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梁啟超學作文
來自專欄 好中文的樣子
梁啟超曾寫過一篇《中學以上作文教學法》,被教育科學出版社編成《作文入門》一書,書極薄,文極短,兩小時即可讀完,但用林彪的話說「真正讀懂就不容易了」。
梁啟超教人作文,常常用古文做例子,這不難理解,因為他那個時候,白話文除了六朝以來的筆記、明清話本、就是胡適之等人信口詠來的「兩隻蝴蝶」,本無幾篇範文可資參考,只好到古文中求。
一、作為記敘文的範文,梁任公推薦以《左傳》、《資治通鑒》、《前四史》為楷模。這其中,他最舉例激賞的篇章有《史記》的淮陰侯列傳、魏其武安列傳,廉頗藺相如列傳、李廣傳、貨殖列傳、《漢書》霍光傳、西域傳、藝文志、《三國志》中的諸葛亮傳,荀彧傳等。
二、遊記及雜記,梁啟超最推崇的是柳宗元(子厚),梁說,他的遊記共十幾篇,合起來其實是一篇,是跟著他的足跡所到而記的,令讀者也不知不覺跟著柳子厚去遊玩,真是妙極了。
雜記推薦了韓愈的雜記,近代魏源的《聖武記》、王愷運的《湘軍記》、金人瑞的札記等。
三、論辯文的教材是諸子百家,以管子、墨子、荀子、韓非子、孫子、商君書、孟子、戰國策為主。其次是《論衡》、《鹽鐵論》、《潛夫論》。
四、論事之文:漢人奏議、漢人書札、魏晉論文、柳子厚《封建論》、汪中《述學》、章學誠《文史通義》。其次是考據家的文章,如王念孫、王引之《讀書雜誌》、《經傳釋詞》、《經義述聞》。梁啟超稱讚《經傳釋詞》是文法之祖。
梁啟超是文學大師,但由於時代的限制,他的見識也是有局限性的。他沒有看到過西方的散文,也不可能預知未來有和合本《聖經》這樣的集白話文大成的恢宏力作,也不知道有魯迅、朱自清這類白話文大師,更無法預測毛澤東開創的淺近的白話文。
但是他的說法還是有一定的道理。
就拿遊記來說吧,我注意到一個現象,在報章上經常看到「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這幾個詞,它們之所以流行,不過是因為臨池的人多,熟記了《蘭亭序》中的句子。其實這樣的佳句在古書中很多。就拿柳宗元來說,他遊記里寫景的好句俯拾皆是。
「樹益壯、石益瘦、水鳴皆鏘然。」「山舒水緩」(《游黃溪記》)
「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五所見,而猶不欲歸。」(《始得西山宴遊記》)
「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枕席而卧,則清泠之狀與目謀,濙濙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鈷鉧潭西小丘記》)
《小石潭記》就更不用說了,入選中學教材,讀之含英咀華。我尤其喜歡寫魚的那近百字:「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俶爾遠遊,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柳宗元還有一篇寫風吹草動最傳神的《袁家渴記》,摘錄如下:
「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沖濤旋瀨,退貯溪谷,搖揚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余無以窮其狀。」
如果柳子厚都「無以窮其狀」的話,我輩該如何汗顏啊。
難怪林紓曾說:「山水之記,本分兩種。歐公(陽修)體物之工不及柳,故遁為詠嘆追思之言,亦自饒風韻。柳州(柳宗元)則札硬砦,打死仗,山水中有此狀便寫此狀,如畫工繪事,必曲盡物態然後已。」
從今人的角度看,西方文學中摹狀如畫的太多了,更值得我們去精研細學。比如同樣是導遊書,建築學家Ian Nairn 寫的Nairn』s London(1966),文字奇絕(書中有「性高潮般的教堂壁畫」這樣的句子)。
至於議論文,西方人不但寫得不比中國古人差,而且有種「紛紅駭綠」之美。下面是理查·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解析彩虹》(Unweaving the Rainbow)一書的開篇所寫的:
我們都會死,這使我們成為幸運的一群。多數人從不會死,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出生。那些應該在這兒取代我位置的卻從沒見過一日天光的人,多如阿拉伯的沙粒。那些從未出生的靈魂中,定然有超過濟慈的詩人,也有科學家勝過牛頓。我們敢這樣說是因為知道人類所允許的DNA組合,遠超實際活過的人數。從使人暈頭轉向的劫數的利齒下逃生的,是你和我,平凡普通,但是我們在這兒了。
雖然我翻譯得不夠好,但如果梁任公活到現在,看了這文氣與文意,不知要拍案而起,稱讚多少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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