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兒,開了又謝
電影中的「女性視角」,並不是很新鮮的玩意兒,也不圉於女性導演的作品,很多男性導演也會在拍攝時加入女性視角,展現出一種讓人動容的情懷。譬如說上個世紀30年代阮玲玉的代表作《神女》,身兼編劇和導演的吳永剛,在劇中完美展現了對被不合理、不公平社會現實深深壓迫的女性的理解、同情和讚賞。在那樣一個「男女平等」、「婦女能頂半邊天」還未被大肆宣揚的時代,在西方社會的女權主義運動還要三十年才會到來的時代,吳永剛導演在電影中表達的「女性視角」愈發顯得彌足珍貴。
說起現如今的華人導演,從中港澳數到好萊塢,李安的成就有目共睹。他精於描繪人性,是一個可以遊刃有餘於東西方社會話題的導演。通過描繪人性,他獲得累世聲名。他的作品溫潤而有質感,這份不張揚而有溫度的個人特色,或許來自於古老的東方智慧——儒學的深遠影響,我一度認為他骨子裡是一個堅定而溫柔的儒人。然而很遺憾,在信奉「三綱五常」的儒家教義中,「女性」卻不是那麼討喜的存在,即使大師如李安,也未能跳出藩籬。對於女性,他依舊只是從「人性」的層面去解讀、刻畫,卻不著重於表現在此男權社會中,女人遠比男人受制於更多的禁忌。僅以此文剖析部分李安電影中的女性,看李安眼中的女人是什麼樣的,或者,她們該是什麼樣的。《喜宴》WeiWei(高金素梅)
《喜宴》幾乎可以算作是一部happy-ending的電影,幾乎所有人都得到了他們想要的:高父要高家開枝散葉延續家族血統,高母要孫子,偉同和西蒙要同性之愛,似乎就連偉偉,也拿到了她夢寐以求的綠卡。
然而這只是李安的童話。去醫院墮胎的前夜,偉偉同高母坦白一切,堅決表明自己不會要這個孩子,躺在床上的那一刻她也對偉同說:「我們太過自私太過貪心,以至於連自己初心都忘記」。她並不想要這個孩子,她和偉同、西蒙絕不可能實現像《老友記》中羅斯、卡蘿以及蘇珊那樣的和諧美滿,畢竟羅斯的最終站是瑞秋。一個對藝術執著追求的新女性,美麗、性感、思想開明,最終卻只換來高父說「高家會感謝你的」,她在《喜宴》中存在的價值到底是什麼呢?
是一把鑰匙。這把鑰匙解開偉同、西蒙同性之戀與高父高母必須存續血統的矛盾之鎖,沒有她,這個看似happy-ending的死結解不開。從這個程度上說,偉偉只是一個工具,一個「物」。這種「被物化」的概念也體現在另一個細節,高父第一次見她時對她的「打量」中。高家父母從台灣飛來看兒子和新婦,偉同和偉偉為表孝心去接機,高父從見到偉偉的第一眼開始打量她,從她張揚的紅色鞋子,曲線曼妙的美腿,玲瓏有致的身段,到她將挽起的長髮散落,高父固然不是為了獲得穆爾維所說的那種「窺看的愉悅」,卻也將她視為一件生育的工具,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存在的「物」,而非一個女性意義上的人。
《飲食男女》朱家倩(吳倩蓮)
《飲食男女》乍看是一部女人戲,但內里卻十足的男人視角。大姐朱家珍在幻想中壓抑對性的渴望,又在壓抑中摧枯拉朽地爆發;小妹朱家寧用哲人的口吻、小清新的情懷搶走了閨蜜的男人;而身為朱家「第四個女兒」的錦榮,不聲不響不動聲色間引誘了這個家中的父親——這是一部掙搶男人的電影。
戲中唯一一個不需要掙搶男人的女人,是家倩。她不需要掙搶男人,不論是父親,還是愛人。她自小便在廚藝上有天賦,什麼東西看一遍就能學會,無須掙搶便能得到父親的寵愛;長大後也一如既往地能幹,對於那個主管的位置她「太過年輕也太過漂亮」,但她就是能幹優秀得讓人沒有第二個選擇。在愛情她上亦是獨立而自由的,和愛人並不保持穩定而緊密的戀愛關係,她有慾望時便去尋他,而後又可以瀟洒地抽身而去。可是又能怎樣呢?她終究還是被父親趕出了廚房,那番事業上的成就,「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想不想要」。美麗、能幹、獨立的家倩,最終一人留守在老房子里。她孤獨地燒菜,沒有家人,沒有愛人,沒有事業,這是一種獎勵,還是一種懲罰?《飲食男女》中,李安的鏡頭顯示出一種少有的刻薄語言。他不喜歡家珍,外表矜持內心澎湃的「教會女子」——太過古板毫無生氣;他不喜歡家寧,清新可人卻滿肚量的小九九。對著梁伯母和錦榮,他則乾脆擺出一副搬了小板凳看好戲的戲謔姿態!甚至於家倩,他或許是喜歡的,但他又好似一個處女座的男人——他的喜歡帶著挑剔,他的喜歡帶著父親式的「諄諄教誨」:事業、房子、金錢都是靠不住的,「柔軟而敏感的女人,你的終極依靠應該是家庭」。
《理智與情感》Marianne(凱特.溫斯萊特飾)亦舒曾經說周慧敏,「一個女子,美成那個樣子,卻一點兒不自知」。這話用來說《理智與情感》中的Marianne,或也是恰如其分的,她也是個美麗到囂張而不自知的女子,站在馬車上,眼裡只有她的騎士,她的Willoughby。可別人眼中的她又是一副什麼模樣呢?提著裙裾,身子前傾,伸手揮舞,為著幾米外白馬上的意中人沒有一絲淑女該有的矜持。這一切,都被人看在眼裡呢。努力壓抑自己感情的姐姐Elinor在看她,對她一見傾心卻困於過往的Colonel Brandon在看她,她和情郎駕著馬車橫衝直撞地穿越過的村莊里的人們又何嘗不在看她呢?導演李安在看她,作家簡奧斯丁在看她。看她美麗青春有活力,也看她放肆張揚又任性。他們還是覺得女子要像姐姐Elinor那樣的好,Colonel Brandon甚至無不擔心、滿臉不贊同地說,「曾經也有一位這樣熱情的小姐,但是她最終下場悲涼,希望Marianne小姐不會遭遇她所發生的一切。」
但是,怎麼可能呢?任性,是要付出代價的。她被拋棄,闖過鬼門關,受到了懲罰,終於被馴服。她變成了一個溫柔如水的女子,和Colonel Brandon在花園中溫柔地凝視對方。但是我看不到愛情。我始終覺得,那個不可一世站在馬車上,在風中飛揚的Marianne,才是真正的自己。
《卧虎藏龍》玉嬌龍(章子怡)又是一個Elinor和Marianne的故事,理智的姐姐,任性後被馴化的妹妹。然而,我想應該沒有人記得玉嬌龍最後是如何悔不當初洗心革面,但是沒有人會不記得玉嬌龍拿著青冥劍,在竹林中和李慕白對打。
她夜出王府,在沙漠中與羅小虎糾葛相戀,面對家族為她挑選的夫婿,一個身份顯貴的王侯,她唯一看重的是一把青冥劍,她不知從何處學了一身武藝,盜了那劍,索性去闖一闖江湖。她大鬧酒樓,身著男裝卻毫不留情地戲耍了所謂諸英雄「好漢」,她將人人尊之敬之的女俠俞秀蓮打得步步退讓,何等的不可一世,何等的邪魅狷介,若是個男兒身,或就是浪子的另一番傳奇了吧?然而她只是一個女子。一個不那麼聽話,不那麼規矩的女子。縱使她一身本領,在那個江湖,她依然撞得頭破血流。正邪衝撞,江湖規矩,禮儀道德,甚至長幼之序,任何一條都能讓她身敗名裂。這個看似用刀劍說話的江湖,也不過是男人操縱下的名利場。
《色戒》王佳芝(湯唯)這是一個透著陳腐味的故事,一不小心,它就會滑向俗腐的邊緣,但李安的確是大師,拍出了兵荒馬亂里的那一點點溫熱。然而那一抹種在底色里的蒼涼壓抑,並不會因為梁朝偉坐在黑暗雙人床前眼中的那一點晶瑩而消減,就好像之前看《傾城之戀》時看到有人如此評價,「一座城塌了,城下的愛情要如何?」面對命運無常無情,人就像小草,只能隨風飄蕩。王佳芝的故事,總讓我想到另一部驚世駭俗的電影《性女傳奇》中的愛寶。她創造了記錄,主持人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時,她大笑著反問「為什麼不呢?」那一刻她美麗、自信、從容不迫、毫不慌張,我甚至真的被她欺騙以為她就是一個如此瘋狂的人,做出這番驚世駭俗也並非出於其他原因。
但事實總是事與願違,每當我們希望尋找一個能夠對抗所謂「男權社會」下溫良恭謙的女子形象、甚至不惜讓這個女子形象帶有更多驚世駭俗的意味時,我們總是忽略了在這一過程中女性本身所要承受的遠比一般男性多得多,也艱難得多。
愛寶抽更多的煙,在房間里割傷自己,對著電話里的母親泣不成聲,「媽媽我會讓你驕傲的…」她不快樂,她並不享受這一切。她挑戰了自父系社會起便牢牢佔據性優勢的男性性話語權,按照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的說法是,「不像是男人嫖了她,而竟是她嫖了男人」,可是,又能怎樣呢?她並非天生想要如此。如果沒有倫敦那一夜的傷害,她或許不用做出這番驚世駭俗,也不會變得這樣「舉世矚目」。就像那個如烈酒一般的尤三姐,若有良人來,她只願做一個「珍重芳姿晝掩門」的閨閣小女子。王佳芝、愛寶、尤三姐,她們都是為男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的女人,想要用一種自我毀滅式的決絕,和無情嘲諷她們的命運同歸於盡。她們反抗的結果微不足道到令人嘆息,反抗的過程卻殘酷得令人不忍直視。她們都成為了光芒萬丈的女主角,沒有人可以再忽略她們,她們再不會是男權社會中的底色、陪襯、亦或是花瓶,無論是在舞台上還是在人生中,雖然這舞台、這人生,顯得這麼荒誕不羈、令人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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