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4)(崔杼)——沒茶茶會

十方(4)(崔杼)——沒茶茶會

來自專欄 沒茶茶會

十方(4)

原創 2018-03-20 崔杼 沒茶茶會

第四卦 線,如白糖撒於孔珍珠匣內,螞蟻縛紅繩於尾,勤懇搬運。半日過後,匣空矣。

車隊的速度越來越快,眾人都有些疲憊。好在已經進入鄭國境內,距離京邑越來越近,隨行護衛人員的情緒日漸回暖。

姜歧在某個中午午睡時被馬車外哼唱家鄉小曲的侍衛吵醒了。如果是十方,她大概會掀開帘子鼓掌叫好,十分捧場。順勢嘮嘮家常,義結金蘭。而姜歧,則緩慢地拉開車側面的帘子,瞪著一雙丹鳳眼,下拉著嘴角,直勾勾地盯著侍衛看,差點把侍衛看哭。家鄉小曲並不能感化姜歧一顆想要懟天懟地的決心,只能自取滅亡,侍衛哭爹喊娘地跑走了。姜歧面癱著臉放下車簾,繼續午睡。

目睹了這一切的馮碗在後一輛馬車裡陷入思考。自從十方因他病癒之後,他的境況就變得好過很多。鄭呂把他安排在疏影、花意的馬車上,兩個姑娘輪流值班,輪到誰誰就去前一輛馬車伺候。剩下的就負責看守馮碗,防止他逃跑。這任務並不困難,因為馮碗不打算跑。他沒錢,沒親人,沒家。跟著車隊最起碼不用餓肚子,這是天大的好事。不過他也知道這樣的日子不長久,以往朝不保夕的生活讓他學會了,要想活著,必須拼盡全力才行。他要學習,要變強。

他挑中了姜歧。

根據他的觀察,車隊里權利最大的人是鄭呂,車隊的行進方向、速度和人員安排,都由他來做主;車隊里最強壯的人是那個唱小曲的侍衛,夜間趕路遭遇野狗群時,他一箭射穿了四隻野狗,勇猛無匹。但是他們都比不上姜歧。那天在車廂里的對峙,讓馮碗意識到姜歧與他人的不同,那是一種斬釘截鐵的決心,是與對手相遇時毫無懼色的強大,是精神層面的不可摧毀,絕對信心支撐下的無所畏懼。

那是馮碗想要擁有的東西。

所以,從那天起,馮碗就一直在偷偷觀察姜歧,把他視作老師和對手。像幼狼學習頭狼的一舉一動,一邊小心翼翼窺視,一邊暗自磨尖爪子,等頭狼不察,就一舉擊殺!

「你在看什麼?」疏影跪坐在藤麻墊上問。「沒什麼。」馮碗冷漠地回答。疏影咬了咬下唇,從暗櫃里拿出一小包做成金魚狀的點心。這是路過上一座城池時,托採買的侍衛捎帶的糕點。豆沙餡,包在薄麵皮里,甜,綿,軟。馮碗的眼睛直了,像鉤子似的刮在豆沙金魚包上。疏影身手很好,給他留下了不小的陰影。打不過,就只能虎視眈眈地死盯著。

疏影把紙包打開,拿在手裡,對馮碗說:「我把糕點給你吃,你一會兒乖乖喝葯,好嗎?」馮碗停頓片刻,像是在琢磨劃不划算,後來那糕點的香甜氣佔了上風,「嗯。」「那你可答應我了!」疏影把糕點遞到馮碗手裡,馮碗一沾手,就猛地抱住,退到馬車一側,警惕地狼吞虎咽。

「慢點吃,別著急。」疏影愛憐地說。可憐人心疼可憐人,馮碗十五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遇上戰亂,常年忍飢挨餓。看起來只有八九歲的樣子,矮,瘦,小。大概是身體需要,他更偏愛甜口味的食物,對湯藥的味道深惡痛絕。也許飢餓時尚能忍耐,但一旦填飽肚子,想要哄他喝一口苦湯藥,簡直難於上天。疏影為了讓他吃藥,可以說是「坑、蒙、騙、哄。」無所不用其極了。怎麼才能讓他好好吃藥,身上的傷快點長好呢?疏影頭痛地想。

馮碗不理解疏影的擔心,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全好了。也許還有些正在流血的口子,但那是完全正常的。他之前見到的所有人,身上永遠有流血的口子和乾癟的胃。在他的記憶里,人就該是這樣的。

馮碗舔乾淨紙包上糕點渣,隨手把紙皮扔在車外。疏影從爐子上拿下一個棕色小碗,裡面是溫熱的黑色湯藥。馮碗苦大仇深地看著這個碗,緊蹙的眉頭,皺起的鼻子都明明白白地說明「不喜歡」。疏影安慰道:「就一口,閉著眼一下就咽下去,來!」馮碗煩躁地接過碗,用與剛才截然不同的緩慢速度把碗靠近臉——一股濃郁的中藥的噁心苦味!

馮碗偷看了疏影一眼,疏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用眼神無聲的催促。馮碗把碗沿壓在嘴唇上,又瞄了疏影一眼,疏影目不轉睛地含笑看著他。這女人好煩!馮碗鬱卒地想。這時,馬車外傳來一個侍衛的聲音:「疏影姑娘,小姜先生喚你去前面馬車伺候。」疏影下意識轉頭應答:「哎,我這就去。」馮碗瞅準時機,動作迅速地把中藥從肩膀上方的窗戶潑掉了。

等疏影轉回頭,就看到馮碗一臉痛苦地吐著舌頭,五官擰在一起,一副剛咽了湯藥痛不欲生的樣子。

剛巡視隊列一圈經過馬車莫名其妙被潑了一臉湯藥的鄭呂:「啥?」

馮碗理直氣壯地要求道:「我要吃蜜餞。」

雖然奇怪但是並沒有發現哪裡不對的疏影:「……好。」

安撫完馮碗,疏影換到前一輛馬車。甫一進來,就看見地上鋪著一層畫了一半的畫紙。十方正指揮花意在紙上作畫。姜歧懶洋洋地躺在十方的大腿上,時不時指點一句。

十方不滿道:「不是這樣的,我要的是牡丹花,牡丹的葉子不是這樣的,牡丹是三葉復生。」花意辯駁道:「可是奴從來沒有見過牡丹花啊,實在想不出它的葉子是長什麼樣的。」十方心急地想要自己動手,腿剛要離地,腰上就被掐了一記。「你又亂動什麼?你的畫跟狗啃的似的。」姜歧訓斥道。十方乖乖不動,煩惱地小聲抱怨:「可是她畫得不對。」

姜歧斜覷著眼睛看了花意一眼。

察覺到他的目光,花意拘謹地行了叩拜大禮,頭抵著車板說:「都是奴的錯,奴於畫畫一道沒有天分。」

姜歧不為所動,輕聲道:「那我要你有什麼用。」

疏影在馬車門口跪倒,一路跪行至花意前方,叩拜說道:「奴有幸參加過京邑去年的賞花宴會,曾見識過牡丹花海,雍貴美艷。可否容奴獻醜,執筆一試?」姜歧沒有說話,疏影的餘光看到花意的側額流下冷汗。

靜默。

姜歧突然問道:「馮碗怎麼樣?」「身體尚在恢復中。」疏影謹慎地回答。「看來你把他照顧的很好。」姜歧用手指捲動十方垂落的長髮感慨。疏影很緊張,嗓子綳在一起,聲音乾巴巴地回答道:「不敢。」十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掐了掐姜歧的耳垂,眼睛裡明晃晃地透露著不解:你做什麼又嚇唬她?姜歧惱怒地丟掉手裡的頭髮,轉過頭埋在十方的大腿里,惡狠狠地咬了一口。

十方「啊呦」地叫出聲。

跪下的兩人被嚇得一抖。姜歧鬆開嘴,慵懶說道:「起來吧,把你見過的牡丹畫出來。」

十方又疼又委屈,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其實姜歧根本沒用力,她就是心裡委屈,一分疼也要想成十分。姜歧才不搭理她,自顧自躺著。十方等了半晌,等到眼眶裡的淚都退回去了也沒等來姜歧道歉,又忍不住生自己的氣——哭都哭不出來,你怎麼這麼笨?

疏影根本不敢抬頭,聞言謹慎地跪行至桌前提筆作畫。她畫得很小心,彷彿手裡抓的不是筆,而是兩條人命。

好在她的確親眼見過牡丹,畫工也尚算紮實。畫畢,疏影擱下毛筆,輕輕吹乾墨跡,雙手捧著紙張的側面,準備舉起獻上。誰知右手食指這麼一滑過紙側,居然被鋒利的紙張邊緣割出一道傷口,血頃刻便涌了出來,污了紙張!疏影動作一僵,心跳聲突兀的大了起來,額上出了一層冷汗!

與此同時,十方突然頓住,眼神變得空洞,渙散地看著前方。一滴淚從她眼裡落下,正滴在姜歧的臉上。

馬車裡的景象好像變成了一幅畫,所有的人都保持一種靜止的狀態。最後是疏影攥著畫跪倒的聲響打破了靜謐。十方回神,下意識低頭去看疏影。疏影以為自己在劫難逃,心如死灰。突然聽到姜歧說道:「把畫放下,你們兩個出去!」一時間疑心自己聽錯了。「還不快走!」姜歧坐了起來,加重語氣道。花意爬起身來,拽著疏影離開了馬車。

「怎麼了?」姜歧用手擦掉已經流到下巴的淚珠兒,坐起身來詢問道。十方還有些茫然,恍惚著回答:「外感……宿命人物不用我們費力尋找,總會在你不經意間自己撞上來,嚇你一跳。」姜歧很感興趣,十方天生就有敏銳的直覺,像這種玄而又玄的外感之術、看相、斷言真假等,都是姜歧想學卻學不會的本事。姜歧興緻勃勃地問:「你知道什麼了?」

「那就要看你想問什麼了。」十方空靈地回答,彷彿在夢遊。

姜歧手裡摩挲著一隻白玉蟬,玩味地問:「疏影怎麼樣?」十方探腰去夠疏影畫的那張牡丹圖,看到被血污了紙張一角和手掌攥出的褶皺,皺著眉頭說道:「凶多吉少,她很不甘心,很痛苦……」

姜歧本來就不關心婢女是死是活,看到十方如此糾結,馬上換了個問題:「鄭國怎麼樣?」十方看著手中的圖畫,作畫的紙是上好的梨木紙,做出來的紙潔白,細密,質硬,不散墨。疏影的血跡不多,滲透一角,卻沒有影響畫紙中央的牡丹,此牡丹,花朵壯實囂張,枝葉伸展自然,一看就是盛花期的牡丹花。「如日中天,一枝獨秀。」十方答道。姜歧滿意地笑了笑,繼續問道:「那我們什麼時候成的親?」

十方瞳孔一縮,神智歸來。氣息不穩地叫道:「你……你怎麼這樣問?」慌裡慌張。

姜歧一本正經地追問:「回答我呀!」

十方縮成一團,又羞又惱又怕,答:「我不……」尾音都是顫抖的。

姜歧看得心滿意足,滿足了自己的變態慾望,變得很好說話。「好吧,那燕國國君到底死了沒有?」

終於換了話題,十方松下一口氣,手忙腳亂地去看畫:畫是畫,牡丹是牡丹。無奈道:「看不出來了。」姜歧倒是毫不失望,洒脫一笑,道:「天機哪能全然泄露,窺探到細枝末節就該心存感激了。人生在世,還是要親歷親為,隨遇而安。」好淡然,好正直!彷彿剛才那個欺負少女的魔王不是你一樣。

這個人真的不是好人!十方看著對面那張笑的邪氣肆意的臉,滄桑地嘆了一口氣。「那些人怎麼會第一次見到阿歧,就都覺得他心思單純,纖塵不染呢?他們是瞎嗎?」十方認真地困惑著,把畫紙卷好放進竹筒里封存。「也有可能是傻。」她自我肯定地點點頭,又跪趴在車廂里,收拾散落在四周的殘畫。

姜歧一邊欣賞著十方忙碌地整理馬車,一邊回憶剛才與十方的對話。他的腦海轉過成千上萬條陰謀詭計,一條一條權衡利弊,選出最快捷有效的幾條,開始填充細節。

十方整理好了馬車,心情就恢復的差不多了,她坐在桌前喝著茶水,自言自語道:「算算行程,我們也快到京邑了。」姜歧聞言撩開車簾,觀察官道上的樹木種類,道:「枇杷繁多,枸杞遍地,此處氣候溫暖濕潤,我們果然是要到京邑了……看道路兩旁的房屋樣式和材料,最遲兩天,就會看見進京的城門。」

哦,這麼說來,即將見到那位傳說中弒兄殺妻的鄭國國君了。這種好像故事裡的人物要活過來的感覺,很新奇,很有趣,還有一點莫名其妙的恐懼。十方有些不安地放下茶杯,蹭到姜歧身邊,得到安撫摸頭順毛一記。「別怕,」姜歧說,「一切有我。」找到家的小動物趴在姜歧身邊小小地打了個哈欠,安心地打起盹兒。

隔天,黎明時分,車隊抵達京邑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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