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塞林格 上(非原創)

如果我是塞林格 上(非原創)

1

那天的事從最早說起,我上課沒帶課本。航海課,老教員在講台上模擬波浪的運動,模擬軍艦碾壓波浪形成的尾流。他講得滿頭大汗,臨下課五分鐘,他不經意瞥向我。我也心安理得看著他,我的桌面上空空如也。

「課本呢?」他停止講課,站到我桌前。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翻書包,翻來翻去發現他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上我的課不帶課本,你敢!」

我從書包里胡亂抽出一本書,也巧,書的封面和航海課本相似。

「不是這本。」他扶了扶眼鏡。

「我帶錯書了?」我裝傻充愣問他。

「你叫什麼名字?」

「塞林格。」

「叫什麼?」

「蔡凌格。」

下課鈴響了,教員滿意地踱回講台。看來我航海課要掛科了。今年已經掛了四科,我們潛艇學院的院規是掛滿五科強制退學。我在網上訂了一箱安全套,課下躲到廁所用手機看訂單記錄時,再一次邂逅了趙枳和她男人。在日本一間桑拿房趙枳穿著浴衣,男人從後面抱著她,兩人懵然無知地沖鏡頭笑。學院糾察本來是過來抓抽煙的,我廁所門沒關。

「你叫什麼名字?」

「塞林格。」

「叫什麼?」一個糾察抓著我袖子,另一個用攝影機拍我。

「蔡凌格。」

手機讓糾察拿走,又上了一節課,我們隊長叫我回隊里。

我上課不帶課本,教員都跟我們隊長說了,隊長教育了我一通。問我整天迷迷瞪瞪,腦子裡想啥。我靦腆地笑笑,不知道怎麼回答。

又上了一節課,隊長又叫人找我回隊里。

我在教學場所帶手機,糾察隊長跟我們隊長說,存在失竊密安全隱患,要在院里進行通報。隊長拍了桌子,我看著他辦公桌後面的歐式席夢思,潔白的羽絨被平鋪在床上,密密麻麻一堆蓬鬆的褶皺。而我們睡上下鋪,每天早上都要疊軍被,稍微一個被角不齊,就要在隊里通報。他問我整天迷迷瞪瞪,腦子裡想啥。我靦腆地笑笑,不知道怎麼回答。

中午沒吃午飯回了宿舍,我昨晚睡前朋友圈裡看到趙枳和一個中年男子牽著手曬機票,在一堆閨蜜地簇擁下宣布了戀情,然後我去廁所看一本塞林格的小說集子到三點多。現在眼睛抹了蜜糖,黏糊糊倒下就睡過去了。姓賈的戰友跟他女朋友鬧分手,抱著電話哭哭咧咧,十來分鐘後有了和好的跡象。我問他能不能小點聲,他沒搭理我,和女朋友又絆了幾句嘴,我讓他出去講電話。他沖我比劃中指,他這不是一次兩次了,我們宿舍幾個人都很煩他,但是別人可以在嘈雜的環境中睡去,我不可以。不知是只有我睡眠淺還是他們不作為。我拖著沉重身軀下了床劈頭給了他一巴掌,他扔了手機撲向我,睡意迷夢的戰友起來拉架,中間他踹了我好幾腳。

鬧的動靜很大,隊長後來不無感慨的說,你回家當你的作家去吧。

兩天之後他們送我到潛艇學院門口,我揮手告別時戰友說了句,合個影吧,以後你成了大作家就沒空來了。我一臉訕笑跟他們勾肩搭背留了念,原本買給趙枳和她男人安全套到了,我一點心情沒有,留給了跟我打架的戰友。戰友說著抱歉,我扶著他肩膀說沒事,我早想回家了,想了半天才接著說,你這就算成全兄弟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家長什麼反應,知道我退學,我爸爸可能要作勢打斷我的腿。我媽呢,很可能一天不吃不喝,一晚上不睡。但是接下來他倆怎樣,我就不知道了。

等地鐵時,我又翻手機,小心地避免任何趙枳的消息,但是真的翻了一圈什麼都沒有之後,我又迫切的希望看到隻言片語。哪怕一張摟摟抱抱的照片。我提著行李箱進了站,悶熱的大廳一股熱浪襲來,人擠人很快我後背黏乎乎的,有個戴紅帽的兄弟上來接過我的箱子。

走了幾步,他沖我比劃兩根手指,我喘勻了氣拿煙給他抽。

他停下說不要煙,跟我要二十塊錢。

我沖著他莞爾,伸手去拿我的箱子。他不給,我生硬地奪了過來,圍過來一群小紅帽,為首的沖我比劃兩個手指。

「你過來我給你。」我後退了幾步,定住。

為首的說最低給十五。

「過來拿。」我指著他,他要敢伸手我就掰斷他一根手指。

為首的仍在原地沖我比劃手指,並沒過來。我看了他一陣,拖著行李箱走了。

坐進動車,我怕忍不住再看便關了機,戳下屏幕就能看到趙枳的狀態,這個年代即使一百個不好我也是喜歡。離家的時候手機還不是這樣的,娛樂功能遠比不上現在,我專心看著窗外景緻,芳草萋萋的原野一晃而過。

人生中第一塊手機摔壞的那天,我比現在惆悵一百倍。

高三的小個子一個夏天都在我們高一教學樓溜達,不考大學的這幫人都扎堆來低年級找小嫩女友。我們都用仇似的眼光看他們。

小個子在走廊攔住趙枳一通盤問,趙枳要走,小個子嬉笑著攥住她的手。我和坦克、老三剛從外面回來,我正把一根木棍子塞進老三的襠底下,坦克接住棍子另一端往上一提,老三讓我們架空了。

趙枳嚷嚷著你放手,小個子抬手摸了摸趙枳的臉。

我鬆了棍子,老三衝上來跟我鬧,我粗魯地推開他,他又找坦克鬧。中午吃飯時坦克問我生氣嗎,我說生氣。坦克說,你要生氣就揍他。

「你能打過他嗎?」一直悶頭吃飯的老三問我。

「我們仨還干不過他一個。」坦克說。

「讓攝像頭拍到咋辦?」我問坦克。在學校打架要開除。

「拉他去操場,速戰速決。」坦克說。坦克壯的跟坦克似的,他一說話我心裡有底。

「能打他就好。」老三見我們沒理他,又悶頭吃著,不再吭聲。

下午我走到小個子跟前,「再來騷擾揍你。」

小個子拽住我呵呵笑個不停,另一隻手插進褲兜,摸出一塊滑蓋手機。他說,哥,你快來,有人揍我。

「你真想我揍你。」我問他。

小個子問我帶煙了沒有,我那時不抽煙。我要走,小個子用足了勁把我推到牆角,我兩隻手撐開,他一拳揮在我下巴上,我惶惑地看著他,舉拳要打回來,手舉起來又放下了,一群人圍了過來。我擰著脖子看他們,裝模作樣摸手機打電話,身後一隻手拿走了我的手機,那隻手往下一劈手機摔在了赤紅色地磚上。我看他,又看坦克和老三,那隻手抽了我一耳光,我愣在原地。

幾隻手拖著我出了教學樓,我的一隻鞋子卡在了台階上,一隻腳擦著土路穿過冬青叢和綠汪汪的孔子林,不成氣候的早熟知了吱吱呀呀鼓吹著耳膜進了一片水泥地操場,操場上數只灰溜溜的麻雀慌慌張張啄食一陣飛走了。

2

動車到了站,我打電話讓老三來接我。

「蔡,凌,格?」剛出站口看見了楊春紅,「你怎麼回來了?」她斜背著沉甸甸的包,壓垮了修身工作裝一邊的肩膀,勒憋了一邊的胸。

我放下行李箱,邊用紙巾擦汗邊盯著她胸說話。她以為我還在當兵,我說早考上軍校了,她誇我厲害,上學時候就看得出來我是干大事的。她誇完,我才說讓學校開除了。她感嘆著好可惜。我擦完汗扔了紙巾,她還像往日彎腰撿起,塞到自己包里。我說你一點沒變,還是幼兒園大班裡領小紅花的姑娘。她問我變了嗎,我光笑不回答。她現在銀行上班,出來吃中飯。老三來的時候,我問她去玩嗎,她說下了班再說。她笑起來還是丑的很有風格。我說著下班來接你,上了老三的車。

車上還坐著個胖子。老三介紹說這是部門經理,他爸爸是開藥鋪子的,他接班了,村裡的未來之星。

我跟胖子握手問好,胖子一臉憨態,嘟著嘴問老三,「不是來給我找媳婦嗎?」

「剛才那個美女就是,先吃飯,等會來接她。」老三回頭看胖子,並朝我遞眼色。

胖子要回家吃,他說,「我爸爸不讓我開車出來。」

「不開出來怎麼接你媳婦?」老三問他。

「我爸爸說——」

「論輩分,」老三打斷胖子,「你叫我啥?」

「叫你爺爺。」胖子說。

「你爸還管我叫叔。」老三跟我說,「這是我大孫子。」

胖子摸摸頭,笑著拿煙給我抽。

車子在半島酒店停下,胖子跟著我和老三下了車。八成是老三說給胖子介紹對象,把胖子的車忽悠出來的。飯間我問老三現在忙什麼,記得老三在南方做過室內裝修。老三說現在家種地,一天到晚瞎忙。老三問我混上什麼軍銜了,我說,主公。老三的右邊眼角有道老去的萎靡的疤痕,疤痕破壞了他茂盛眉毛的生長區域。再次看見我還是唏噓不已,畢竟是為年輕和熱血以及友誼和我的虛偽買的單。

吃完飯老三讓胖子掏錢買單,胖子說沒帶錢出來,老三說銀行卡總有吧,胖子說沒有,老三搜胖子身,搜出幾張銀行卡,拉著胖子到銀行取錢去了。我用酒店的手絹擦擦嘴,起身開了窗子抽煙,探出窗外深呼吸一大口說,自由的味道啊!

下午我在老三家打牌。老三繞著中國版圖闖了一個大圈,才老老實實回到家裡種地。他現在結了婚,和妻子在太陽直射下的南屋過日子。他妻子生的俊俏,穿著短裙和寬鬆的背心在我們打牌期間晃來晃去,彎腰給我添水。胸前兩隻小兔子就要從背心裡跳出來。電壓不穩定,空調時斷時續,我一張臉憋得滾燙。空調停了,我們喊一聲老三家的,老三的妻子就去村口合電閘。臨近傍晚我和老三、胖子去接回楊春紅,接著打牌。

「小紅花,找男朋友了嗎?」我摸摸她的手問她。

「你有想法?」楊春紅不上桌,坐在一邊看。

「你看未來之星怎麼樣?」老三問她。

楊春紅瞅了胖子一陣說,可以。

「真可以假可以?」我扔了牌,老三妻子過來問我吃什麼,要出去買菜。

「隨便吧。」我掉臉看楊春紅,「要不出去吃?」

在胖子的車上我拉著楊春紅的手含情脈脈看她,老三打趣道連胖子都可以,那我也可以吧。楊春紅甩掉我的手說可以,我攬過楊春紅肩膀,讓她依偎在我懷裡。我問她,老三都可以,那我也可以吧?

「就你不可以。」

「你那會兒追我不是挺來勁的?」

楊春紅正過臉來看我,「你認真的?」

「為啥我不可以?」我並不是認真的。

「你早心有所屬。」

我嘟嘟嘴,天知道我為了趙枳被高三小個子修理的事有多少人知道。我悶聲隨著大家進了館子,叫了菜。等菜時老三咬牙切齒朝著窗外停滿的豪車說這個世道,媽的有錢人的錢就是紙啊。我也隨著往外看,楊春紅在銀行上班每天都數錢,她才真當錢是紙吧。我在潛艇學院念書,下午的游泳課結束,我們洗完澡站在游泳館的台階上迎著夕陽抽煙。鐵柵欄外面是下班高峰期,車水馬龍,行人如織。標緻、高挑的婦女踩著高跟鞋等在站牌,婦女穿著紗一般的裙子,風一吹,看得我們下面升了旗。我們一路目送她直到她鑽進敞篷車。遠道而來的公交車費勁地吐出一群少男少女,又吞進一群或親或抱一身汗的花樣男女。

我們穿著體能褲和海魂衫,不錯眼珠跟柵欄外的女生插科打諢,說話聲音很小,倒像是自娛自樂。也習慣了鮮有回應。偶爾也會走過一兩個長相酷似趙枳的女孩,朝我們驚鴻一瞥。

想起趙枳我一腳踩進了深淵,眼前蒼白的牆壁和上滿了新鮮菜肴的轉盤飯桌霎時黑了。

視網膜上慢慢浮現出一條黑漆漆的長廊,我前面的蘑菇頭跑跑停停,忽而踩得一溜兒聲控燈全開了。剛軍訓完,我和蘑菇頭彼此不認識。她曬得比我黑些,胳膊上細膩的藍色血管看得分明。方才醫生扎針,扎她比較順利。扎我隱藏在肉色胳膊里的小血管則難一些。扎到第二針,醫生起來,喊來了另一個醫生。又扎了兩針,醫生起來喊另一個醫生,我沒忍住眼淚流了出來。蘑菇頭一臉興奮在瀰漫著血腥味和消毒水味的長廊等著我。

「你就是上課不帶書那個?」蘑菇頭問我。她走在前面,握著頂燈染黃的棉簽,按住自己臂彎,頂燈熄了,她的棉簽泛著黑血。

3

「我叫蔡凌格。」

「趙枳。」她說,「我也看塞林格。」

我穿拖鞋上課,桌子上擺著塞林格的小說集,班主任抓到,叫我兩隻手舉著拖鞋,頭上頂著塞林格站在走廊。

趙枳說我的臉色好難看,她扔了棉簽,過來看我臂彎密匝匝的針眼。看了一會兒,笑的蹲下去了。

我苦笑一陣,楊春紅問我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我從漆黑中蘇醒過來,黑暗中的音容笑貌一點點在白晃晃的室內散去,最終什麼也沒有留下。我擺擺手叼了煙到外面抽,楊春紅跟著我出來了。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她問我。

我只顧著大口吸煙,再深呼吸,自由的味道沒有了。我大概重新進了牢籠。伸手摸了摸夜色,趙枳又在黑暗中笑的蹲了下去。楊春紅說了幾句話,我沒聽清。她踮腳親了我下巴。我看了看她,抱著親了起來。她在學生時代口腔里糜爛的味道便泛濫,我親完,想漱口。

「去哪裡?」我問老三,同時推開偎在我胸口的楊春紅。

「我就是粘人,你嫌我了?」楊春紅問我。

老三問開車的胖子,「去唱歌?」

「真沒錢了。」胖子求饒。

「大孫子,這麼熱的天爺爺不在家呆著,要不是給你找媳婦我出來幹嘛了?」老三從兜里摸出一把錢,都是皺巴巴的一塊錢,「沒錢我給你。」

「我沒嫌你。」我跟楊春紅說。她再貼上來,我依舊推開,不動聲色指了指胖子。

楊春紅會意,「你們這麼耍人家好嗎?」

老三說,「我大孫子是部門經理,有錢。」

「嫌我們了?」我問她。

她看了我一陣,點頭。

「那你下車吧。」我招呼胖子停車。

楊春紅沖胖子說,「你要帶我去唱歌嗎?」

胖子幾乎沒猶豫就說好。

老三在手心裡把錢捋直了才一張張塞給胖子,邊塞邊說,「沒錢我給你,你看我給你,哎我這還有,給你。」總共七八張,胖子不要,老三硬塞給他。

黑暗的車廂中楊春紅摸了摸我的臉,問我滿意了嗎,又仰頭親我,我問她,「渴了,帶水了嗎?」

楊春紅跟胖子說,「我渴了。」

胖子停了車,跑進超市買水。老三嘻嘻哈哈坐到駕駛座,踩一腳油門,車子開了出去,直到拐角才停下。

「開走得了,停下幹嘛?」我問老三。

我們下了車,老三說,「還指著大孫子請客呢。」

楊春紅上來兩隻手抱住我一條胳膊,人倚了過來,我掀起她襯衣她才鬆開我。我自己站到果綠色垃圾桶旁邊抽煙,街邊燈箱烘托的整個季節愈加炎熱,我想著夏天就應該吃吃燒烤唱唱歌,不應該呆在柵欄裡面暗無天日。胖子出了超市,四下張望著找我們。跑跑停停,快到拐角這邊又折回去了。

老三過來調戲楊春紅,老三矮,楊春紅個子高,顯得更苗條。老三一把摟住楊春紅腰,「大孫子咋樣,今晚跟他睡吧?」

楊春紅掙脫開,沖我喊,「你不管嗎?」

老三跟著拍了拍楊春紅屁股,問我,「你管嗎?」

「你就是個傻子。」我瞪老三。

老三怔怔地盯著我看,楊春紅笑個不停說,「他真是個傻子,你記不記得上學那會——」

我心頭一緊,還沒反應過來,老三已經一巴掌抽在了自己臉上。楊春紅捂住臉叫,我上去攔住老三。老三揚手又要打。胖子聽見動靜找了過來,老三吼著叫我撒手,我撒了手,老三踹了胖子一腳問胖子去哪了。胖子人敦實,老三踹完,胖子沒動他自己倒退了兩步。

胖子不吭聲給我們遞水。

「剛才是停車的地方嗎?」老三喘著氣擰開飲料瓶,一口灌進大半。

「找不到你們了?」胖子說。

「這條街多少交警?」老三問胖子,「要開罰單,我攔下了。」

「買水。」

「我又給你省兩百塊錢大孫子。」

我們上了車,老三還在數落胖子,今晚的氣都沖胖子撒了。我瞥了眼楊春紅,她悶悶不樂看著我。我把喝完的水瓶扔出窗外,她掐我,說不許破壞衛生。我把老三的水瓶也扔了出去,她朝我翻白眼。到了唱歌房,老三張羅了套餐,桌面擺滿了紅酒啤酒和各色飲料。我問楊春紅唱什麼歌,替她點了,剛要開唱我手機響了。我家長打來的。

我噓了聲,接了電話。我媽罵了我幾句,說我不爭氣,別回家了。我爸爸又接過電話問我在哪裡,我說唱歌呢。我媽搶過去說,不能商量了嗎,找找人你再回去。我剛要說話,我爸爸接過電話罵我是畜類,是牲口。我媽說,還能回去嗎,你再回去?我拿起啤酒瓶兜著嘴喝了一氣,耐心聽他倆唱雙簧。我爸爸說,你回家種地,我一分錢不出。我冷笑,滾你的吧。我媽說,你現在翅膀硬了,忘了當初我和你爸找了多少關係送你去當兵的。我說,這次回來給你送錢來了。

確實是,當兵這幾年攢的錢,我想給他倆,算了清了這段恩怨。我關了機,又兜嘴喝下去一瓶,沖老三舉瓶,老三喝酒過敏,不抽煙不喝酒。我又沖胖子舉瓶,胖子陪我喝了一瓶。我捏著胖子的胖臉問他在哪裡工作,胖子說家裡開藥鋪子,我拍打著他髮際線頗高的腦門說前途無量啊。

下半夜我跑去廁所嗷嗷吐個不停,吐夠了,我洗了臉倚著廁所門開了機,按了幾個鍵,電話嗡嗡響了起來。

「沒睡覺?」她終於接了起來。

「白天呢睡什麼覺。」

「你語氣不對頭。」

「睡覺,跟誰睡覺?」

「喝酒了?」

「有人跟你睡覺了?」

「蔡凌格你怎麼了?」她等了一小會兒說,「最近還寫小說嗎?」

「我吵你睡覺了?」我聽到了她小心隱匿的哈欠聲。

「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日本是晚上嗎,中國是白天哎。」

那邊沉靜了下來。

「我當然寫啊。」我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不寫小說,年輕姑娘都鑽進老人車裡了。」

「你尊重下我。」

「你等著吧,我得讓一部分有錢人知道洛陽紙貴。」

找趙枳發泄完,我舒服了很多,還能回去接著喝。趙枳沒掛電話,一直聽我牢騷,我陰陽怪氣說長途電話貴,掛了吧。

「你這個樣子我怎麼安心?」

「不怕貴?傍上老頭子就是不一樣哦。」

我歇斯底里笑了起來,笑到自己都害怕了,忽然收了聲,泛著尿漬的鏡面上綻放的笑容不尷不尬愣在一張白皙、俊朗的臉上,我恍惚間覺得人死之前的如夢初醒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老三到廁所叫我,說又要了一個大果盤。我佯裝興高采烈跟著他進了包廂,吃了兩牙西瓜,覺得腹內空空的,又接著喝酒。

「沒氣氛,叫倆陪酒的?」老三問我。

「沒必要。」

「給誰省錢呢,今天我大孫子高興。」老三問胖子,「有媳婦了高不高興?」

胖子看一眼楊春紅,臉紅了。

老三一把拉起楊春紅,半拎半架把她弄到了胖子那邊。「坐他腿上。」

楊春紅看看我,小心翼翼坐到了胖子腿上。胖子兩隻手攬住楊春紅,臉更紅了。老三笑著呼叫服務台要陪酒的,我起初以老三結婚了為由攔著老三。陪酒女郎一進來,老三打橫抱起她說,找刺激去。他倆進了對面空出的包廂,老三虛掩上門,兩隻手忙個不停給女郎脫衣服,女郎的白花花的身體貼著門上的一道豎條毛玻璃。我扭過臉不看那邊。

我下面再次升了旗,仰著脖子吸進去兩瓶酒,旗杆萎了。

服務員又上了一箱啤酒,我擺好一一啟開,我敬胖子酒,胖子的臉依然是紅透的西紅柿,楊春紅困了,枕著包睡了過去。胖子喝了一瓶,沒事人一樣。我胃一陣緊鎖,擰著眉頭出了門。在走廊我噴個不停,邊走邊吐。到了廁所實在沒什麼好吐了,我摳著喉嚨瞧著鏡子里的蔡凌格,一遍遍問你這叫怎麼回事呢。問完,作嘔。再吐一陣,口腔酸澀難當,我含著水龍頭往肚子里灌水。

我試著推門,人還沒進包廂,隔壁的包廂門開了,女郎用衣服掩著上身,慌慌張張進了另一間包廂。老三沖我擠擠眼睛,跟著進去了。

我們的包廂安靜極了,胖子不在,楊春紅赤身裸體躺在沙發上,兩腿開著。我走近了看,下身一灘血。我撿起襯衣給楊春紅披身上,叫她,她睜眼看我,又合上。

「說話呀。」我晃她。

我擦乾淨了褐紅色沙發,給楊春紅穿回衣服。把她白白凈凈的襯衣下擺,扎進了黑色修身的長褲里,把腰帶推到了最裡面一個扣。老三進來時,我問老三胖子家住哪裡,老三察覺到事情端倪,問我咋了。我說沒有啊,你大孫子人不見了。

「怎麼了?」老三問我。

「你他媽的。」

「楊春紅?」老三看楊春紅,又看我。

「大孫子?」我冷哼哼,「你學生時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孫子。」

「胖子人挺老實的。」老三說。

「你上學那會也挺老實的。」

「隨你怎麼說。」

「你上學那會是不是,大!孫!子!」我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說。

當天晚上我們回了老三家裡,他結婚的新床留了出來,我和昏迷不醒的楊春紅睡在了上面。我給楊春紅脫了衣服,給她蓋上了毛巾被。我坐在客廳沙發上抽煙,「我懷疑胖子給楊春紅下藥。」

老三沒說話,從包廂回來老三便不再說話,我有點後悔提他學生時候。我兩根煙抽完,老三說了句早點睡,就去睡了。剩我一個人抽第三根煙。

4

高一軍訓時,最愛跳的那個我們記住了。教官把他揪出來,單練他,他咬著舌頭還是很輕鬆地沖我們笑。

這樣荒謬的一個人,怎麼會和我這樣以文藝青年自詡的人有瓜葛呢?

那天我的錢包丟了,一個星期的生活費沒了著落。休息時,他找到了我。

我在水泥地上坐著,之前也不認識他,完全想不出這個滿臉疙瘩的少年要幹嘛。對視了幾秒鐘,他說話時整個面部一陣抽搐,疙瘩似乎受到了迫害,惹眼的是一張一合元寶模樣的嘴唇,還有高鼻樑和跟著臉面牽動扭曲的大鼻頭。他的帽子戴歪了,帽檐下掩映著一道濃眉,眼窩深陷,黑色眼瞳又誇張地帶著冷練的作風。他說,你有什麼困難可以跟我說。一句話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我身上,包括教官,所有人都在等我答覆。我讓所有人失望了。我低下頭,並沒有回答。

也談不上什麼交情,那天午飯,他端著餐盤和我搭在一起吃的。吃完飯,回宿舍路上也有交談,知道他的名字帶著朝氣——張青春。

我們帶著對張青春最初調皮搗蛋的印象度過了那段時間。正式上課之後,果不其然,他功課糟糕的一塌糊塗。到這一刻,我都覺得,人不應該過早的暴露在公眾視野,除非你確實很聰明。

張青春並不是那種聰明人,相處起來,發現他憨的可愛。對誰都當是自家兄弟。這樣不分你我的掏心掏肺,惹來的也是冷眼和戲謔。不到一個禮拜,便有好事的人給他起外號「三哥」。

第一個星期天,三哥打電話,強烈邀請我去他家玩。電話里說大家都會來,就差你。

我搭公交車去的時候,就只有老三衣著整齊站在他們鎮上等我。我沒問他其他人呢,因為我也想到可能來的只有我一個。相比我,他個子矮小,一步跨在摩托車上,熱情地招呼我坐上去。

那正是一天的正午時刻,時間剛好過去二十四小時的一半,太陽延續著我們軍訓時的氣勢,我在后座抱著他的腰感受得到熱浪撲面而來。他顯擺特技騎得飛快,拐彎總會像專業賽車手身子傾斜出車子,壓得很低。熱浪滔天里我後脊樑冒了冷汗。

在鎮上比較講究的一家小餐館前停了下來,他領著我進去一個勁點菜,我不知道如果打斷他,會不會傷他的自尊心。一桌飯我糾結的只吃一點冷盤,結帳時我搶著付了一半的錢。他再提出去他家玩,我就拒絕了。

我那時候腦子裡想的都是怎樣當作家,和老三根本說不到一起。老三說他初中進過少管所,因為他為了替同學報仇,打斷了別人一隻胳膊。聽他的語氣也不像騙人。我沒懷疑,只是沒興趣,雲里霧裡聽著。

後來,在食堂打飯,他因為高三的小個子不排隊說了幾句,小個子跟他說要是不滿就來找我。那頓飯我吃得很快,我就怕他會證明他有血性,把小個子打殘了。吃完飯我走時,老三問我去不去找他。我以為就是吵幾句嘴,之後就相安無事了,哪知道老三真的單槍匹馬去找小個子。路上我勸他幾句,他咬著牙,臉上的疙瘩暴躁起來,他說,今天就給那小子點教訓,讓他老實些。我再次像坐在他的摩托車上,後脊樑冒冷汗。那天在高年級的教學樓門口,小個子人多,從他們班又叫了幾個精壯的老鐵,把老三按在赤紅色走廊一頓打。

即使事情過去這麼些年,我也沒忘記我沒作為的那一幕,我沒有勸架沒有幫忙,就愣在角落裡心裡矛盾地看著,事後才虛情假意過去扶他。

老三挨打之後,在班裡的地位一落千丈。他腦袋纏上了棉紗,一隻胳膊吊著。人們像戲弄孔乙己那樣調侃他:三哥的絲襪怎麼穿腦袋上啦?三哥的新造型很拉風啊!咱都是自家弟兄,天這麼熱三哥也幫個忙給我放個血涼快些唄?

老三受了表揚似地看著他們,隨即單著一隻胳膊跳進人群中,和他們嘻笑打鬧。兩個同學拿根木棍子偷偷放在他兩腿中間,老三不知不覺騎了上去。他倆使了眼色,一把木棍突兀地往上提,老三兩腿霎時離地不上不下擱在了半空。我們看見這一幕都笑癱了。

老三傷好以後,我們來往少了,連吃飯我都躲開了這個怪人。我借口學校文學社收集稿子,要加班加點寫。一個星期後我真的投過去一篇,跟我們同寢室的坦克是文學社長。坦克看了後說我很有寫作天賦,問我能不能幫他寫點歌詞。

坦克自己多才多藝,家裡也有背景,關於寫作他指導了我好多。可是一面對老三,我就說不出自己複雜的心情,有時為自己那天的所為苦惱。但多數時候覺得他是咎由自取,與我無關。

我和老三真正撕開臉是一個月後的下午,他在球場上受了傷,衣服破的沒法穿了。他來我和坦克的寢室,用胳膊蹭了我胸口一下問我有沒有衣服給他穿。他像是剛從垃圾場出來,膀子上面全是汗,我厭惡地躲到了一邊。我說,沒有衣服給你。其實我的衣櫃開著,裡面有好幾件衣服。他習慣表示親熱時跟朋友撞胸,他再次走近我。我伸出一隻手撐住了他,保持著我們的距離說,你沒什麼事就走吧。

他又招牌式地咬咬他的牙,眼神黯淡了下去。我從來都以為他是沒有思維能力的,可是看他表情木訥地杵在這裡,我錯了,一個活人怎麼可能沒心沒肺。坦克拿出一張洗澡票給他說,穿我衣服吧。坦克領著他去洗了澡。

在我身上發生的大事件並不多,借衣服的事緊跟著高三的小個子調戲趙枳就算是一件。沒有這件事也就沒有我和老三的現在。大課間我和坦克、老三從外面回來,我把一根木棍子塞進老三的襠底下,坦克接住棍子另一端往上一提,老三讓我們架空了。

走廊里曾跟老三打過架的高三的小個子笑嘻嘻攥住了趙枳的手,又摸了趙枳的臉。趙枳嚷嚷著你放手,我鬆了棍子,走到小個子跟前說,再來騷擾揍你。

小個子打了電話給他哥,他哥是混社會的,也跟著來高一找嫩女友。

幾隻手拖著我出了教學樓,我的一隻鞋子卡在了台階上,一隻腳擦著土路穿過冬青叢和綠汪汪的孔子林,不成氣候的早熟知了吱吱呀呀鼓吹著耳膜進了一片水泥地操場,操場上數只灰溜溜的麻雀慌慌張張啄食一陣飛走了。

老三握住棍子比划了一下,棍子是我和坦克把他架到半空的那根。他的一張嘴又拱成了元寶的形狀。他沖了上來。汗津津的新襯衫像塊皺巴巴的抹布遮在胸前,右邊眼角添了道醒目的疤痕。

小個子蹲下來繫上了鞋帶又去了我們教室。

這件事之後我們三個還是經常在一起,雖然有了隔閡但是半封閉的環境使得我們朝夕相處。說來也奇怪,見面時很自然,所有人都神奇的忘掉了不愉快的經歷。但是獨處一室時,那些事像是有個牽頭,一扯到悲傷就會為患,埋起來好久也依然會像萬千死魚翻著白肚皮浮上水面。我和老三距離近了,和坦克在一起時常彆扭。自己說不上來,似乎我們漂流在一條大船上,走三天三夜都看不見甲板和大海,但是踏上船的那一刻得知,腳下的船板在漏水。

5

我把最後一根煙踩在地上,拉開窗帘,陽光把黑乎乎的窗格子打在了楊春紅臉上,她下意識遮住眼睛。老三的妻子做好早飯,敲門叫我們。

老三的妻子問楊春紅昨晚睡得好嗎。

楊春紅掀著毛巾被看自己身子,又看我,臉紅了。

老三的妻子笑著說新娘子總有第一次,說完出去了。

「蔡凌格你不是人。」楊春紅綣腿坐在床上,臉埋在膝蓋上哭了一通。哭完,她擦擦眼淚,讓我拿衣服給她。

我遞給她衣服,要走,她問我為什麼趁人之危。

「我不是什麼君子。」

「你為什麼……不等我清醒了再做?」

她一直看我,我迴避著她的眼睛。

「一點印象沒有,我怎麼回來的?」楊春紅看床單,老三的床單起了絨球,皺皺巴巴像一床漾開的污水漣漪。

「都發生了,想不開就報警吧。」

「在哪裡做的?」過了會兒,她問。

「唱歌房。」

楊春紅把黑色胸罩扔到了我臉上,她伸直胳膊投懷送抱那般,「給我穿上。」

她像個小孩子配合著我笨拙地動作。

吃飯時老三沒跟我說話,倒是挑逗楊春紅,說昨晚動靜不小哦。楊春紅紅著臉瞪我,她的小眼睛隱藏在高度的近視鏡後面,鼻子和嘴相互壓抑著,使得五官整體窘迫不堪。她張嘴說話,泛著糜爛、腐化的口氣,直挑戰我的耐心。我放下筷子說要走,看老三的反應。老三沒抬頭看我,夾了一口雞蛋,經過面前的透明水杯時雞蛋悉數掉進水裡。

「隨你。」老三喝了口水,水抖個不停。

「再見。」

我從行李箱里拿出土黃色牛皮袋,抽出鮮紅的幾張人民幣。扔到就近的沙發上,出了南屋。窗子開了,楊春紅和老三的妻子探出腦袋看我。

「讓老三送你。」楊春紅說。

「別叫他老三,叫張青春。」

我頂著初升的紅日走到鎮上,胸前已經濕了一大片。進了一間髮廊,蹭了會兒空調。看到鏡子上用口紅寫的「修眉」兩個字,心情變得更差。我決定剪頭髮,一切從頭開始。我自離家就沒留長發,現在可以留了,跟理髮師說了好幾遍把頭髮打薄一些,不許剃短了。

剪頭髮時「修眉」兩個字在鏡子上微妙地跳動了一下,其他人根本不會發現,這倆字的用意大概只為了引起我的注意。

我讓小個子打了之後,趙枳找到我問,疼嗎?

「不疼。」

「他是不是踢你肚子了?」

「我也打他了。」

「疼嗎?」

「疼。」我裝可憐。

「對不起。」

「對不起?把你賠給我吧。」

「不許你再鬧事。」

我點頭應承著。趙枳說,天這麼熱,你就當敗火了。

我依舊點頭。

趙枳突然掐住我的臉說,你眼神好嚇人。

「這樣不行,我給你修修眉毛吧?」趙枳端坐在我面前,用修眉刀一下下刮我眉心。

「我是男的。」

「誰說男的不能修眉毛?」

她離得我足夠近,純潔的胸罩帶子裸露在香艷的肩骨上。我閉上眼睛,那股困在我眼睛裡的復仇的焰火,突然熄滅了。

修完眉,趙枳拿她的小鏡子讓我看。

我滿意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理髮師介紹說給我剃得是今年最流行的頭型,他說完問我,眉毛很亂,需不需要修。我說不,我是男的。我還很年輕,人生剛剛開始。

計程車穿過熙攘、嘈雜的小鎮街頭,太陽斜視著隔三差五支撐起來的攤販的白色遮陽傘,濃煙滾滾的郊區遍布著威武挺拔的白楊,柏油路兩側筆直、琳琅滿目的櫥窗,屹立街頭唯恐平凡、顧左右言他的流光溢彩大小不一的廣告牌,雨後春筍般崛起、水泥澆築的自成一景的遮天碧樹,太陽位置越來越高,最後停在了一幢幢尚未完工的綠影腳架樓前,我下了車,拖著行李進了旁邊的村子。

隔老遠看見我媽站在我們屋子後面,看一會兒遠處,坐到石墩子上,很快又站起來看。

她看見我,板著臉說,回家,你爸等你。

她接過我的行李箱,烈日下她整個人發燙。我走在前頭。我爸在裡屋看電視,他迎了出來。他不說話,瞪著我看。

「我不想說你,說你你也不高興。」許久,他說。

「那別說。」我裝出一臉興奮。

「餓死你啊。」他說。

「期待著活活餓死。」

我跟他對視著,從前我們爭執不休,該說的話都說盡了。情感最激烈時我恨不能削骨還父。我進了裡屋深坐進沙發,叼著煙瞅了眼電視,他跟進來摔了遙控器。我站起來問他,你嚇唬誰。

「餓死你啊。」他說。

我這次真的一臉興奮,「期待著活活餓死。」

「你回家,別想從我這裡再拿一分錢。」

我作嘔,從口袋裡摸出摺疊的土黃色牛皮袋,厚厚一沓錢扔到沙發上。我心想別逗我了,你留著吧。我也實在沒想留在家裡,睡一晚,明天出門,看看這個世界。

中午他倆吃飯沒叫我,我閑得無聊從書架取了十來本書,我愛惜極了,慢條斯理翻著頁。當年我爸嫌我寫小說不務正業,把書架上的全部書和我夜以繼日書寫的手稿付之一炬。這幾本書算是奇蹟了。我看書倦了睡了過去。下午醒了,太陽遙遙懸掛在天際,也是紅日。清晨和黃昏並不分明,紅日熄滅後,我又睡了過去。睡到晚上翻來覆去再睡不著。我給趙枳打電話,沒人接。我媽推門進來,坐到我床頭的椅子上。「你爸說了,明天找個工廠你去上班。」黑暗中她面目模糊。

「你有什麼出息?」她問我。

「我現在泄了氣。」她說。

手機在暗夜裡閃個不停,我接了。

「沒睡覺?」趙枳問我。

「醒了,你什麼時候回來?」

「剛洗完澡,準備睡。」

「一起洗的?」

「又是那個妮子?」我媽問我。

我翻了個身,後背全是汗。「什麼時候回來?」

「你管太寬了。」趙枳說。

「你和那個妮子還有來往?」我媽問我,她撲上來搶手機。

手機里傳進低沉遙遠的男聲,「你跟誰說話?」

趙枳說,「朋友。」

「過來睡覺。」男人說。

「等著。」

「去睡吧。」我跟趙枳說。

我媽一拿到電話就嚷,「你以後別給我兒子打電話。」

我讓我媽出去,我媽問我,你有什麼出息。我壓著火,伸手拿我的手機。我媽後退了幾步說,我給你爸。我衝上去一把搶過來摔到了地上,我爸推門進來,借著門外的光我看清了他惡狠狠的嘴臉,他說,餓死你啊。

我拿起短袖套頭穿上,蹬上褲子,我媽搶先一步拿走了我的鞋。我爸堵住門說,你哪也不能去。

「讓開。」

「明天找個工廠你去上班。」我媽說。

「你讓開。」我沖我爸說。

他一巴掌抽在了我嘴上。

「我跟你清了。」我說,他又一巴掌抽過來,我攥住了他的手腕。

我出門後,我媽哭了。「我現在泄了氣。」她說。

她追出來,我光著腳跑不快,她邊追我邊喊,你死在外面吧。

6

天亮了,我光著膀子找到了在銀行上班的楊春紅,她騎上電動車送我去老三家。楊春紅是個大路痴,我指點了她往哪裡走,趴在她背上眯了一會兒。中間迎著喧鬧聲睜開眼一看,小婊子帶我到步行街了。她躊躇著不知道左右,我讓她跟著公交車走,跟丟了兩班車終於見到了老三。

我的樣子差點讓老三和他妻子笑到撒手人寰。我看一眼鏡子,自己也忍俊不禁。左邊臉腫著,上身光著,腳上纏著短袖,後背曬禿了皮。

楊春紅進廚房給我煎了雞蛋熬了粥,我吃了喝了。她又到鎮上買了藥膏給我擦脊樑,我在床上趴著輕輕呻吟,感嘆著我求學的路是多麼艱辛。說完自己掩著嘴笑個不停。楊春紅擦完又給我捏頸椎問我舒不舒服,她說你們寫作的人頸椎都不好吧,我拉拉她的手說還是你好,她象徵性打我一下,叫我規矩點。可能就是打我胳膊這一下吧,她高高隆起的胸口顫了一下,陽光在茫茫宇宙中穿越了一億公里,在即將抵達時被窗帘擋住了。房間幽暗、陰涼,我一把拉過楊春紅,把她按在床上,騎上去。她小聲叫著,這是在別人家,別這樣。我解了她的襯衣紐扣,她兩隻手護在沉甸甸的胸口。

我脫她褲子時,臉上火熱,汗不斷往她身上掉,她輕輕舉著手給我擦臉。我野蠻地一隻手攥住她兩隻手,壓在她的頭頂。

老三娟子還有鄰居家的孩子在外間打牌,撲克牌一下下拍打著桌面,水杯震顫著,灑到了桌面上。

我和楊春紅先後失去處子之身,我們都沒有把它留給最愛的人。

我穿著老三的大褲衩叼著煙到外間看他們打牌,楊春紅在給老三收拾床,沒好意思出來。老三沖我眨眼睛。我也沖他眨,似乎先前惹他的事都不存在了。

我被高三的小個子打了之後,坦克沒任何作為,但是我們還是經常在一起,只是和從前大不一樣。友情轉折是在高一暑假前一天,趕上我們學校的半世紀校慶。坦克的爸爸租下了我們學校的室內體育館,給坦克辦了場個人演唱會。邀請名單里有我和老三。說實話我有些期待演唱會的到來,坦克這次選的歌大多數是我寫的詞,我的虛榮心讓我迫切的想知道趙枳聽後的反應。可是,當天下午吃過午飯,老三就在空床板上躺著,我找他時,他說身體難受。我一摸,他的額頭滾燙。除此之外我還在他的前額摸到了一手油,我沒讓他看見,嫌棄地快速擦乾淨了手。

我自己去了趟體育館,提前感受著當晚的氛圍。最後一闕情歌我一定要上台鼓動大家跟我一起和心儀女生告白,把這歷史性的一幕寫進校史。在不舍地饒了一圈後,還是決定帶著老三回家看病。路上他變得有些靦腆,他跟我說,他就是野孩子,沒家教的孩子,別嫌他家裡臟。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嘴上雖說,怎麼會呢。等真的到了,我大吃一驚。家裡就他一個人,家長都長年在外打工。家就僅僅是睡覺的,甚至比不上我們集體宿舍。

老三燒迷糊了之後我根本弄不動他,我背著他緊趕慢趕到了他們鎮上的醫院,大門已經關上了。天也完全黑了,老三告訴我他的腦袋現在要裂開了。我面對著一列光禿禿的鐵柵欄在原地徘徊著沒了主意。最後我只能背起他沿著大馬路一直走,很快殘留的兩排報廢路燈也看不見了,直到後半夜坦克開著他爸爸的車追上我們,終於找了家村子裡的小診所。

給老三紮針的是蓄著小鬍子的年輕醫生,醫生扎完就和燙了波浪發穿黑背心的中年男子談論起了婚喪嫁娶。男子顯然對談論的內容很感興趣,說話時神經兮兮地吸著鼻涕,而且語速很快,不容醫生插一句話。桌子上有幾根香蕉,男子啃完,皮一直饒有興趣地攥在手裡。我飢腸轆轆地等到老三吊瓶打完,需要換藥,我喊醫生。中年男子突然失控一樣大吼著叫我閉上嘴。醫生抱歉地投來一笑。我看了看半昏迷半清醒的老三,又喊醫生換藥,中年男子說我聽不懂人話,把香蕉皮砸到了我頭上。那一瞬間我失去了冷靜,忘乎所以的問他想怎麼樣。

「我想你閉上嘴。」

「你為什麼不閉上嘴?」

他站起來把最後一口香蕉塞進嘴裡,他的背心要讓肌肉撐爆了。醫生攔他勸他不要亂來,他隔著醫生叫我過去,並再次把香蕉皮扔向我,我說去你大爺的。他沖我豎起了大拇指,然後推搡開醫生向我這邊走來。我轉臉看老三,老三閉著眼睛一隻手單調地扶著額頭萎縮在長椅上。男子幾步走近我,我才知道要面對的人比我高半個頭。

「你是了不起的戰士。」他說。

坦克一步邁到了我們中間,坦克比我們大兩歲,留過一年級,青筋暴起的胳膊竟然也光滑白皙的可怕。我一下子便冷靜了下來。坦克問信不信把他扔出去,他沒接話。醫生過來換了葯。

我和坦克並肩坐回長椅上,坦克問我,讓你做的事做了嗎?他想知道高三小個子畢業之後去了哪裡,讓我調查清楚。我從沒調查,但是知道小個子住在哪裡。我去網吧插上磁碟寫小說時遇見過他。他現在跟著他哥混社會,在開發區租房子住。

老三打完吊瓶精神了很多。我問他願不願意去找小個子,老三說廢話,我要給他點厲害看看。坦克打開他爸爸車的後備箱,裡面有四根銹跡斑斑的鐵棍子,我拿在手裡比劃著,很趁手。老三也挑了一根慢悠悠揮舞著。車子開到了我常去寫小說的網吧,我在裡面找到了另一個寫作的哥們,十三叔。十三叔是寫散文體小說的,邊打工邊創作,年紀比我們大太多。

坦克的文學社影響力頗大,我們幾個人還為此開會決定了以後的創作方向。都市、靈異、穿越、網遊小說、校園、玄幻、武俠、鄉土,我抽到的是社會現實題材,坦克抽到的是黑道愛情,十三叔抽到的是散文體小說。

十三叔指揮著車子開到開發區,在一堵頹敗、斷壁的派出所舊址前面停下。十三叔說你們等等吧,四點鐘整小個子準時回家。

夜涼如水,我抱著胳膊倚著牆壁等著,十三叔分煙給大家。老三不會抽,坦克接過一支點上了,我也學著抽了起來。抽完一支,十三叔又發了一支,到第三支煙剛點上,小個子回來了。

他轉進拐角,沿著斷壁往我們這邊走,我捏緊了棍子跟著他仨一溜煙鑽進了車裡,心跳個不停。

他大概遠遠看到了煙蒂,火紅的煙頭燙的黑夜嘶嘶冒煙,他遲疑著還是走了過來。坦克說下車,我們一擁而下。

老三用破麻袋兜頭套住他,我緊跟著一棍子打在了他肩膀。

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他哥哥摟著個女孩在後面,現在扔了女孩,自己掉頭跑。

坦克追上去,扔棍子砸他。

女孩尖叫聲刺穿了夜。

7

往回走時天尚未拂曉,車子停在了村頭。我們下了車沒有說話,各自在黑暗中跨過泥濘路上的坑坑窪窪。回到老三家,老三慢吞吞地脫著衣服,然後躺到了床上。我瞅了眼床單,先開口跟他說,我習慣了穿著衣服睡。坦克問了句,剛才沒打他頭吧。十三叔說,這種事我見多了,今天你陰他,明天他陰你。我屏息回憶著滲到麻袋外面的血是不是小個子頭部的位置。

老三一句話也沒說,很快睡了過去。

夜晚不算漫長,可是回憶起來總有些煎熬。我關了燈和十三叔和坦克和著衣服上床時,忽略了嘴裡乾巴巴帶來的焦躁,忽略了鼻子聞到的剩飯剩菜油膩味道產生的噁心,忽略了漆黑色裹挾下的蚊子盤旋而來的敵意,以及影響我睡眠的坦克的演唱會到底怎麼樣了。那些值得辜負的大好時光,力不從心的友誼連同記憶里的夏天就到這裡戛然而止,因為這一夜之後我們就分手了。

吃過晚飯,天色尚早。老三拿了兩把氣槍,帶我去打鳥。

臨近的村落一到傍晚家家戶戶的門緊閉著,我們轉了一圈,林子里的鳥雀各自飛,每一隻似乎都落了單。穿過一片密林,石子路上停著輛搖擺不定的火紅色色夏利。老三過去拍門拍玻璃,打野戰的情侶抱著車座位驚慌失措地看我們,老三叫他們出來,兩個人抱在一起不動了,老三拿手機拍他倆,他倆抵抗著叫聲連連。

「兩百塊錢。」老三掏出黑證件。

「派出所管這個?」男的問。

「管,敗壞風氣。」

「哥,不敢了。」

老三又要錢,男的說,有錢我們不來這裡。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惹得男的懷疑我們身份。

「我給你們傳網上。」老三要挾。

男的女的湊了七十二塊錢給了老三,回去的路上老三咒罵這個世界,我恨有錢人。我說,開夏利的算有錢人嗎。老三說有輛車就是不一樣啊,打野戰我去。

「記得十三叔嗎?」我問老三。

「他去哪了?」

「島城,工地上。」

「一嘴黑牙。」老三回憶起來。

「精瘦精瘦的,跟癮君子似的,小捲毛。」我也跟著回憶。

突然,老三問我,「你和坦克還聯繫嗎?」

「你還和他聯繫嗎?」

「他去德國了?」

「那晚之後就辦了出國手續。」

打完小個子,老三去了內蒙古販蔬菜,後來去了南方,跟著老鄉幹了幾年室內裝修。坦克去了德國上學,沒有了音信。十三叔在島城做了幾年園藝,現在工地上。我退學,在最好的年紀當兵去了。兩年後在島城服役見了十三叔一次,然後我陰錯陽差考上了軍校。然後就沒再見。

老三問我有沒有十三叔聯繫電話,我沒有,但是可以找到他。

就像那會兒我去網吧找他寫小說一樣,我總有辦法找到他。

我和老三買了動車票去島城找十三叔。本來沒打算帶著楊春紅,她哭著說我就是很粘人,是不是嫌我了。然後她就跟著了。

當天晚上到了島城,我們找了旅館住下。

關了燈,我和楊春紅做完一次,她用手按摩著我的腹部說,「我只記得胖子往我內衣裡面伸手。」

我看她,雖近在咫尺,但是暗處什麼也看不清。

「我反抗了,我一點勁也沒有。」她哭了。

「我看到你反抗了。」

「你不要騙我。」

我想了會兒說,「我把他打跑了,他不敢欺負你了。」

「你愛我嗎?」

「說不上愛,只是喜歡。」我撒謊。

她抱緊了我,似用上了全部的力氣。

隔天吃完早餐,我們擠公交去海水浴場。倒車時有個鳥窩頭的漢子順走了婦女的手機,婦女逆著人流下來,又從漢子手裡奪回了。婦女抬起巴掌要抽漢子,漢子直視著她,她沒敢抽。老三上前一步一巴掌打在了漢子嘴上。

漢子比我和老三綁在一起都壯,他怒氣沖衝要掐老三脖子。我從兜里摸出氣槍指著他的鳥窩頭,老三拿出高仿的警察證。漢子一下慫了。

路人拍手叫好,我和老三頗自命不凡,沖大家揮揮手。路人起鬨送他去派出所,然後三五個小青年上來押著他走了。

到了海水浴場,我和老三去公共廁所換了泳褲,一旁老太太賣鯊魚骨手串,我想著五十四歲的聖地亞哥老人征服鯊魚的故事,便過去買了一串,準備送給楊春紅。楊春紅在賣泳衣的帳篷裡面換衣服。

老三問我,「昨晚爽不?」

「我有點喜歡她了。」

「她太單純了?」老三一臉壞笑沖帳篷里看,賣泳衣的老太太用身子擋住老三,不允許他造次。

老三說裡面是我媳婦,老太太問這些個都是你媳婦,老三指著我說一個是他媳婦,他願意我看。

老三看的入了迷,我也跟著望了一眼。

幾個小少婦一絲不掛背對著我們,楊春紅已經除去了內衣,粉嫩的奶子在胸前跳躍著,忽然用手捂住,兩條修長的腿一前一後踩進了連體泳衣。我反應過來去捂老三眼睛,老三已經把春色盡收眼底,心滿意足地回味起來了。

游泳時我又想起了胖子欺負楊春紅那晚,我在碧綠波浪沖刷下起起伏伏,嗆了幾口水,眼前的幻景始終揮之不去。

上岸歇息時看見楊春紅躺在沙灘上,裸露在泳衣外面的肌膚竟透著股子淫蕩。

我自己一聲不吭回了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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