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不太美麗的傳說：黑手黨的興起與影響

05-18

來自專欄量化歷史研究

這篇文章是張曉鳴同學為「量化歷史研究」公眾號寫的推送，轉載已經公眾號同意，拉到底部可以看公眾號簡介。

義大利的黑手黨、日本的山口組以及中國的三合會是歷史最悠久、影響最大的幾個黑社會組織。偉大的電影《教父》系列就是以黑手黨為背景，電影表現了三代教父艱難成長與成熟的心路歷程，及其坎坷不平的人生軌跡。觀影者也許從中看到了家庭的責任感與男人的溫情脈脈，但這掩蓋不住黑幫械鬥時捲起的腥風血雨。相信生活在中國大陸的讀者對這些組織都沒有過親身體驗，我們對黑幫的想像大多數都停留在港片《無間道》、《黑社會》、《古惑仔》與《黑金》中表現的兄弟情、江湖恨。但是，黑幫的發家史遠不止兄弟聚義這麼簡單。作為世界上最大的黑幫-黑手黨，不僅是電影長盛不衰的表現話題，也是學者熱衷的研究對象，尤其是義大利西西里的黑手黨組織。因為西西里不僅是黑手黨的起源地，而且在今天的社會生活中，西西里黑手黨仍扮演著重要角色。

我們知道，義大利處於地中海的中心，自有人類文明以來，其戰略與商業地位就成為眾多強人覬覦的寶地。優越的地理位置使其孕育了偉大的羅馬帝國。儘管睥睨天下的羅馬帝國最終崩塌，但是義大利卻從未衰落，尤其是在中世紀，地中海貿易區成為西歐最重要的商貿中心，這使得義大利的地理位置變得更為重要。但福兮禍之所伏，地中海豐富的商業資源也使得義大利被一個個商業城邦分割成無數獨立的政治實體。儘管義大利曾先後被羅馬、拜占庭、阿拉伯、諾曼、西班牙以及法國等帝國統治，但是本地的領主與城邦精英憑藉著強大的金融資源頑強地抵抗著獨裁的統治，這帶來的一個意外後果就是義大利的國家建構過程極其緩慢。在法國波旁王室的統治下，其曾力圖削弱義大利地方諸侯的勢力，但收效甚微。當法國自顧不暇時，義大利陷入了權力的真空，黑手黨便逐漸走上歷史舞台。

據研究，黑手黨起源於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西西里，上文提到，黑手黨起源的一個重要歷史背景就是義大利遲緩的國家建構，這導致政府無法有力地控制與深入基層社會，基層的權力網路出現縫隙，這些自發的暴力組織就得以出現以取代政府。但是這種邏輯有一個弱點就是，歷史從來不缺自組織的暴力團體，為何黑手黨直到十九世紀才出現？

現有的研究的基本共識之一認為：十九世紀的西西里出現了某種經濟衝擊，比如市場突然對西西里的檸檬有了大量需求，或者西西里的硫磺礦出口增加等等，這種正面的經濟衝擊使得本地產品的價值上升。但正如阿爾欽對產權的論述所言，產權是一個社會所強制實施的選擇一種經濟品的使用權利。當軟弱的政府無法有效地界定與保護產權與交易的話，本地商人便不得不尋求替代性的暴力組織來保護自身財產，於是西西里的商人轉向了黑手黨（Mafia）尋求庇護（關於此觀點更詳細的論述請見本公眾號文章：陽光下的罪惡：西西里島的土地、柑橘和黑手黨）。

上述研究比較好地解釋了黑手黨的早期起源問題，在弱國家的環境下，經濟產品的熱銷使得僱傭社會暴力組織來保護產權變得有利可圖，因此催生了民間自發的黑幫團體。但是這種解釋的一個弱點在於，按照上述邏輯，黑手黨應該只分布於商業中心、出口導向的城市或者礦區，這無法解釋為何後來黑手黨逐漸擴散到整個義大利。Daron Acemoglu，Giuseppe De Feo與Giacomo De Luca三位學者近期的文章「Weak States: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the Sicilian Mafia」講述了一個精彩的政治經濟學故事。

文章論述的背景仍然是義大利孱弱的政府控制力，論述的起點也是一次經濟衝擊，但與前述研究不同，這次衝擊是一次極其災難性、引發農作物歉收的旱災。其時，小麥是西西里最為廣泛種植的農作物，其土地的40%都是種植小麥，用以出口，但是在國際市場上，西西里的小麥受到美國與俄羅斯小麥的雙重夾擊。這種國際競爭壓力，導致了當地農業工人與農民悲慘的生活境遇，以及受到的不公正對待。這些農業工人大多數是短工與散工；佃農也大多數租有小塊土地，且分成租逐漸被短期固定租賃合同所取代。這意味著：大農場主能即時根據國際市場的需求來調整租賃合同與靈活僱傭農業工人。不過，在1893年，西西里發生了嚴重的乾旱，當地穀物減產過半，不僅如此，其他經濟作物也受到了同樣的衝擊。如下圖一所示其中，顏色越深的地方，表示農作物減產越嚴重。

圖1 旱災導致的農作物減產分布

嚴峻的經濟形勢對農民與農業工人的生活帶來了極大衝擊，這導致義大利出現了第一次普遍的社會主義運動——Peasant Fasci，其聯盟最早建立於1891年。在農民弱勢的經濟地位與1893年的農業衝擊下，這場社會主義運動迅速蔓延。運動參與者主要的訴求就是漲工資、土地再分配、更好的工作條件以及更長的租賃合同等。而在農業遭受到更大衝擊的地方，運動的傳播也更為迅速，如下圖：其中，顏色越深的地方表示社會主義組織發展越多。我們可以看到：社會主義組織興盛的地區，恰好也是圖1當中農作物減產較嚴重的區域。

圖3 社會主義組織活動分布

波濤洶湧的社會主義運動，使得農村的大地主與農村有產階級開始恐慌，因此，他們開始求助於黑手黨來鎮壓農民的起義。比如，歷史上首次「黑手黨鎮壓農民」的記錄，就發生在1893年一月的卡爾塔武圖羅（Caltavuturo），當時農民憤怒地要求地方強人將強佔的公地進行重新分配。1893-1894年間義大利的社會主義運動，最終在義大利軍方與黑手黨的聯合鎮壓下慘遭失敗，這次行動被政府定性為違法行為，其黨首遭到逮捕。而藉助此處社會主義運動，黑手黨也開始傳播到整個西西里。圖三是黑手黨在1900年的分布，從圖中我們可以看到：黑手黨盛行的地方，與1893年的社會主義組織活動頻繁的地方高度重合。

圖3 黑手黨活動頻率的分布

利用1893年的降水量作為工具變數，作者用更為嚴謹的計量分析，證明了1893年的社會主義運動確是導致黑手黨擴散的主要原因。在文章的後半部分，作者還分析了黑手黨活動的中期與長期影響。作者發現：二十世紀初黑手黨的擴張，使得當地的識字率在之後20年內有顯著下降。具體來說，1900年黑手黨活動每增加1次，1921年的識字率平均下降10%！之所以如此，作者認為黑手黨的猖獗，削弱了原本發育不足的政府能力。因此政府無法很好地提供公共服務，包括供給水利資源、降低嬰兒死亡率、劃撥發展性支出，等等。

另外一個更為重要的影響渠道是：黑手黨勢力逐漸生長起來後，便開始干預地區政治。作者發現：黑手黨活動頻繁的地方，1909年選舉的競爭性受到了顯著影響。這表現為這些地方候選人的得票分布更為集中。更為重要地是，這一影響持續到了當代，作者發現1900年黑手黨活動指數每增加一個點，會使得1961年以及1971年的高等教育減少33%！和前面一樣，這一惡劣後果的影響渠道，也是黑手黨削弱了政府能力、干預地方政治。

這篇文章，三位作者回到黑手黨大發展的歷史轉折點（critical juncture）。他們的研究發現：1893年的旱災與農業減產使得西西里爆發了激烈地社會主義運動，在國家力量薄弱的環境下，地主為了維持自身優勢地位（以及財產保護），轉向支持剛發展起來的黑手黨，利用他們鎮壓新興的社會主義運動，這助推了黑手黨向整個西西里與義大利擴散。而黑手黨的擴散，又顯著地影響了政府能力以及政治競爭水平，最終影響到當地的經濟發展，而這種影響一直持續至今。最近，關於清代政府能力的新研究發現：大清帝國，實際上比我們想像的要「虛弱」很多，從這個角度，中國的秘密會社組織，是否也如黑手黨一樣是一種社會自發的產權保護機制？抑或，這是一種經濟互助機制？這都值得研究中國的學者深入思考。

文獻來源：Daron Acemoglu, Giuseppe De Feo, Giacomo De Luca, Weak States: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the Sicilian Mafia, NBER Working Paper No. 24115, Issued in December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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