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皇帝集天意民心於一體,這就是帝制的根基。中國皇帝不是親貴族的是反貴族。中國社會無貴族

中國歷史上皇帝集天意民心於一體,這就是帝制的根基。中國皇帝不是親貴族的是反貴族。中國社會無貴族

自在多多

太史公門下一狗

達成某事的實質條件和輔助條件往往是需要區分的,它們也許都可以理解為「基礎」。假如你問我一個牧羊人生存的基礎是什麼,我會問答是羊群,但肯定有人認為鞭子等工具也同樣重要。

就這個問題而言,我個人認為:

中國皇帝的權力根基存在於一個不斷下探的過程,從大貴族到小貴族,最後落腳於千千萬萬的農民,這是一個與直覺相悖的結論,其本質就在於,將權力基礎構築在技術條件所允許的最基層,將儘可能多的人力和資源納入皇權的統轄範圍內。事實上,沒有任何君主比古代中國皇帝更明白和強調民本、愛民如子等思想。中國古代皇權的擴張史體現為對帝國的中層貴族及文官集團的打擊分化和對下層農民的拉攏和組織,前者是皇權的工具和手段,後者是皇權在基石和目的。具體說來:

1.皇權萌芽於封建時代的法家思想。東周的封建制類似於西歐的封建制。但在戰國時代殘酷的生存壓力下,以及陪臣執國命的下克上風潮,諸侯們發現,將國內的農奴從封建貴族手裡搶奪過來以為己用,才是富國強兵的最好辦法。所以,法家要行法令、重軍功、破世襲、設郡縣,誰能控制基層生產力並打壓國內貴族,誰就在生存競爭中勝出。三晉和秦的改革,本質都是去封建化而集權化,廢王道而興霸道,所以戰國時期戰爭規模和殘酷性遠逾春秋,揭示了當時的社會結構的權力組織方式發生了質變。帝制只是這個過程的必然結果罷了。

2.秦帝國的覆滅,說明了過於激進的法家改革超越了時代,而遭受了客觀規律的懲罰。項羽乃是一個致力於恢復舊有封建體制的人,看看他的分封制度就知道了。而他的鬥爭思想也是舊貴族式的,最後敗於劉邦不擇手段的底層哲學。劉邦的漢朝,開始時封建與律令並重,行郡國體制。但事實上,皇權一旦確立,自有其擴張意志,與諸侯的割據自主意志水火不容。皇權的鬥爭思路始終明確,拉攏老三打擊老二,把大家都變成老三。所以皇帝要削藩推恩,外儒內法,興經學,舉孝廉,培植忠於皇帝的官僚集團,對抗割據諸侯。大膽假設一下,假如皇帝無法消滅諸侯,雙方妥協,簽訂某種盟約,歷史就會是另一種樣子。這種假設確實存在,那個盟約就叫大憲章。

3.但不管怎麼樣,中國皇帝在漢朝就完成了法蘭西在十五六世紀、德意志在十七八世紀才完成的事,中國的制度確實相當早熟。割據諸侯是貴族的最高級表現形式,卻非唯一表現形式。割據貴族被消滅後,貴族以門閥士族的形式重新崛起,以相權的姿態挑戰皇權。王與馬共天下,李氏未列《氏族志》第一位,再看看六朝隋唐的宰相都姓什麼,就可以知道此時士族大姓的地位有多高,隋唐時皇權依然強烈依賴各大貴族。王謝二家完全有可能發展成日本藤原攝關那樣的地位,元和方鎮距離戰國大名也就是一步之遙了。不過我大中華代有人才出,一個長期被污名化的暴君,實則是中華帝制轉型期的偉大推手,隋煬帝設立的科舉制,逐漸消解了氏族大家賴以立身的經學基礎,等到後來進士科壓倒明經科,世襲的門閥學霸就徹底沒落了。皇帝的策略依然是吸收下層瓦解中層,科舉對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敞開了懷抱,只要你識字,能通過國家的文化考試,就可以進入權力體系,這個條件真的不能再低了。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擴大公務員招生考試範圍,打破官二代權力壟斷,將貴族改組為文官。這件事,我大中華帝國在宋朝時就圓滿完成,而不列顛直到十八九世紀才完成。

4.明清兩代,皇權達到頂峰,作為個人的宰相消失了,而是以內閣的形式出現。內閣集中了帝國最優秀忠誠的人才,卻只甘於做皇帝的顧問和參謀,制度設計可謂臻於完美,以至於皇帝藉助於宦官就能將文官系統玩弄於股掌之上,而這個文官系統頗具受虐狂體質,在皇帝長期怠政時依然正常運轉,若論「天才設計的制度,傻瓜都能執行」,後世的美利堅也不過如此吧。

其秘密在於何處呢?簡單來說,明清皇權進化到了人類專制文明史上的最高階段,神馬埃及法老、土耳其蘇丹、俄羅斯沙皇都比不上,皇帝碾碎了一切可以挑戰他的力量,將貴族改為技術官僚,將基層百姓改組為原子化的自耕農集團,對農民之外的工商業者實行嚴格管制。明朝官員俸祿之微薄,貪腐懲戒之嚴酷,地主認定標準之低下,工商業發展之貧弱,都體現了這種制度設計的良苦用心。皇帝通過占人口1%的官僚集團來管理99%的自耕農集團,皇帝把這個官僚集團調教打造的越來越聽話和順手,越來越沒有自主意識和自身立場。皇帝是牧羊人,官僚集團是鞭子,農民是羊群。顯然,羊群才是牧羊人的核心關注,所以,用不著懷疑中國皇帝愛民如子的真心,看看崇禎的遺言和嘉慶的罪己詔,滿滿的都是愛。

皇權的強大穩固,還體現為逐漸解決了困擾前代的各種痼疾,如強藩、貴戚、女主、權相、宦官、軍鎮、邊患、立儲等等問題逐一解決,連皇帝的良品率也有明顯上升。

但是,這也是皇權最危險的時刻。皇帝徹底消滅了貴族制度,貴族全部降格為技術官僚,其人格尊嚴與創新意識都遠遜於貴族時代,士大夫精神淪落為官僚習氣,官僚集團既然只是皇帝的工具,那麼皇帝自然就成為承擔最終責任的那個人(當然在小事上皇帝總能拉幾個奸臣給自己擋箭),開始直面千千萬萬的平民。從好的方面講,皇帝將自己與每一個平民捆綁在一起,也就是我所謂皇權的根基在農民。但從壞的方面講,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皇帝接管了最廣大的基層,那麼就得有治理基層的本事,否則,就會被屌絲的力量反噬。

至少有兩個問題,中華皇權一直很難解決:

第1、官僚系統的腐敗和低效化就像癌症一樣無法醫治。好的監察機制仍在探索階段,分權制衡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但這與皇權日益集中的歷史大勢又相違背,分權只能在皇權達於鼎盛時才可以,皇權孱弱,則無權可分。此時,皇帝已經通過內閣構建了一個對自己負責的行政系統,通過軍機處構建了一個對自己負責的軍政系統,宦官和后妃制度保證了家族延續,科舉和儒教統一了意識形態,而就後期中華帝國的病症而言,皇帝還需要構建一個對自己負責的司法監察系統來制約行政系統,然後發展工商業,釋放民間活力。而皇帝本人,始終牢牢掌握立法權和最高的自由裁量權。可惜帝國的反腐方針彼時仍停留在道德說教和嚴刑峻法的階段,新的制度設計來不及嘗試,帝國的命運就終結了。

第2、對自耕農經濟的過渡依賴扼殺了工商業和社會活力,皇帝締造了一個沒有貴族的國家,雖然他本意是消滅武力和權力上的貴族,但資本上的貴族,知識上的貴族,技術上的貴族也被一併消滅了。而穩定的農耕經濟只需要幾代人就達到了帝國所能供養和管理的人口上限,帝國墮入人口陷阱,成了一個憂心忡忡的皇帝+瞞上欺下的官僚+怒火中燒的屌絲所組成的國家。因為沒有其他途徑容納多餘人口,一切問題都會在僧多粥少的前提下放大。天災和腐敗成為導火索,憤怒的流民將直接否認皇帝的合法性,改朝換代,血流成河。新朝由於一切重來,看起來很好很強大,但實際上,一切都沒有改變,很快就會循入老路,反而強化了部分人動不動就改弦更張,推倒重來的慣性思維。而這種頻繁的格式化重裝系統,一次次消滅了民間自發產生的資本、知識和思想,製造撕裂和斷層,而社會的嬗變,本來是要靠他們來孕育的。

所以,腐敗和流民,是中國兩千年來無解的難題。

但歷史的慣性很難打破,雖然這套制度安排一再崩潰,並被人恥笑為中華王朝周期律,可沒有皇帝輕易放棄,那些外行人根本不知道我們的皇帝有多拼。古人不比今人,無法跳出那時的局限做超前的制度設計。事實上,中華帝國的悲劇不是設計得不夠好,而是太專註於制度設計,忽略了道法自然的哲學,而很多東西,除了瞎碰,想是根本想不出來的。從秦到清,歷代帝國的穩定性一直在增強,前代的問題後代改進後就不是問題了。到了近代,其實唯一的問題就是腐敗(人口和工商業發展問題超越了古人可以設計的範疇,不能強求。其實這個反倒是最不用刻意設計的),皇帝希望有一個高效順手的官僚系統,農民也是如此,於是,問題簡化為皇權和「民權」如何一起馴服官僚系統了。皇帝和百姓致力於建立一隻思想過硬,令行禁止,不拿百姓一針一線,最好死後遺物就是一件補丁衣服的官僚集團,雖然治標不治本,但總體來看,我仍然認為中國的皇權是不斷進化完善的,唐無漢之貴戚,宋無唐之權宦,明無宋之冗吏,清無明之昏君。兩千年來,偉大的中華帝國不重科學,不事工商,在一條看似不可能的道路上,設計了一系列超越同期歐洲的制度,凝結了上百代人的智慧和血汗,反覆改進和優化,就在即將升到三級基地那一刻,被歐風美雨堅船利炮一波推倒,蕩滌殆盡,實在令人慾哭無淚,嘯不自禁!

不過兩千年的歷史軌跡如果說改變就能改變,中國就不叫中國了。君不見,帝國其實從未走遠,它一直身在曹營心在漢,在西方諸教的藏經閣里潛心學習,專揀高精尖的來練,說不定哪天就逆練九陰真經成功,榮耀歸來,大殺四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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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我也不能說理解得很透徹,想說清楚肯定也很難。可以跟你分享一下我對這個問題的理解過程。我第一次觸及到這個問題,是翻書時讀到秦昭襄王稱西帝的典故,那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在古代政治語境下,「王」帶有封建共主的意思,「帝」則有後世獨裁者的意思。所以王與王道對應,與孔子的學說對應,與傳統大貴族也即「卿大夫」階層對應,是封建化的。而帝與霸道對應,與法家的學說對應,與新興小貴族也即「士」階層對應,是去封建化的。這才能解釋為什麼法家改革最成功的秦國建立了集權的帝制,戰國那些血淋淋的戰例,往往發生在那幾個法家改革的強國之間。而傳統儒家最興盛的齊魯宋衛等國,卻是東周封建制最發達、小國林立的地區,並且相對和平。而法家,實際是儒家的左派。我第二次加強對皇帝的理解,則是受到羅馬共和國向羅馬帝國轉變的啟發。這裡有一個與我們中國人所接受的教育觀念相抵的事實:皇帝都是功勛卓著的將軍,先以軍功獲得實力,然後,他們都討好民眾,以人民的保護者自居。最擁護皇帝的,恰恰是平民階層,最反對皇帝的,恰恰是元老院所代表的共和國傳統貴族。也即,大凡打著全民大眾旗號的,恰恰是最獨裁的。也因此,古希臘人就有關於民主-寡頭-獨裁-民主的循環論證,皇帝集天意民心於一體,這個民心,就是最底層大眾的意志合流,這就是帝制的根基。因此,中國皇帝不是親貴族的,他恰恰是反貴族的,所以中國後來演變成一個無貴族的社會。皇帝不是什麼貴族統治者階級的代理人,而是整個統治階級都只是皇帝意志的體現和工具罷了。皇帝一直苦惱的,是這個工具總是被玩壞,讓他失去民心,害得他不停改朝換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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