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特輯·第四輯|「文學一家人」

來自專欄 小鎮里陽光明媚的女子

爺爺去世後的這六年里，都經歷過什麼，在我的記憶里已變得模糊，只記得閱讀始終沒停過——如他那般，也如他希望的那般。

似乎是在他去世後，我才沉寂下來，有體系地讀四書五經，也開始系統地讀世界文學。我非常崇敬中國古代文化，同時很本能地喜歡歐洲的文學作品，因為它們更重視和尊重人——我說的是人本身，人的個性和自我追求。

除了四大名著外，你讀中國的小說會發現一個普遍的問題，就是它們特別喜歡皆大歡喜，動不動就皆大歡喜了。除此之外，最拿手的就是玩空降，不是神就是什麼突如其來的東西，把陷入絕境的人救出。如果是反面角色，本來人家怎麼都不會有事，作者非要用自己的方式把他搞出問題，比如突然就被雷劈了什麼的。

似乎中國人都喜歡一種空想的邏輯，就是所謂的好人要有好報，所謂的壞人會有報應。我是不能信服於這樣的概念的，因為它不是現實存在的邏輯，而是懦弱又無知者的一種意淫。與之相比，我更喜歡西方式的悲劇，完全突顯人的力量。一個人所得的一切，都是以自身力量與和他相反的勢力抗衡，不退讓，不妥協，哪怕最後奮力未果、支離破碎，也是雖敗猶榮。在這個過程中，你能看到一種力量，一種人的力量，也是生命的力量。這是對人的肯定，對生命的肯定，它不是虛渺的，它是實在的，堅不可摧的。

悲劇是一種精神，是騎士般的精神。

我們當中有很多人是不願意相信現實的，因為他沒辦法承受，所以總是撇開現實，虛無縹緲的地去想像「如果」。就像面對歷史上的慘烈與荒謬，很多人會不斷追問，這種事為什麼會發生，顯然覺得它發生是錯的。的確，用後來者的眼光，或者站在整個歷史的高度看來，它不應該、也不可能會發生。但在我們談論現實或歷史的時候，首先得承認它是個已經存在的事實，然後才能去探究為什麼以及怎麼樣。不要總想著現實如果改變，你就能怎樣怎樣，這跟那些小說里神轉折和皆大歡喜一樣荒誕。

我們要相信的，是人的力量，是生命的力量。而生命的力量，在於反抗，你敢於反抗，敢於與任何力量抗衡。

有一句話在我們國家可能不容易被理解，也不太有人說，就是無真理論。這是尼採的重要思想。有時候，真理和概念是編出來騙你的；但是，有一點是對的，就是生命是對的。尼采說，哲學思想最後的目的是什？是肯定生命。它肯定的是你自己的生命力、你自己的生命意志，同時又肯定的是整個生命。

2015年初，有幸遇到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是他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在紐約講課的學生筆錄，貢獻筆錄的是陳丹青。一共三本，其中兩本像詞典那麼厚。我花了兩年的時間閱讀它——現在還有一些沒有讀完，也不敢說自己到底領會了多少——但是這個人讓我·產生了強烈的精神依賴和強烈的歸屬感。

這種情感與我對爺爺的情感幾乎沒有差別。

童明在紐約給他當翻譯，讀他的作品很興奮，於是第二次見面就坐在了他旁邊。童明說，木心先生，我讀了您的作品，感覺我們是一家人，所以想跟您聊聊家常話。

木心看著他說，喔？那你說說家裡都有什麼人？

童明說，有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樓拜……

木心眼睛亮了起來，從此他們成為好朋友，再沒間斷過談論這個話題。

我和爺爺之間也常有這樣的對話，是另一個維度和平面的交流，常常對得很開心。木心晚年有提過「文學一家人」，曾在課堂上也常常說，我想自己跟他就是這種關係。這個人，你沒見過，甚至永遠不會見，但你們有同樣的思想、同樣的靈魂、同樣的追求，你從他身上感到一種命脈的承接，那種靈魂上的親切感如同家人一樣。

我非常喜愛雨果的作品，幾乎全部讀過了，但從沒感覺我們是一家人；也非常愛簡單·奧斯汀，她的作品很符合女性心理，但也沒覺得我們是一家人；還喜歡夏洛蒂·勃朗特，她們姐妹三個都很厲害，然而依然不是我的家人；瑪格利特·米切爾，我非常非常愛她的作品，但對作品背後的人很無感；另外，巴爾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司湯達等等，是我功力太淺，不太能讀懂他們的作品，不過可以慢慢培養；最後說列夫·托爾斯泰，他的作品是我一遍又一遍品味的，越品味越覺得他是我的家人——但，是一個威嚴的長輩。

我們一般所說的家人，都是「物質」上的，肉體上的承接。其實也應該有精神上的家人，有思想上的承接，這是非常愉快的事情。世俗意義上的「家人」，未必會給你歸屬感和依賴感，但你可以把這種缺憾從精神上實現。

一個人從精神家人那裡獲得的，不僅僅是依賴和歸屬，而且可以由此深入探究自己是怎樣的人，以及所在的位置和將要去的方向。在我讀過的有限作品和作家中，目前找到兩位家庭成員——和藹的爺爺和威嚴的外公。我還在這片土地上不斷行走，慢慢尋找和交流，直到他們都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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