末了楊厚剛班長說了一句:一會兒到我這兒隨意吃頓午飯,吃完再走!

對此我必須是超感激的,班長說山上的伙食吃得糙,只能待你隨便吃點,我很誠實的說,你看我哪像挑剔的人,真要是挑剔.....昨晚我還不住酒店去?我是真開心!

這兩菜一湯一上齊,我才發現我貌似已經好久沒正經吃過一頓飯,畢竟亞青寺的伙食不能算,那兒可全是素餐,而這擺在我面前的熱氣騰騰的 蒜苗炒回鍋肉,土豆燉牛肉,番茄雞蛋湯對我來說簡直是珍饈美饌。

道班並沒有食堂,也沒有大鍋飯,實際上就是自己做來自己吃,比較隨意。

楊班長的屋子裡燒著爐火,爐子旁的高壓鍋里裝著米飯,白色的蒸汽呲呲地往上冒,班長坐在一側,方哥坐在對面,看著我裝著矜持只吃著白米飯,方哥領頭夾了一筷子菜,楊班長開口說,吃吃吃!

楊厚剛班長和方哥在317上的道班已經工作了31年,雀兒山五道班對他們來說是最寂寞的一個班,班上雖有兄弟,但是基本大家該說的話都說完了,看臉也看疲了,平時基本也就下下象棋。

他說: 不上工寂寞的時候呢,就站在門口,看到有過路停靠在路邊的大巴車,就過去跟乘客打打招呼聊聊天,感覺特別親切......冬天這裡氣溫最低要到-30℃,水一潑下去就凍住了,還得要出去除冰鏟雪......班長抬了抬頭看了看外面: 這條路年年冬天只要一下雪,馬上就會堵。

我說, 那你們工資應該還是比山下的城市高吧?

班長和方哥對視一笑沒直接說,其實不說我也知道,要不是為了養活老婆小孩父母,誰會純純的紮根在這兒奉獻一輩子青春?畢竟現在已經不是計劃經濟時期,山下的物價,房價,子女的學費花銷,父母的醫療費用早就水漲船高。

就算是媒體一直吹捧著的英雄,那面對著五斗米和一家老小張口吃飯的嘴一樣該折腰時就折腰——這沒什麼不對,只是我們看習慣了那些堅持執念又窮困潦倒的英雄,覺得他們就應該付出自己的一切來換得自己心中缺失的那一塊信仰;覺得他們哪怕是沾了一丁點兒金錢立馬就變味,然而再看看自己,卻無不後悔在08年沒去借錢貸款去多買幾套房,過著安逸的日子來感慨那些為大事業獻身的英雄,這種想法既不公平也很病態,因為勞動者最光榮,奉獻者更不應該貧窮,他們把最好的芳華搭在這兒,那就理應讓自己和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說到這裡,楊班長有些激動,他說道班按類區來領工資,但這按哪些標準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他只知道大致一共有六個類區。五年前,他們在川藏公路這個5000米的點兒領的卻是3000米的工資,很多工友都帶有情緒,甚至也有怠工的情況,因為這裡條件實在太苦,而山下的妻女和父母又指望著自己養活。

我說, 這不公平。

肯定不公平!

後來湊巧局上有個大大的領導路過,他們才豁出老命當面去爭取,於是雀兒山五道班在幾十年後,才被特批到了第六個區類,工資一個月4000多。然而長期在高海拔地區生活和工作,給身體所帶來的影響卻是永遠無法逆轉的,畢竟幾十年後,他們年華已過。後來他們成了媒體口中勇於奉獻的英雄,但慣性思維是,英雄「不應該計較回報」,所以工資也就沒漲過,清苦的日子和工作該怎麼過還得怎麼過。

提到自己大女兒時,班長眼神里發著光,他大女兒學習上算是給他爭了一口氣,既是學生會主席,也已經被保研了,不過因為是藝校,每年光學費還是要一萬多;小女兒嘛....哈哈哈,班長笑了: 小的那個讀書不行,明年都要上中學咯!

我說, 還早還早,現在哪能看得出來!不過這兩個娃娃你養起來......可能壓力還是有點大哦......

楊班長笑了,笑得謙虛,也笑得很複雜。

臨走前,楊班長告訴我:這個道班馬上要撤了!從50年代直到現在,說撤就撤了,我們今年要下山去石渠縣養路了。

楊哥!方哥!我給五道班的兄弟們拍個合影吧!哦.....對了!我也想跟你們合個影!

楊哥在二樓歪著個腦袋沖著我笑,黝黑的臉上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他揮了揮手:雀兒山五道班的弟兄!出來集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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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開五道班的一個多月後,我在新疆阿勒泰地區得知雀兒山隧道已經正式通車了,所以我也知道雀兒山五道班離徹班也已不遠了......我至今還記得他們做夢都想離開這個海拔4900米的道班,離開這個獻出他們萬千芳華的冰冷山口;

而同樣的我也知道,他們在徹班下山的當天,有人跑去陳列室把所有的獎狀錦旗從頭到尾都看了一遍,不知道是在緬懷前輩的靈魂,還是在祭奠自己逝去的青春,他把自己一個人鎖在那個空曠又飽滿的大房間里,痛哭流涕,不忍離去。這麼多年啦......這說走就走,談何容易?

-1950年初,黨中央作出了修築川藏公路的決定,為了修築317國道, 2000多名將士魂斷康藏高原,在雀兒山段,平均每公里犧牲7人。

-1952年元旦,築路官兵打通雀兒山後,於1954年6月在雀兒山頂建立了養路道班,負責山頂10公里路段養護和16公里的推雪任務。

-從1995年到2003年,雀兒山40餘公里路段年累計發生交通事故371起,死亡68人......因為地勢陡峭、道路狹窄、缺氧、極寒,川藏公路的雀兒山段常被稱為「川藏第一險」。

-2012年8月31日,世界上第一座4300米以上的超特長公路隧道雀兒山隧道正式開建。

-2017年9月26日,隧道正式通車;27日,雀兒山五班養護管理站正式徹班。

所以,當我們進入那條長長的高原隧道時,請在黑暗中緬懷一下那些曾經消逝在此的年輕生命,讚歎一下那些將青春年華安置在5050米山尖的養路工人,因為說到底,你我也只是在路上激蕩青春,但他們,才是撲在這裡的鐵骨真好漢。

楊哥,方哥,我走啦!

好好,你自己路上小心哈,這下山有幾段路比較窄,下去的時候開慢點!

嗯!好的!後會有期!

坐在車裡,抬頭看了看天上的藍天白雲,此時此刻的雀兒山變得既溫柔又美麗;這條狹窄的山道也變得寬廣遼闊...... 這一夜風雨的等待確實是值得的!

我帶上墨鏡,轉身沖著道班的兄弟們揮揮手,然後發動引擎。

本文節選自的【單人單車環遊中國第二季】的遊記第5章,發佈於微信公號【在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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