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uture Visions_中文版_機器學習

Future Visions_中文版_機器學習

來自專欄 Future Visions 中文版

導語

英文版的是2015年11月份發布的,中文翻譯團隊是12月22號自發組織招募完成的。

2016年元旦假期的時候初稿已經全部完成,二稿在2016年1月底也逐漸完成

其實這事已經做好有七八個月了,盤算著怎麼上線就拖了這麼久了 =。=

最近的HBO美劇《西部世界》讓我想起那時看完 future visions 的感覺。好想討論!!!

這個翻譯的初衷是讓一個這麼好的作品能在中文世界裡更好地流傳造成影響,引發思考討論。

所以還是不糾結譯文不夠完美這個事了,如果你們在看的過程中 有更好的譯文建議 盡情說!

Forget Epic Goals and Focus on 1% !

譯者: Tin , 安靜下來

校對: 張永鈺

概要

人工智慧專家Ethan和他的同事Jamie一直忙於研發MAIP人工智慧系統,他們期待讓MAIP能掌握自主學習的能力,並能夠識別人類的情緒。對於MAIP項目,Ethan看似一直非常冷淡,但Jamie卻意外地發現了一件事情:Ethan經常在夜晚偷偷溜進實驗室,一待就是一個晚上。好奇的Jamie決心解開事情背後的玄機,於是他偷偷跟隨Ethan,在夜晚闖進了實驗室……

正文

沒有人注意到伊桑悄悄地溜進了五號樓會議室後部。房間里擠進了五十位穿著白大褂的研究員和西裝革履的官員,每個人都面朝投影台。今天,投影圖像的尺寸顯然會被調節到最大。公司的CEO也來了,他那一米九的身形在人群中隱約可見。站在他身旁的是身材嬌小的研發主管安妮·岡薩雷斯,擁擠的人群使得伊桑壓根看不到她。五年來,生物部門投入了大量資源——計算設備,實驗裝置,技術人員——只為今天這一刻。

安妮發出清晰的口令:「啟動」。

有人身體前傾,有人咬著下唇,攥緊了拳頭。傑瑞·劉像個準備開戰的鬥士一樣地踮起了腳尖。每個人都已經投入了太多——時間、金錢、希望。

大屏幕亮了起來。屏幕上出現了神經細胞內部極其複雜的立體網狀結構,以及更加複雜的連接各結構的信號網路。這其中每一條連接,都花費了數年時間去發現、驗證和解析。他們花費了更多時間研究每一個子結構上的輸入信號是怎樣影響整個細胞的。接著,他們試驗輸入各種分子靶向的效果。它們全都對準細胞中心的那個致命物——摩氏綜合征的惡性腫塊。這所有的努力,所有與製藥公司的合作,都是為了找到它——654-a分子。

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注意到伊桑。

模擬654-a作用於細胞的演算法開始運行,經過基因組合運算,結果很快出現在屏幕右側。可能出現的結果只有兩種:細胞功能正常或細胞凋亡。代表細胞凋亡的符號亮起來了。一秒鐘的停頓之後,伴隨著超現實的視覺特效,被攻擊的細胞像達利筆下軟趴趴的鐘錶盤一樣乾癟凋落了,其中那個致命的腫塊也隨即消失了。

會場里爆發出歡呼聲,人們彼此擁抱著。一位實驗人員踮起腳來親了CEO一口,把他嚇了一跳。他們成功了。這種只攻擊兒童的疾病在過去五年里奪走了超過五億個孩子的生命。憑藉著分子級計算技術,憑藉著與全球高校和製藥巨頭的協作,憑藉著勇氣,如今他們找到了一種可行的治療方法,。

伊桑左邊有個人說了聲 「噢!」,然後又有人注意到伊桑,一個接一個。伊桑的事在全公司小道傳播。前排的人們還在嘟噥著,擁抱著。而略帶尷尬的沉默開始在伊桑身邊瀰漫開來——就好像那些被發現在葬禮上說笑的人趕忙住了嘴。這時,勞拉·埃弗里走向了他。

伊桑不想和勞拉講話。他不想在這麼重要的慶祝時刻掃興。於是他快步走出會場,穿過走廊,走進電梯。勞拉跟著他,喊了一聲,「伊桑!」。伊桑按下了「關門」鍵,把勞拉擋在了電梯外。

伊桑迅速的穿過樓下大堂出了門,冒雨走回他自己的實驗室。一幢幢鑲著玻璃外牆的磚結構實驗樓像鬼影一般,在濃霧中若隱若現。整間「多元未來」研究所佔據著一片面積廣闊的園區。當伊桑走進十八號樓,他已經全身濕透了。他向保安點了點頭,像只狗一樣甩去身上的雨水。水滴四下里飛濺。他到底把雨傘扔到哪兒去了?伊桑想不起來。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應該回去做他自己的研究了。

戰勝摩式綜合征的慶典與他無關。太遲了,太遲了。實在是太遲了。

十八號樓是機器學習研究的實驗樓。此時伊桑的科研夥伴——傑米·帕瑞格,正站在他們的實驗室里,歡迎今天下午來參加試驗的志願者,凱西·麥克沃伊。這個小姑娘每周一、三、五放學後,都會由媽媽帶著來到實驗室。伊桑在顯示器控制台後面坐了下來。

實驗室的盡頭擺滿了桌子和電腦,還有凌亂的裝滿資料的文件夾。而實驗室的另一端擺著各種兒童玩具:鋼琴鍵盤、遊戲機、小桌子、小椅子,還有積木和拼圖。牆壁被漆成活潑而明亮的黃顏色。可伊桑只覺得晃眼。房間的中央,像是無人區的哨兵一般,立著一張擺著咖啡和餅乾的桌子。

」機器學習的困難之處並不在於打造智能」,傑米總是對來到實驗室的人這樣講。「真正的困難在於定義智能。會下象棋就是智能嗎?會算帳,會解題,聊起天來和真人一個樣,就是智能?不是這樣的,圖靈的定義是不對的。真正的智能是自我學習的能力,是完成從沒見過的任務的能力。這不僅需要邏輯推理,還需要情感的參與。不伴隨著情感投入,我們是學不進去東西的。每個人都是在情緒被激發起來之後學得最好。那麼我們研發的Maip能做到這一點嗎?不,她不能。」

這個時候你是別想插話的。傑米一定會滔滔不絕地對著人家講起課來:比如海馬體在記憶形成中起到的作用,比如額葉受傷的病人使我們了解到情感缺失和情感過剩對人們的決斷力有同樣嚴重的影響,比如依靠警醒水平來預測學習效果比關注學習本身是積極的或消極的更加有效,諸如此類。一旦傑米打開了話匣子,他就像個橄欖球隊的明星跑衛一樣,沒人攔得住他。是的,他就是這樣,年輕、有才華,天生的領導者,渾身迸發著精力和熱情。伊桑偶爾也感覺到自己被傑米心中那團火照亮了,但總有些時候,伊桑只想躲他。

MAIP是一個運行在多元未來研究所內部伺服器上的人工智慧系統。MAIP既不會下象棋,也不會識別情緒。她只能在預定好的參數配置下進行學習。伊桑的研究方向是對各種機器學習演算法的原理進行分析。在他看來,即使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智慧在理論上是可以實現的,那也不是短短几十年就做得到的事情。傑米也是這麼想的嗎?很難說。每次傑米提到MAIP,伊桑都聽得出來,傑米在叫一個名字,而不是一個代號。傑米給MAIP配置了女性的語音。「有那麼一天」,他說,「她會比我們都聰明。」伊桑從沒問過他,「那一天」什麼時候會到來。

現階段更現實的目標是讓MAIP學著識別他人的情緒,並以此來幫助他們更好地學習。

「你們好,凱西,麥克沃伊夫人。」傑米帶著他那耀眼的笑容說道。凱西今年九歲,穿著貓咪圖案的T恤和工裝褲。她回了他一個微笑。凱西是個乖乖女,很愛取悅大人。她乖巧懂事,成績優異,是老師的寵兒。「她從來不叫人操心。」麥克沃伊夫人驕傲地說。伊桑猜測凱西在其他孩子眼裡不會太受歡迎。但她的確是一個很有研究價值的志願者,因為MAIP必須學會如何區分真實的情緒和「逢場作戲」 ——有時候人們說著別人想聽的,而不是自己想說的。

當凱西說著,「我喜歡你」,她真的這樣想嗎?

「小步舞曲,準備好了嗎,凱西?」, 傑米問道。

「是的。」

「那我們就開始吧!公主殿下,這是您的魔力手環!」傑米把實驗手環套在凱西纖瘦的手腕上。麥克沃伊夫人在實驗室後面坐下來。凱西走向鋼琴鍵盤,彈起了改編版的巴赫小步舞曲——簡化過的左手伴奏部分讓這支曲子更適合初學者。傑米退到了她身後,好讓凱西看不到他。伊桑則盯著MAIP輸出的數據。

凱西手環上面的感測器收集著她的各種生理指標:心率,血壓,呼吸,皮膚電導率和體溫。袖珍相機記錄下她面部肌肉的運動和視線的轉移。改裝過的鍵盤能夠感應她按鍵時指尖的力度。當凱西彈完整首曲子,MAIP說道,「做得好!但是我們來談一談你的手形,好嗎,凱西?」。這時語音解析器開始分析凱西的回應:音色,節奏,聲調。MAIP利用這些數據來調整凱西的課程:當她感到困難時,就放慢進度;而當她提起興趣時,則提高對她的要求。

師生兩個接下來要學習的是巴赫的波蘭舞曲。凱西不太熟練。MAIP表現的很配合,也很耐心。她隨時根據凱西的情緒變化來調整著給予凱西的反饋。

這看上去毫不費力。但事實上,這堂發生在一台機器和一個資質平平的小姑娘之間的鋼琴課,包含了幾年的工作成果。研究立足於一個監督式分類問題。被試者的生理指標被記錄下來並導入到模型中。模型則通過計算給出對被試者情緒的判斷。伊桑採用了全面的模式識別與學習演算法。同時,身為一名情感運算專家的傑米,並沒有止步於此。他一點一滴地建立起了一套不局限於簡單通用的邏輯關係的學習方法。在整合機器學習領域中的生成模型和判別模型的棘手問題上,傑米也做出了重大突破。在他的努力下,MAIP被打造成一個複合型的多智能體系統。它將符號和邏輯處理單元與子符號神經網路結合起來,還植入了傑米開發的軟計算模式。這些基於概率論的計算方法可以講統對不完整或不確定的數據的處理效果最大化。

MAIP從每一個用戶身上提取數據。當數據顯示凱西的挫敗感高於閾值,以至於會影響到她的學習能力時,MAIP便放慢課程的進度。當凱西對某個問題表現得特別感興趣時,MAIP就把課程的重心轉移過去。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自然。除了伊桑和傑米,沒有人看得到這背後的付出。

一個小時的課程結束了。MAIP說道:」凱西,你做得很好!「

「謝謝。」

「希望你喜歡我們的課程。」

「我喜歡。」

「那麼,周一再見。」

「好的。」

麥克沃伊夫人和傑米寒暄了幾句,便牽著凱西的手離開了實驗室。房門關上了。走廊裡面的監控系統被走動的人影激活。

傑米面露喜色地看向伊桑,這可真不賴!「MAIP她——」

「我再也不想來了,」監控畫面里的凱西說著。

「為什麼?」麥克沃伊夫人問道。

「沒意思。求你了,媽咪,我們再也不來了,好嗎?」

實驗室里一片沉默。終於,伊桑開口了,「我們還得改進一下識別偽裝情緒的模型。」

傑米看起來深受打擊。「見鬼!我還以為凱西喜歡來這兒呢!她簡直把我騙得團團轉!」

「更糟的是,她騙過了MAIP。」

「想想昨天來的那個孩子,系統表現得棒極了。」

「天上總不會次次都掉下餡餅來。」

傑米的眼中露出少見的怒氣。「伊桑——你有必要總是這麼消極嗎?還他媽的這麼冷漠?」

「有啊」,伊桑答道。兩人不歡而散。伊桑知道,傑米過不了多久就會消氣了。他就是這種性格。他們是鬧不翻的。就像機器學習界的阿波羅和卡珊卓。

嗯,或者說是小豆和伊爾還更恰當。

第一次聽說摩式綜合征的時候,伊桑正在後院邊劈柴邊用平板聽新聞。他喜歡劈柴這項早就過時了的活計:身上微微發熱,斧子劈開白樺木,發出令人愉悅的哐啷聲,清新的木屑香氣瀰漫在八月溫暖的空氣里。在院子的一角,雛菊倚著粉刷過的柵欄開放了,有些緋紅,有些金黃。

「...近日馬利共和國的政變...」

坦白點說,既然蒂娜留在屋子裡,伊桑也寧願在外面呆著。這段已經一年的婚姻不是很順利。蒂娜張揚的性格,和伊桑一向的嚴謹拘束截然相反。這強烈的對比曾經深深地吸引了他。可是,這種感覺漸漸淡了。在蒂娜眼裡,不順從她的意願,就是在和她作對;而不遷就她的舉動,那簡直就是要造反了。不過呢,蒂娜懷孕了,於是伊桑決定把日子過下去。

"...熱帶風暴襲擊北卡羅萊那州,聯邦應急管理局敦促..."

「哐!」,又一斧子劈下去,歪了。伊桑把斧頭從木塊里拔出來。蒂娜走出屋子,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冰茶。她還沒顯懷,卻已經喜滋滋地穿起了孕婦裝。托盤上還擺著一碟巧克力口味的杏仁餅。這是伊桑最喜歡吃的——兩人都在為這段關係努力著。

「嗨,寶貝兒」,蒂娜叫著。伊桑擠出一個笑容。他和她講過不下三遍了,不要叫他「寶貝兒」,他不喜歡這樣。

「杏仁餅看起來不錯」,他說道。

「那就好。」

廣播里放著新聞:「最新消息:疾病防控中心已經確認了引起摩式綜合征的病毒。西北地區又有兩座城市發現了感染病例。之前的報道有誤,病毒具備經由空氣傳播的能力。此種病毒對處於孕程早期的胎兒有極大的危害。華盛頓和俄勒岡地區的孕期婦女應最大程度地避免前往人多的公共場所...」

伊桑手中的斧子滑了下去,劃破了鞋子,幾乎把他的腳趾砍斷。

蒂娜尖叫起來。那最初的驚愕中,伊桑以為她是看到了自己腳上的血,才嚇得叫出聲來。然而蒂娜接下來把托盤砸向他,哭喊著:「是你上周拉著我去看橄欖球賽的!你怎麼能這樣!要是孩子出了任何問題,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她痛哭著跑回了屋子,留下伊桑一個人盯著自己的腳趾。被砍傷的腳趾歪在一邊,巧克力杏仁餅散落在血泊旁。一陣暈眩湧上他的頭頂,又退下去。新聞主播開始採訪一名醫生,討論著病毒導致的胚胎期傷害,神經畸形,以及新生兒身上出現的癥狀。

伊桑把目光轉向那把斧子,彷彿這斧子才是對他那未出世的孩子的最大威脅——而不是莫名其妙的病毒。這就是一把普通的斧子:銀白色的刀刃,硬木把手,上面用小字刻著製造商的名字。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大學時教授說過的一句話:科學技術是一把雙刃劍,我們發明了石斧,就可能出現石斧謀殺案。

疼痛席捲而來。伊桑彎下腰嘔吐起來。然後,他把那半截腳趾推回原位,用襯衣包住傷口,按壓著止血。

要是孩子出了任何問題,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十八個月後,他們離了婚。

在傑米和伊桑的另一個研究對象——十一歲的特雷弗·雷諾德身上,完全無需考慮虛偽情緒的問題。他奔跑進實驗室,叫喊著:「我來了!怪物!開始吧!」

「嗨,夥計!」,傑米說著,伸手和特雷弗撞拳,特雷弗抓住機會和他打鬧了一頓。

「傑米!還有你,石像博士!」 ,這是特雷弗給伊桑起的外號。伊桑也不反對,只要特雷弗離自己遠遠地就好了。特雷弗一直受到多動症的困擾。話雖如此,真正稱得上備受困擾的人,應該是他那一臉倦容的母親。此刻,她正跟在孩子身後,走進實驗室。不知是信了什麼教派的邪,特雷弗媽媽不許兒子吃處方葯來緩解癥狀。不過,她倒是毫不介意兒子玩電腦遊戲。伊桑總覺得,這一周三次的試驗,對於特雷弗媽媽來說,是一種極大的解放——總算有人替她看孩子了。於是雷諾德太太倒了杯咖啡,如釋重負地坐在了房間角落的安樂椅上

特雷弗在房間裏手舞足蹈,打翻了一堆積木。傑米給他繫上試驗手環,(「夥計,你的超能力手環!」)和他一起坐在了遊戲機前。遊戲機的操作手柄和鋼琴鍵盤一樣,也連著感測器。特雷弗的這次試驗的相關數據開始顯示在伊桑面前的屏幕上。面對特雷弗,MAIP不會給出任何語音提示,因為這孩子很少對直接提出的指示做出回應。MAIP要做的,只是根據特雷弗的挫敗感和滿足感程度的變化,隨時調整他的遊戲難度。

在遊戲中,玩家要獨立駕駛一款十分酷炫,且形如子彈殼一般的肥皂泡飛行器。遊戲所使用的飛行模擬器非常先進,不遜於美國空軍的飛行員訓練模擬器——他們正在考慮把MAIP內置於空軍的訓練課程模塊之中。當特雷弗飛越地勢不一的戰區,他必須擊落邪惡的外星飛船,以免中了它們的汽化攻擊炮。同時,他還要躲避突然飛過的隕石。傑米則負責從地面向特雷弗的飛行器開火。傑米基本上總是故意打偏——這樣MAIP才能有更多的機會來掌控遊戲進程——當然,這也給了特雷弗更多機會來嘲笑他的「爛」槍法。

「哈!又打偏了!」

「你還真厲害阿,特雷弗!」

這倒是實話。和大多數的多動症兒童一樣,一旦他們找到真正感興趣的活動,就會激發出驚人的專註力。

根據試驗計劃,在最後的十五分鐘里,特雷弗不再玩飛行器遊戲,而是轉入一個數學益智類遊戲。可以觀察到特雷弗的覺醒程度和投入程度都有所降低。但是比起上個星期的試驗,這一次的降低幅度已經減小了。這一次,特雷弗玩的是最新版本的數學遊戲,加入了更多刺激和新穎的元素。這樣一來,他不但幫助開發商測試了遊戲本身,還為伊桑和傑米提供了可以訓練機器學習演算法所需的數據。

這次的試驗很成功。特雷弗一走,傑米就忍不住的嚷嚷起來,「你看到了嗎?MAIP剛才試著激發特雷弗自主的學習能力!這可不是預先設定的程式啊!」

「也不能這麼說吧。」

「承認吧,伊桑,這是MAIP自己安排的試驗策略!她自己學會的!」

「也許吧」,在沒做徹底分析之前,伊桑什麼也承認不了。

但是傑米已經模仿著特雷弗的樣子在實驗室裏手舞足蹈起來,「怪物!她做到了!石像博士!你成功了!加油吧,MAIP!」

伊桑笑了笑。他有點不習慣這個表情,笑容凝固在臉上。

星期五晚上,伊桑鑽進六號樓的建模實驗室。房間里空無一人——就連最死心眼的研究員也跑出去找樂子了。「打開弱光燈。」柔和的燈光應聲亮起。

伊桑每次都暗暗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了。他也清楚自己在做蠢事,但還是一次次的溜進來。只有在這裡,他才找到精神上的寄託。

實驗室的主體是三間結構相似的演示廳。最大的一間用來構建虛擬現實環境。房間只保留三面白色的牆壁,作為投射虛擬現實場景的"幕布"。只要開啟投影,就能帶給你身臨其境的奇妙體驗 - 雪山環繞也好,登上月球也好,只要你想。其他兩間小型演示廳被布置地好像普通人家的客廳。虛擬現實技術可以在餐桌上投影出逼真的酒瓶,或是在原本的紅色絲絨椅子表面渲染出一層黃色錦緞。這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兒了。但正是以此為基礎,科研人員才能挑戰下一個難題: 讓虛擬世界和現實環境產生真正的交互——實現一個抓得住,摸得到的幻境。這間利潤頗豐的明星實驗室,是多元未來研究所的驕傲,也是參觀研究所的第一站。

不過,有的項目是私人的。

伊桑來到最小的演示廳,戴上一隻虛擬觸覺手套,對著投影機輸入一串密碼。小艾莉森於是出現在房間里。她抱著小豬玩偶,安靜地坐在地板上。她保留著伊桑把她抱來實驗室時候的模樣。那時的她,病情已經惡化。醫生們也無能無力。」還剩下四個月」,這是他們的結論。而艾莉森只挺過了一半。伊桑心懷一絲安慰——他知道摩式綜合症可以把一個孩子折磨成什麼樣子——至少艾莉森沒受太多苦。

然而這都安慰不了蒂娜。艾莉森走時,她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蒂娜了。

艾莉森以前最喜歡小熊維尼。袋鼠、小豆、伊兒都是她的好朋友。但小豬是特別的那個——她和自己的小豬玩偶形影不離。有一次,艾莉森告訴伊桑她討厭克里斯多夫羅賓,「因為他的小豬會和他說話,我的就不行。」

艾莉森的立體模型抬起頭看著依桑。生成如此自然的動態全息圖像是一項驚人的技術突破。但是,此刻依桑不關心技術。他把艾莉森抱來實驗室的那天——也是個星期五的晚上——她已經瘦了很多,臉色蒼白的和家裡的白床單一樣,頭髮一縷一縷的脫落了。依桑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之後的那個禮拜,艾莉森就進了醫院。蒂娜發現這事以後暴跳如雷。伊桑從沒見她發過這麼大的火——如今想來,他本該早點注意到她的反常。

艾莉森的模型——準確地說,是聲音記錄儀——開口說到:「嗨,爹地。」

「嗨,寶貝兒。」

艾莉森笑起來。

沒了。艾莉森那短暫生命中的十秒影像,經過海量運算處理,被如此呈現出來。依桑當時也不能記錄下更多了。艾莉森太虛弱,沒辦法在實驗室里呆太久。依桑曾寄望於生物部門在分子654-a上的研究取得突破。結果呢,他留下的只有這十秒。

伊桑在圖像上加上一層又一層的渲染效果。艾莉森的皮膚漸漸變成了健康的粉紅色,頭髮也重新變得密實而柔順。她的身體恢復了健康,大大地睜開眼睛。

「嗨,爹地。」

「嗨,寶貝兒。」

他伸手去撫摸她的小臉蛋,從虛擬現實手套上傳來的切實的感覺:光滑、溫暖的人體。

伊桑一遍又一遍地運行著這段調試得天衣無縫的虛擬影像模型。他一直在用理智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動作和情緒。他不像蒂娜那麼情緒化。他決不能變成蒂娜那樣子。

經過艾莉森這事,還有之後蒂娜那事,誰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伊桑。艾莉森的檢查結果出來之前,朋友們都說: 「有什麼問題就打給我。」後來蒂娜出事,大家又說:「需要點什麼就打給我。」結果是,伊桑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出了問題,而他最需要的已經永遠回不來了。他現在要打給誰呢。

「嗨,爹地。」

「嗨,寶貝兒。」

當伊桑最終平靜下來,不會變得像蒂娜那樣情緒化後,他就關掉機器回家了。

周一,伊桑從停車場出來向十八號樓走去,勞拉.埃弗里在半路攔住了他。十月的西雅圖雨水不停,好在這次他記得帶傘了。勞拉撐著一把藍色的傘,上面印著馬可.夏卡爾名畫里的圖案。在伊桑看來,這樣對待藝術作品未免太草率了。不過勞拉本人可並不草率。她嚴謹而不失幽默感。加入多元未來研究所的幾個月時間裡,她已經作出了不小的貢獻。至少大家的傳言是這麼說的 - 任何一家大型機構里都少不了這些閑話,多元未來也不例外。

「伊桑,等等!」

伊桑不想表現的沒禮貌,只好停了下來。

勞拉是個直率的人,不玩曖昧不清的把戲。正常的情況下,這是伊桑喜歡的性格。但他如今的狀況可稱不上正常。伊桑認為自已永遠也回不去正常的狀態了。「我想問問你,願不願意來我家吃頓晚餐? 我手藝很好的,還會做素食呢。」勞拉說道。

「我不是素食主義者。」

「我知道。我就是想顯擺一下自己什麼都會做。」 勞拉露出俏皮的笑容。

這是個迷人的笑容; 勞拉是個迷人的姑娘。當她第一次見到伊桑,勞拉撇了眼他空蕩蕩的左手無名指,笑容里不免露出一絲關心。伊桑在蒂娜和他分手的那天,就摘下了結婚戒指——早在蒂娜自殺之前。後來,勞拉聽說了更多伊桑的遭遇,她便更加小心地不想勾起伊桑的傷心事。可是她那份特別的關心仍然不時流露出來 ——不需要MAIP的幫忙,伊桑也看得出來。距離蒂娜的死,已經過去一年了,她此時提出約會的邀請——有人告訴了她今天恰好是蒂娜的祭日嗎? 還是她自己算準了日子?

不。勞拉是個聰明的,迷人的姑娘。她有這份自信去直接邀請她有好感的人。至於勞拉怎麼會喜歡上自己? 伊桑也不明白。他已經心灰意冷。不會再喜歡誰,或是去赴什麼晚餐約會。

"抱歉,我很忙。"

勞拉知道這是謊話。但她把自己被拒絕了的失意藏了起來。

"好吧。那麼以後再說吧。"

「總之,謝謝你。」

就是這樣。一次沒有結果的偶遇。但伊桑還是感覺到了一點情緒上的波動。這讓他不舒服。伊桑之所以能熬過去年那些痛苦的打擊,依賴的正是對情緒的完全控制:剋制、果決、經過模式化的行為。

告別了勞拉,他又投入到工作中,試圖弄清楚為什麼MAIP識別不出凱西 ·麥克沃伊在鋼琴課上偽裝出來的興緻勃勃。他找到了一些線索,但是還沒法做出結論。

詹娜.卡特的試驗課,讓伊桑和傑米認識到,他們的研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傑米很容易和來參加試驗的小孩子打成一片。有時候,伊桑覺的這恰恰是因為傑米自己還是個孩子,他自然比小孩子聰明多了,但他像個孩子一樣的熱情,散漫。頂著一張帥氣的臉蛋,沒人相信他是個研究員。他還未見識過生活殘酷的一面。可有些時候,伊桑又為自己這樣輕率的對傑米下結論感到不好意思——孩子們喜歡傑米,只是因為傑米也喜歡他們。

不,也不是每一個都喜歡。傑米可以和特雷弗·雷諾茲稱兄道弟,卻不得不掩飾他對詹娜的不喜歡。雖然詹娜並不是志願者,只是帶她的小弟弟保羅來參加試驗課的。

星期二放學後,兩個孩子來到實驗室。保羅今年八歲,是參與試驗的孩子裡面年齡最小的一個。他徑直走到傑米面前,看著他擺在桌子上的一堆拼圖。

「嘿,保羅,你好嗎?」

「很好。」保羅頂著一頭蓬鬆的紅頭髮,瘦削的臉蛋上露出天真的微笑。

「我來給你戴上魔法手環,好不好?不過你要小心點,這個手環可以讓你變成隱形人!」

保羅遲疑了一下,當他發現傑米一臉壞笑的樣子,就開心的叫起來,「才不會呢!」

「好吧,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 咱們來看看你能不能拼出這件拼圖。認出來了嗎?這是美國地圖。一共有五十個州。哇!五十塊呢,這可不太容易拼上。」

「我拼得上!」

詹娜走上前來,「他拼不了這個,這太難了!他才上三年級」

「我拼得了!」,保羅拿起一塊緬因州的拼圖,放在了右上角正確的位置里。

「你瞧!」

「這算什麼,小屁孩兒!誰拼不出緬因州啊?」詹娜轉向傑米,「我媽媽說,今天輪到我玩拼圖了。」

「她才沒說過呢!」保羅生氣地抬起頭來。

「她就是說過!」

「就是沒說!」

詹娜雙手握住保羅的肩膀,想要把她的弟弟從椅子上拉起來。

「嘿,住手!」 傑米把詹娜的手推開,「保羅,讓詹娜拼圖吧。我帶你去玩遊戲機。」

保羅露出驚喜的表情: 嘴巴張大,眉毛抬高 - 這是面部識別系統很容易就能分辨出的情緒。

平時,只有等到課程快結束了,保羅才有機會去玩一會兒遊戲機。

詹娜喊叫起來,「這不公平!我想要玩遊戲機!」

「一會兒再說吧」,傑米把保羅手腕上的手環摘下來,戴到詹娜手上去。他把詹娜拉到椅子上坐好,「畢竟是你媽媽說你要來玩拼圖的,對吧?」

「對!」詹娜瞪著傑米說。

「那就讓我看看你能拼多快吧。」

詹娜試著把愛荷華州擺在正確的位置上。而保羅在遊戲機上艱難地控制著他的肥皂泡飛船。「你的飛船墜毀了,保羅」,MAIP說道。伊桑本來搞不懂傑米想幹什麼——然後他明白了:傑米想要試試看,MAIP能否辨別出詹娜在說謊。伊桑研究起MAIP的運算結果來。

簡單地說,MAIP的運算都是基於她收集到的,被試者的一系列生理指標而做出的。MAIP並不知道這些指標本身的生理學意義。如果一台機器的學習演算法分析過被試者的基準指標數據,它就能夠在被試者表達出與他當下的生理指標不相符的情緒時,辨認出被試者在偽裝自己的情緒 - 這正是MAIP所欠缺的能力。MAIP並不「了解」詹娜。沒有詹娜的基準指標數據,MAIP暫時還不能解讀她的真實情緒。MAIP也沒有配置任何演算法來辨別人類的謊言。 所以MAIP沒能發現詹娜在說謊是意料之中的。

「這值得一試。」孩子們離開後,傑米這樣說道。

「不一定。」

「悲觀先生。」

「MAIP甚至看不出詹娜在偽裝自己的情緒。你再怎麼哄著她撒謊也沒起作用。我們還沒做好這個功能呢。」

「我知道」,傑米嘆了口氣。

「你剛剛的試驗,不過是把MAIP當成了一台測謊儀。但測謊的結果是不可靠的。這就是為什麼法庭不會根據結果定罪的原因。」

「好,好,你說的都對。但應該有解決問題的辦法的。」

「我們應該首先針對已經採集了基準數據的被試者。訓練MAIP辨認這些人的偽裝情緒。」

「或者我們...哦不,那樣行不通,而且…糟糕,我又想到一個問題。」傑米說道,「詹娜是在故意撒謊,她心裡明白著呢。但是,如果被試者在自欺欺人怎麼辦?他的真實感受明明是甲,卻非要說服自己想的是乙。就好像,這麼說吧,某個女人說服自己說這是愛情,其實只是在年齡合適時生個孩子?她沒有多喜歡身邊這個倒霉鬼,但是她使自己認為她愛對方,來減輕纏住他的負罪感。」

這是在影射傑米自己的感情生活嗎?就算是,伊桑也不感興趣。「我相信大部分人會誠實的面對自己真實的感受的。」這話說出來,伊桑也覺得有點呆板。

「你真這麼想啊,伊桑。」傑米深深看了伊桑一眼。

「是的。但我們的問題是,MAIP還看不出來你真實的感受。」

傑米低下頭,把德克薩斯州的拼塊擺好,他的頭髮垂下來擋在臉前,讓人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十二月,還是雨天。伊桑在周日的傍晚來到建模實驗室。快到聖誕節了,整棟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雨水順著他的雨衣和雨傘流下來,滴在地面上。

「開燈。」

「嗨,爹地。」

「嗨,寶貝兒。」

艾莉森笑起來,影像便結束了。伊桑在原始的模型基礎上,增加了一層渲染 - 現在艾莉森有了泛紅的雙頰和閃著光澤的頭髮 - 她看著像個健康的小女孩兒了。伊桑再一次給出運行的命令。

「嗨,爹地。」

「嗨,寶貝兒。」

伊桑摸了摸她的臉蛋。柔軟的。虛擬觸覺手套給出了精心計算過的反饋,那麼柔軟。但艾莉森並不是一個軟綿綿的孩子。她既不像特雷弗和詹娜那樣吵得人心煩,也不像凱西似的裝模做樣。艾莉森直率,有主見,擁有無與倫比的意志力。她和蒂娜之間總有點小摩擦:今天該穿哪條裙子,什麼時候該上床睡覺,艾莉森是不是可以獨自過馬路了,還有那次——她為什麼不寫語文作業還在練習本上畫蝴蝶。伊桑每次都要夾在母女之間做個調停人。你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五歲的小丫頭身後還得跟著個人四處調停吧。但當時就是這樣。艾莉森和蒂娜一樣有著強烈的性格。蒂娜一直指責伊桑害得艾莉森得了摩式綜合征。而當她也開始自責的時候,伊桑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麼危險的信號。蒂娜,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是那麼戲劇化。在威斯特湖地鐵站,她跳下了月台。

艾莉森不會變成她媽媽那樣。隨著年齡增長,她一定會變得更冷靜,更自律。伊桑堅信這一點。艾莉森會成為他的夥伴和同盟——這是她媽媽沒有做到的。

「嗨,爹地。」

「嗨,寶貝兒。」

艾莉森的聲音已經播完了。但是伊桑繼續說著,「MAIP的調和功能出了問題,艾莉森」

艾莉森用那雙沉靜的眼睛注視著他。那對淺棕色的眼珠,是陽光下十一月的田野的顏色。「『調和』的意思,就是說兩個人能感知到對方的回應。母親和嬰兒往往一早就建立了調和狀態。艾莉森和蒂娜之間缺少的就是這種調和吧。然而伊桑和艾莉森從來都很合拍。他伸出雙臂,一隻手上套著虛擬觸覺手套。他的手穿透了艾莉森的身體 - 那畢竟只是光影製造出得虛擬影像。虛擬觸覺手套給了他一個短暫的反饋,像是一陣刺痛。但手套依然划過了艾莉森的影像,好像這孩子根本不存在一樣。

有那麼一瞬間,伊桑的腦海中彷彿湧上了一團濃重的煙霧,冷得像灌進了液氮。他整個人僵立在原地,牙關緊咬。然後這霧散了。他又恢復了理智。

伊桑關掉投影,擦乾地板上的水跡,離開了。

趙記裁縫店十點鐘才開門。伊桑八點半就到了,他坐在星巴克里等著,慢慢喝著一杯他並不喜歡的拿鐵。西雅圖時報攤開在桌子上,伊桑卻看不進去。捱到九點五十,他扔掉杯子,把還沒讀過的報紙留在桌上,走向了街對面的裁縫店。他鑽到屋檐下,免得被雨水打濕了。

伊桑從來不找裁縫的。他對衣服沒什麼要求,號碼差不多就行了,不太合身的也能湊合。趙記裁縫店已經掛起了聖誕節的裝飾,還擺著三個模特。女模特套著一件緞子面的長裙;男模特穿著寬鬆的長褲和一件雙排扣夾克;還有個小女孩模特,穿了荷葉邊的上衣和一條工裝褲。這三個「人」穿成這樣,顯然不是準備參加同一項活動的。招牌上寫著:尺寸修改 * 舊衣縫補 * 新衣製作。九點五十八分,一名亞洲面孔的女人擰開了店門的門鎖。

「伊桑!你怎麼在這兒?」

是勞拉·埃弗里,撐著那把馬克·夏卡爾雨傘。伊桑的表情僵住了,」你好,勞拉「

「你是來做衣服的?」她透出一點調侃的語氣,卻又不冒犯。

「不是。你怎麼在這兒?不上班嗎?」

伊桑嚴厲的口氣,讓勞拉驚訝地挑了挑眉,「我在對面的診所看醫生。小毛病。你要做件西服嗎?」

「我說過我不是來做衣服的。請你不要再問我這些個人問題了。」

驚訝變成了傷心。在雨傘投下來的藍色陰影里,勞拉的臉色黯淡了。「抱歉,我只是——」

「如果我想和你說話,我會主動說的。」

兩個人都沉默了。伊桑本打算解釋一下,他脾氣不好只是因為他腦子裡還想著其他事情。可是還沒等到他開口說抱歉,勞拉已經轉過身,大步的走開了。

「進來,你要?」那個亞洲女人問他。

伊桑走進店門。

「做西服,你要?本周特價。」

「不,我不要西服。我想...嗯,我想買那個櫥窗里擺著的模特。」莫名其妙地,伊桑腦海里想起一首經典的兒歌:櫥窗里的小狗賣多少錢?

「什麼東西,你想買?」

她的英語說的不好。英語更好的那個店員還沒來上班。」

你下一次來。十二點。不,一點 - 「

」不。我要買那個模特…那個娃娃「,他終於找到一個她聽的懂的單詞。「我出一百塊。」其實伊桑也不知道一個模特要買多少錢。

「不行,我不能。」

「兩百塊。現金」,伊桑掏出了錢包。

最終的成交價是二百五十塊。女店員把小模特身上的工裝褲和上衣脫下來。她拿出一隻寬大的,不透明的西服袋子 - 從外面是看不出袋子里裝了什末的,伊桑暗自鬆了一口氣。他看著這個硬邦邦的塑料假人——頭上沒有假髮,臉上沒有表情——滑進了大西服袋子的深處。伊桑把袋子放進後備箱。他忍不住想起蹩腳電影里那些描寫殺人犯藏匿屍體的情節 ——伊桑逼著自己打消這種怪念頭。

瑪麗蓮·馬哈古卜第一次來實驗室就遲到了十五分鐘。傑米邊等邊踱著步,用拳頭敲擊著掌心,砰砰作響。「你知道嗎,石像博士,要不是這些人工智慧領域下面的子分支們都他媽的,怎麼說呢,低頭蠻幹,六七十年來也不知道互通一下研究成果的話,我們能在MAIP身上實現的功能一定比現在多得多了!」

「是啊。」伊桑說。

「這實在是一件...哦,對了,我調整了一下MAIP的啟發式演算法,我改的地方在...嘿,你聽著呢么?」

「聽著呢。」伊桑答道,其實他沒有。

「你什麼也沒聽進去。MAIP聽我講話都比你聽得專心。是吧,MAIP?」

「我在聽。」MAIP答道。

「怎麼連MAIP都比你認真啊?這個瑪麗蓮怎麼遲到了這麼久啊?」

最終也沒人回答傑米的問題。瑪麗蓮·馬哈古卜還是來了,同行的是她那悶悶不樂的哥哥。她的衣著和她的名字一樣,體現著一種文化上的衝突。瑪麗蓮裹著穆斯林頭巾,穿一條極其修身剪裁的牛仔褲,和一件露臍短上衣。她長著一雙深色的大眼睛,身形修長。用不了幾年,她就會長成一個美麗的少女。

和凱西·麥克沃伊一樣,瑪麗蓮參與的也是鋼琴課。和凱西不同的是,瑪麗蓮在鋼琴上確實頗有天分。伊桑可以想像她站在音樂廳里向歡呼的聽眾們致謝的場景。不過,她和MAIP有點合不來。

「試著把最後一節彈慢一點」,MAIP用傑米賦予她的溫柔而動聽的聲音說道。瑪麗蓮在這一節上的速度快過了曲庫裡面著名鋼琴家的演奏版本。

瑪麗蓮撇了撇嘴,「不要。這一節不該彈得更慢。」

「讓我們嘗試一下來聽聽效果。」

「不。我彈得沒錯。」

「你彈得非常好。可不可以再彈一次給我聽?」

傑米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是MAIP試圖通過提出表揚和非懲罰性的重複練習要求來降低瑪麗蓮的挫敗感水平。伊桑核對了一下瑪麗蓮的指標數據。她的挫敗感水平並沒有變化。

「不要,」瑪麗蓮堅持,「我不需要再彈一遍了。第一次已經彈對了。」

「你彈得非常好。看得出你很有天分。」

「那就別再說什麼要彈慢一點的話!」

「瑪麗,別鬧」,她哥哥不耐煩地說。

傑米插進話來,「你想要彈點什麼呢,瑪麗蓮?」

瑪麗蓮不再耍小孩子脾氣了。她趴在鍵盤上,透過濃密的睫毛,抬眼看著傑米,像只懶洋洋的貓咪一樣,沉著嗓音問道,「你想聽什麼?」

老天!她才十二歲啊!現在的小姑娘都這麼早熟了嗎?艾莉森要是長到這個年紀可決不會這樣。她一定會出落得直率,聰明,出眾。

傑米慌了(伊桑從來不知道還有人能把傑米嚇成這樣),「彈個...呃,還有什麼…你想彈什麼?」

等到兄妹倆離開了,傑米瞪著伊桑,「你在想什麼呢?」

「你問我?」

「你從一開始就心不在焉的。這孩子太野了…你也不幫我一把!你到底聽見我的話沒有啊?我跟你說過我加強了MAIP的啟發式演算法,讓她可以把被試者的體態和情緒聯繫在一起。」

「我沒有…我聽見了。」

「我說,醒醒吧,伊桑!咱們還有工作要做呢。」

「不要把你對瑪麗蓮的氣撒到我頭上來。」伊桑反駁道。

MAIP的聲音響起來,「傑米,你好像很不開心。」

伊桑一驚,他盯著計算機顯示屏,「MAIP還監測你的指標?你把自己的基準數據輸入進去了?」

「沒有!」傑米的煩躁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他一向的樂觀主義——彷彿一隻快樂的海豚,從灰濛濛的海面一躍而出。「當然,我是給了她一點數據,但我認為這是啟發式演算法和其他調整在起作用…我也說不準,你分析過數據才能確定,不過我相信她是真正的』學』會了!」

伊桑看著眼前的MAIP。電子信號穿梭在這組錯綜複雜的機器之中。說不清來由的,伊桑感到一絲恐懼。

晚上十點,最後一名研究員也離開了六號樓。此時此刻,五號樓的生物部門卻還亮著燈。兩位研究員相談甚歡。也許他們又找到了研究上的突破口,也許他們只是真心熱愛著自己的工作。

伊桑對研究工作沒有什麼熱情。工作之與他,好比一塊木筏之於漂流者——他需要它,依賴它,感激它。但是熱情早就消失了。他現在的全部熱情,都放在這裡:

「嗨,爹地。」

「嗨,寶貝兒。」

伊桑的衣櫥里還掛著艾莉森穿過的小裙子。現在他把這裙子套在從趙記裁縫店買來的小模特身上。伊桑小心的調整著模特的姿態,讓它坐在演示廳的地板上。可是模特的高度和投影角度不一致。伊桑只好用雨衣包住塑料模特的底部。沒什麼大礙;當艾莉森的影像被投射在模特身上,她看上去就好像是跌坐在了他的雨衣上,也許是因為她剛剛換上喜歡的裙子,也許這只是五歲小孩兒的一場惡作劇。伊桑調低了燈光,把小豬玩偶放進模特懷裡。他一層層渲染著女兒的影像:健康的膚色,光滑的髮絲,明亮的眼睛。

「嗨,爹地」

「嗨,寶貝兒」

伊桑的膝蓋顫抖著。他緩緩地跪在了艾莉森身旁,雨衣上的扣子咯著他的小腿。輕輕地,他能通過右手上的虛擬觸覺手套摸到艾莉森嬌嫩的皮膚(而不是硬梆梆的模特)。伊桑伸出左手抱住了女兒。

「嗨,爹地」

「搞什麼鬼?」

突然間燈光大亮;艾莉森湮滅在刺眼的強光里。伊桑一躍而起。傑米叫道,「你這是幹嘛呢?勞拉叫我過來看看;她看見你進了六號——」

「走開。讓我自己待著。」

傑米沒有動。他一向神采飛揚的臉上因為不好意思而泛起幾團紅色。「嗨,夥計,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可是忽然,困惑和尷尬從他的神情里消失了,「不,我沒什麼可抱歉的!伊桑,總得有人跟你說實話。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知道 - 大家都知道 - 你遭遇過怎樣的打擊。沒錯,那簡直不能更糟了。但是你必須。。。你這樣不正常。這不是艾莉森。你也知道這不是。你必須要放下過去,向前看,接受她已經不在了這個事實,而不是…你這是對科技的褻瀆啊,伊桑。我知道這話很難聽,抱歉。但這是實話。你這也是在褻瀆艾莉森的—— 」

傑米還沒說完,伊桑已經衝過來撲倒了他。

這根本傷不到傑米,他連一口粗氣都不用喘。傑米躺在地板上,抬眼看著伊桑。伊桑根本不是打架的料。更不要說傑米至少比他重了四十磅。伊桑充其量只是推搡了他一下。傑米從地上爬起來。他搖了搖頭,像是鬥牛撇下它的獵物一般,默默的走開了。

伊桑開始發抖。

他顫抖不停的手指讓他差點關不上投影儀。模特還坐在演示廳中央,沒了投影,它就是一塊沒有生命的塑料。雨衣和小豬玩偶也被丟在原地。伊桑沒有辦法再面對它們。

實驗樓外,風雨交加,傑米早已不見了。伊桑跌跌撞撞的走向十八號樓。他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他沒法開車,他幾乎什麼也看不清。那團濃霧又充斥著他的腦海。使他感覺冰冷入骨。他從來就沒有什麼地方可去。這一年來都是這樣。伊桑感到害怕,因為他感覺不到腳下的人行路,也聽不到雨水擊打著地面的聲音。

人工智慧實驗室亮著燈,飛行模擬器還在運轉。傑米顯然一直在這裡工作著。但他此時並不在實驗室里。伊桑必須做點什麼 - 做什麼都好 - 不然他活不下去了。這就是他腦子裡唯一的想法 - 當年蒂娜一定也是這麼想的。想到蒂娜,只能讓他更加痛苦。他摸索著撲向遊戲控制台。擠進那按照兒童尺寸設計的座椅。雙手抓住操縱桿。至少伊桑感覺到了這實實在在的東西抓在自己手中。在一片又黑又冷的迷霧中,這是他唯一抓得住的東西了。那團黑霧彷彿是開向威斯特湖車站的列車,又好像是看不到的病毒在侵蝕他的神經組織。。。

「你的飛機墜毀了」,MAIP說道,「讓我們再試一次!」

火車加速到了每小時四十英里左右……「嗨,爹地。」……向前向前繼續向前不要放棄你會承受不了的你會變成蒂娜那樣的……去死吧這為什麼怪我又不是我的錯摩氏綜合症不是我的錯……不要放棄……

「飛機墜毀。你可以成功的——讓我們再試一次!」

一次又一次,飛機一直墜毀,不管MAIP如何降低難度。他狠狠地將飛機砸向大山,砸向沙漠,砸入大海。一遍又一遍。也許有人對他說了什麼,也許沒有。只是噪音,嘈雜不堪,只有毀滅,死亡,本來就只有這些,只有這些才是現實,只有這些才是他生活中的全部……

最終,他意識到那些雜訊是自己的尖叫,他停了下來。

死寂之中傳來MAIP的聲音:「伊桑,你剛才非常的憤怒。我希望你現在好些了。」

他輕輕地喘了起來,剛開始是因為MAIP的話,接著他就發現傑米和勞拉也在,站在他旁邊。

勞拉輕柔地說到:「你還好嗎?"伊桑沒有回答,勞拉接著說到:」傑米和我通電話了,我是說,我給他打電話了。我看到你搬著什麼東西到六號樓去了然後……「

傑米插話道:」你是什麼時候把你的數據輸入到MAIP里去了?「

伊桑什麼也沒說。刺骨的迷霧散去了。不,是徹底消失了。他感到自己渾身無力,筋疲力盡,傷痕纍纍,就像從懸崖上滾下後苟活於世。你剛才非常的憤怒。我希望你現在好些了。

「你沒有輸入,是吧?」傑米說道。「你沒有把自己的基準信息傳給MAIP!她對你進行了冷讀,通過自由觀測進行的推斷。我們並沒有教她這麼做!」

「安靜!」勞拉說。「傑米,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MAIP說:「伊桑,很高興你恢復過來了。你剛才非常的憤怒,也很悲傷。即使在你笑的時候悲傷。」

傑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發出尖銳的聲音。「辨識偽裝意識!對不起,伊桑,我剛才不該那麼說的,不過——MAIP能辨識偽裝意識!通過冷讀!她產生了飛躍式的發展——她了解你了!」

伊桑說,並不是對傑米,而是對這個由機構與電子元件組成的結晶——MAIP說:「你並不了解我,你只是一個非線性的統計學模型。」

勞拉說:「但是我不是。」她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臂。

傑米說到:「MAIP也不是。至少現在不是了。她成長了,伊桑,真的!」

伊桑看著飛行模擬器,上面閃爍著他剛剛撞碎的飛機數量。他看著MAIP。他看到的是一個塑料人偶,一堆被他丟棄在六號樓的可憐的塑料塊。

伊桑站起身來,他需要撐在遊戲台上才能穩住身子。勞拉手心的溫暖透過潮濕的襯衫傳了過來。他發現,他並不了解他們,並不是真正的了解:勞拉、MAIP、傑米,還有他自己。他尤其不了解自己。

他需要重新學習一切,重新接受一切,重新給自己編寫新的演算法。從現在開始,從這兒開始,伴著屋頂上淅瀝的雨聲。

作者簡介:

南希 ·克雷斯憑藉自己卓越的寫作技巧,在複雜科學概念之中對人性進行解讀。她摘得的最高科幻小說獎項幾乎能填滿一整個書架,其中包括了星雲獎的最佳短篇小說(《從所有那些閃亮的星星中》1986)、最佳中短篇小說(《奧利特監獄的鮮花》1998)、最佳中篇故事(她於2015年的《昨日的親人》第四次獲此殊榮),以及雨果獎的最佳中篇小說(包括2009年的《厄德曼中心》等)。她的中篇小說《西班牙的乞丐》對基因工程進行了生動而極富感染力的討論,於1991年獲得了星雲獎和雨果獎雙桂冠。這篇小說後來被擴展為長篇小說《無眠》系列,另外,《奧利特監獄的鮮花》也被擴寫為《可能性》系列,而這兩個系列只是克雷斯發表的數十篇小說的一小部分。《南希 ·克雷斯最佳小說集》,2015年9月由Subterranean出版社出版,集中展現了過去三十年來南希創作的最佳短篇小說。

原文

英文能力好的,想了解更多的,點擊官方網站去查看吧~

Future Visions


推薦閱讀:

他左肩上的彼岸花
山有木兮
最近很火的小說《情有獨鍾》全集目錄閱讀
孤寡青年(空巢青年)
與貞子同居的日子

TAG:科幻小說 | 短篇小說 | 科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