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大眾解釋當代藝術的嘗試：為什麼賈科梅蒂的畫好。

來自專欄 囈語

這是一篇假定面向對象是沒有藝術理論基礎的人的文章。所以寫起來會有些麻煩，在進行後面的論述之前，我希望讀者先記住我下面寫的這幾條文字，這樣會好理解一些。然後這篇文章會很長，前期的論述會很啰嗦，但是顯然如果真的要詳細解釋一個藝術家為什麼偉大，你不會指望這是一篇生動有趣的段子。

1.我講的不一定是完全準確的，我收到的教育更多是面向如何創作的教育，理論知識事實上是相對比較匱乏的。所以我只能站在一個學習畫畫的學生的角度來解釋，也就意味著我講的東西有可能是錯的，也歡迎任何質疑和斧正。

2.藝術和美學有關，和美感無關。簡單來說，一件東西是不是藝術和它美不美沒有關係。為了方便理解，你們可以把當代的藝術家創作作品的過程想像成寫論文，我們都知道讀論文需要一定的學術基礎，像我現在就不可能直接手拿一篇量子力學的論文開始讀，因為我沒有掌握這門「語言」。事實上我現在做的就是嘗試把一篇「論文」（也就是藝術家的作品）給沒有了解過這門學科的語言的人解釋。這很難，所以我只能嘗試靠近這個結果。

首先我感覺要理解賈科梅蒂的作品，必須的理解。

1.他創作的手段

2.他的想法

3.他創作內容在他職業生涯中的推進

4.時代背景很重要，但是我沒有辦法也沒有這個能力從藝術史的開頭一直講到賈科梅蒂

首先是創作手段，對於當代的繪畫來說，繪畫的手段甚至比繪畫的主題更重要。我的老師習慣把它叫做「參數」（parameter）。就是說你畫畫不能隨便畫，真正好的畫一般都給自己限定了邊界，而這種邊界經常不是關於繪畫的主題，而是繪畫的方式。而你回想藝術史裡面的大家，你會發現，他們留在了歷史書上，很多時候都是因為他們的繪畫手段而不是他們探究的主題。比如說有名的畢加索。

他的手段是把人體的幾何分割，用幾何的方式理解形和體積。

又比如說Max Ernst

他的手段是拿手指在畫布上擦出一塊一塊的形狀，然後想像這些形狀想什麼，然後再進一步描摹。（是不是有點像我們經常指著天上一朵雲說看那朵雲像什麼東西）。這屬於超現實主義，而超現實主義流行起來的理論基礎是當時弗洛伊德有關於潛意識的心理學研究。超現實主義的宣言大概意思就是人的心理和潛意識比起物體有可能才是真正的真實。而Ernst這個手段就是基於這個理論來探究潛意識的真實。

也就是說對現在的繪畫來說手段通常比主題更重要，最主要因為他可能更能直接有效的反應作品背後的理論基礎。再次之上，當代藝術家創作的時候他用的材料，時間，地點，觀眾等等都要圍繞著他想表達的理論和觀點構建。我們上課的時候經常做一個東西出來會被同學質疑你為什麼要用這個材料，為什麼要選這個地點展示，為什麼這樣，為什麼不那樣做...也就是說假設你看到了一幅畫，而你覺得它是在亂塗亂畫，又假設這幅畫的作者確實是個優秀的藝術家，而不是在忽悠人，那麼它背後幾乎肯定會有一套這樣的創作手段的邏輯。

回到賈科梅蒂上來，那麼他的手段是什麼我不直接說，但是我可以翻譯幾段他的話，你們大概有些印象。

有一段採訪裡面他說他有一次坐在Montparnasse的一家電影院，他不覺得他看到了屏幕上移動的圖像，而感覺是一個個移動的點。至於坐在他旁邊的人，他第一次看到這些人就好像他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一樣，去掉了之前存在在那裡的一層面紗。（我覺得這裡講的是我們有的時候會突然感覺到身邊的事物的一種熟悉的陌生感）所以從那一刻起，他感覺他想通過自己的作品來闡述他看到的東西。（注意，這裡的闡述他看到的東西很重要，因為這個時候他的重點就已經不是放在物體本身，而是放在他自己的眼睛的視野上。）

再看幾段他寫的東西，我給了翻譯

Picking up the article this evening I started on the other day, I find I』m no longer in

the same relation to what I was going to say. There』s something like a gap, the

facts don』t have the same importance for me or rather they have slipped onto

another plane, into a different distance and I』m not quite the same either, I』m

not standing in the same place in relation to things, their meaning has a

different color, everything has moved into a different light, but it』s

especially the distances between me and things that have changed, time is no

longer the same

繼續我幾天之前寫的文章時，我感覺我和我想說的的話之間的關係已經變了。我感覺有個鴻溝，之前的一些事情不再對我有同樣的重要性或者是他們已經滑入了另外一個平面，進入了不同的距離。然後我也不一樣了，我和物體的相對位置發生了改變，他們的意義有了不同的顏色，所有東西都移入了不同的光線，但是尤其是我和其他東西的距離發生了改變，時間已經不一樣了。

上面這段話很重要，這幾乎就是他作畫手段的一個文字版本。因為他的描繪重點是闡述他自己的視野，然後他自己和物體的相對位置會隨著他自己的移動和物體的移動不斷變化，所以每當他們發生變化的時候他就會重新測量然後在此之上繼續畫。

比如說他先畫了鼻樑和眼窩（其實對他來說那不是鼻樑和眼窩而是他自己的視野）

然後鼻樑在他的視野裡面比起眼窩更加靠近他所在的位置。所以他加重了一筆

這些添上的橫線豎線都是用來測量相對位置用的

等他蘸完一次顏料之後，他自己的相對位置和模特發生了比較大的改變於是你可以看到頭的最上方發生了一次比較大的位置變化。

這些重疊的線都是不斷重新測量的結果。

事實上他在處理物體的時候是沒有物體的概念的，也就是說他在畫人臉的時候沒有在想著人臉，而是在畫人臉之間的相對位置，相當於人臉是通過這些測量線而自己出現的，他並沒有直接畫人臉。他畫的是自己的視野。同樣的，他的畫也模糊了背景場景和物體之間的關係。

比如說大家喜聞樂見的達芬奇最後的晚餐

是不是很明顯的物體和空間分的很開。但是賈科梅蒂的畫呢。

他畫的是視野，所以空間和物體是沒分開的。再看到這畫裡面密密麻麻的測量線，都是每一次相對位置發生變化的結果，你可以看椅子左下角的椅子腿出來了一根斜線一直引導到後方的洗臉池往上走又有一根斜線回到了人的頭上。我看這幅畫的時候看到的是他在畫畫的時候的動態，和物體的動態。結合他的隨筆，你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既然每一個時刻物體都在不斷變化，那麼這個不斷疊加的物體相對位置的測量線和一幅精美的照相素描哪個才更加接近真實。

顯然賈科梅蒂並不覺得他做到了重現甚至是靠近了他所看到的視野，或者是描繪了真實。這些嘗試在他25歲的時候他就試過，然後他覺得這種嘗試一定會失敗。因為我們看下面兩句

Once again, though, there was a kind of confusion: did I want to reproduce things I saw or was it an affective thing

plastic representation of the living of nature but composed and transposed. Exact copy or the search of a copy

意思是他很費解他到底想要再現自己看到的東西還是說這是一件由情感主導的事情。然後他畫畫的方式到底就是複製還是對複製的尋找。顯然你沒辦法回答這兩個問題，但是想要到達真實這兩個問題是避不開的。所以他的嘗試註定會失敗，但是他又說又是這種不停地失敗會讓他更加靠近真實，因為每當他嘗試一次就會感覺自己懂得更多一些了。

這種嘗試的特殊性質也反應在了他的畫裡面，有沒有發現他的作品看起來都像沒完成的草稿。但是他們像草稿是因為他的一系列探究導致的，而不是他故意畫的像草稿一樣。這就是亂畫和所謂「藝術」的區別。

我也曾經嘗試過畫他的那種畫法。不過方法稍微不同一些。然後這塊大腿骨幾根簡單的線花了我一個小時。親身嘗試我發現這種畫法會讓你真的特別特別仔細的觀察東西，因為你得察覺一些非常小的變化。

為什麼他的畫好，因為他的作畫手段明確，而且是緊密圍繞著他的想法來的，一直推導到畫面上每一步都是可解釋的，這樣子說起來簡單，但是我自己嘗試過，真的很難很難很難。從背景上來說他的畫和存在主義哲學有很大的共鳴，我會在這樣一幅感覺存在非常短暫不停轉變的畫中感受到一種存在主義焦慮。而且我特別喜歡的一點就是我感覺他很真誠，他是在真誠的進行他的探索。甚至從長相就可以看出來。

這還只是講講他的畫，他的雕塑和生涯創作風格的改變還有很多值得深挖的東西，他的隨筆也是他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改天有時間更新。

我承認要一股腦接受我講的這些需要有些「信仰之躍」，因為就算我這麼嘗試解釋了你還是可以主張這些東西都是虛的，沒有意義。所以某種程度上相信也算是藝術的基石之一。但是有的時候當你擺出一副賈科梅蒂的畫。

鬼畫符，皇帝的新衣，洗錢，所謂的藝術。我覺得這種情況下有些「行內人」生氣開嘲諷不是不可理解。沒有這些現有的知識當工具來解讀這些畫的時候而看不懂覺得丑很正常。而總有些人自作聰明大談自己沒有經過思考就得出的結論。就算賈科梅蒂的畫可能是沒有意義，但是讀完我這篇文章之後我相信很少會有人認為這是「鬼畫符」了。沒有那麼多人會像我這樣開長文解釋，成本太高。我之前還真的用心查過當代藝術洗錢希望能夠找到一些人關於當代藝術操作的有意思的理解。但是很遺憾沒有找到。唯一一篇文章還是一篇辱罵當代藝術的文章，就好像一群不懂的人事前開了個會暗地決定好當代藝術就是屎了一樣。

保持點敬畏心吧，不然真的很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