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崩塌——六世紀羅馬不列顛意象

文明的崩塌——六世紀羅馬不列顛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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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晨風中夾著一絲寒冷,吹拂在弗拉維的臉頰上,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同時停下了腳步。

駐足片刻,他將目光投向了道路的遠方--那裡曾是由一方方褐綠色的農地織成的廣袤田野,如今依稀可見的卻只有被雜草和枯木點綴著的無盡蠻荒。

弗拉維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嘆一聲,正準備抖擻精神繼續趕路時,一陣酸痛灌入了他的後腰,他略一皺眉,卸下了背上裝滿貨物的皮囊,緊挨著路旁灌木叢中的一塊白石坐了下來。

那是一塊被苔蘚和蕨草湮沒的破碎大理石碑,碑身密布的紋路早已被侵蝕殆盡,碑面上錯落有致的銘文也已被雨水和風沙磨礪的模糊不清,唯有頂端那裸露在外的「D·O·M」(獻給至高無上的上帝)在蔥蘢樹影下顯得格外醒目,彷彿在向每一個過路者訴說著屬於過去的古老傳說。

此時的弗拉維卻沒有半點欣賞風景感時傷懷的興緻,他只渴望著休息片刻後腰痛能有所緩解,他好繼續馬不停蹄地踏上旅途。背靠著石碑,他摸索了一會兒,從腰間的背帶里取出了那匹早已被汗漬浸濕的水袋,暢飲起來。

曠野里的晨霧正緩緩散去,陽光透過樺樹梢間稀疏的林影傾瀉在弗拉維的肩上,在青白交接的大理石的映襯下彷彿一幅充滿了自然景緻的《林間休憩圖》,靜謐,安詳,而美好。弗拉維放下了手中的水袋,靜靜看著遠方的地平線變得清晰,默默聽著林間的鳥鳴聲此起彼伏,竟也感到一絲陶醉,不由地徐徐將全身都投入陽光的懷抱里。

草叢裡的一陣沙沙聲,打破了弗拉維心中剛剛升起的寧靜;他如一頭受驚了的猛獸一般,倏地從原地跳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了懸於身側的短劍,低伏下身姿向發出聲響的方向緩步走去。長期捎送貨物、穿越蠻荒的經驗教會了他時刻保持警覺,他緊緊攥著的那柄短劍,正是在一次與撒克遜盜匪的遭遇中從敵人手中奪得;那略鈍的劍刃不知曾多少次沐浴鮮血,而弗拉維此時已然做好讓它再次衝鋒陷陣的準備。

一陣輕風吹過,樹葉窸窣聲遮住了草叢中的動靜;風止葉息之際,一切又重回了寧靜。太陽升的更高了,一縷縷如細絲般的陽光摟在一起,將溫暖投向依舊浸著露水的土地。

弗拉維像一尊馬爾斯神像一般佇立著,警惕地環顧四周,用他那敏銳的聽覺捕捉著一切聲音。就這樣過了整整三分鐘;弗拉維終於輕舒一口氣,將劍重新插回鞘中,在仔細確認了周圍並無異樣後,拾起剛剛在驚嚇中掉落一旁的水袋,背起沉甸甸的貨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片樹林。

弗拉維抵達維魯拉米恩(Verulamium)時,最後一縷夕陽正緩緩從地平線上隱去,一輪新月高掛在東方藏青色的天幕上,在夕陽與月光相接的青色天空下依稀可見一座城鎮黑洞洞的剪影。此時的弗拉維已經感到筋疲力盡,但趕夜路的恐懼迫使他拖著沉重的腳步繼續前進。

當他終於氣喘吁吁地走到城牆前時,月色已完全鋪灑下來,將昏暗無光的大地照出些許可辨的輪廓。就在這寂靜而清澈的月光下,弗拉維再一次加快了腳步,徑直跨過坍塌的城門與支離破碎的庭壘,碎石瓦礫滾落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建築與街道間迴響,如同一支軍隊,尾隨著他的背影。

他佝僂的身影穿過無聲的城鎮--說是城鎮,實際不過是一片早已被廢棄的斷垣殘壁。維魯拉米恩,就靜靜地躺在那裡。它昔日的所有榮耀與輝煌、苦痛與創傷--從布狄卡女王與羅馬軍團在城牆下的殊死搏鬥到朗蒂尼亞姆通往艾伯雷肯的寬敞大道上絡繹不絕的商販,從城市廣場前操著不同口音的熙攘人群到巴西利卡外身著各式服飾的談判代表,從市政議事堂的大廳內什長們的高談闊論到圓形劇場里蘇格蘭戰俘聲嘶力竭的怒吼--都趨於沉寂,隨著沃特林大道邊渡鴉的哀鳴聲一起被無邊的黑夜湮沒。

然而,弗拉維卻不會想到這些,不,他甚至根本不會知曉這些--早在他降臨到這個世界以前,維魯拉米恩就已是一片緩慢崩壞的廢墟,如同不列顛這塊土地上無數座面對著同樣命運深淵的偉大城市,它雄偉的議事大廳與圓形露天劇場在時間這柄利劍之下逐漸鏽蝕,直到已無人再記得它昔日的模樣,已無人再懷念它昔日的輝煌。

無人?也許未必。

作為一個在崇尚力量與武士榮譽的世界裡成長起來的男孩,弗拉維從小就與他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喜歡細細端詳那些被家中長輩認為一文不值的裝飾品,去破敗無人的城鎮里饒有興趣地看牧師禱告,或是去集市上聽見多識廣的木材商人們講述那些百聽不厭的故事與傳說--那是些讓年幼的弗拉維瞪大雙眼,久久不能自拔的傳說。

在那個傳說的世界裡,和煦的陽光普照大地,綿延不絕的農田與牧場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盡頭;那裡的人們不必終日為活命而四處流散,不必隨時兵戎在身以備不測,不必攜家帶口蜷縮在城堡山牆內的棚屋裡--不,那裡甚至根本沒有城堡!

人們生活在由碩大的宮殿與劇場、肅穆的神廟與教堂、雕樑畫棟的浴場與柱廊構成的龐大城市裡;城市與城市之間有寬敞平坦的大道相連,有橋樑與驛站為來往的旅人提供便利,有海港與渡船將人們載往更廣闊的世界,同時將那廣闊世界裡的各類奇珍異寶源源不斷地送往每一座宮殿、每一個集市、每一幢鋪著五彩斑斕的地板,鑲嵌著花窗玻璃的鄉間莊園。那是一個書與詩歌的世界,一個藝術與哲學的世界,一個你可以清閑地坐在庭院內賞花觀鳥而不必為下一頓午餐憂心忡忡的世界,一個你可以通過智慧與才華獲得與戰功赫赫的將軍武士們同等殊榮與尊重的世界。

弗拉維並不真的相信這些傳說,儘管他發自內心地希望有這樣一個美好的世界--哪怕不像傳說里的那般完美無缺,至少他渴望著與撒克遜人那無休止的戰爭可以結束,他渴望著能夠行走在寬闊的大道上而不必隨時有喪命的風險,他甚至渴望著有一天他可以將那柄沾染了無數血污的短劍永久地封存起來--弗拉維從來不是一個武士,他的本心不斷告訴他他並不屬於戰場,他渴望前往教會學習,卻被父親毫不留情地拒絕;他渴望像集市上的批發商們一樣南來北往,卻被他尚武的兄長百般嘲諷。若不是因為他父親一位經營皮革生意的商人出面邀請,或許弗拉維早已與他那在布雷米亞參軍的舅舅一樣拋屍荒野了。

百種思緒湧上心頭,弗拉維忍住情緒與身體勞頓,徑直穿過了整片廢墟,站在了自城鎮北門通往西部的路口處。三公里之外,黑暗中閃爍著的一點微弱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應該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了;弗拉維加快了腳步,將藏青色的夜空下維魯拉米恩陰森可怖的剪影甩在了身後。

「什麼人?!」,手持長槍與火把的莊園守衛們對著黑暗裡若隱若現的人影喊道。

「弗拉維·烏斯托斯!我奉瓦來里烏斯·埃烏斯老爺的命令為歐利烏斯老爺送信,本該昨日抵達,路上耽擱了行程,請您替我轉告歐利烏斯老爺!」,陰影里那人的輪廓逐漸清晰,正是已經疲憊不堪的弗拉維。

「站在原地不要走動!我們即刻轉告!」,一位戴著褐色腰扣的守衛高聲回到。

……

半個小時後,弗拉維已經坐在了歐利烏斯·福斯特斯的會客廳中。他兩側的牆壁上懸掛著象徵著莊園歷代主人戰功與榮譽的寶劍、彎刀、皮鞭、戰靴與腰扣;在他的正對面,歐利烏斯正仔細端詳著弗拉維剛剛從貨囊中取出的一塊首飾,不時發出一兩聲讚歎。

「瓦來里和我提起過你;你從西邊海岸的野蠻人那裡撈到了不少寶貝,如果你把它們賣給撒克遜人,一定能大賺一筆」,歐利烏斯開頭說道,視線並未離開手中的那件首飾。

弗拉維沒有作聲。直覺告訴他,對方並不希望他在此時發聲。

「大海對面,可有數不清的這樣的寶貝」,歐利烏斯繼續道,「瓦來里一直想到大海那邊去,可惜……」

他突然停住了,將目光投到了對面這個體型消瘦,滿臉倦意的青年身上。

「瓦來里說,你一直對參軍和打仗沒有興趣,你甚至公然和你父親發生爭吵,因為你想跟著瓦來里一起四處走動,是不是?」

弗拉維楞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歐利烏斯,旋即將目光移到了歐利烏斯身後的牆壁上懸掛著的一柄長劍;不知為何地,他立刻想到了自己隨身不離的那把短劍,想到了獲得它的種種血腥遭遇,想到了它一次次在刀光劍影中拯救自己,想到了自己渴望有朝一日能夠將它永久地塵封……

「是這樣的。埃烏斯老爺對我一直非常照顧,如果不是他,我可能已經死在了西邊的戰場上」,弗拉維沉思片刻後回答到。

「很好。很好。四處走動,得到更多的寶貝......」歐利烏斯的視線重新回到了他手中的首飾上,「你不應該去布雷米亞和那些傻瓜一起送死,你是有才華的人,你應該到大陸上去,那裡有數不清的寶貝,還有教堂、宮殿、劇場、圖書館……這樣,我給你寫一封介紹信,你沿著大道一直往南走,我在杜布里斯有一個叫歐根內斯的熟人,他和海那邊的撒克遜人關係不錯,你只要能找到他,他就能帶你到大陸去……」歐利烏斯一邊如自言自語般說著,一邊繼續把玩著手中那件玩具。

「我需要先向埃烏斯老爺報告,才能決定是否能按您說的來做」,弗拉維平靜地回到,儘力克制住內心不斷升涌的情緒。

「此事不宜遲。歐根內斯聽說,撒克遜人準備在秋天對我們發動全面進攻,那時候再渡海就是找死。歐根內斯的船隊三個月後要轉移去大陸,那是你最後的機會了,如果你不抓緊時間,我也……」歐利烏斯攥緊了手中的首飾,抬頭看向了弗拉維。

弗拉維沉默了。幼時在集市上聽到的種種傳說一幕幕的在他的腦海里浮現:雄偉的建築、恢弘的廣場、繁榮的文化、絡繹不絕的商人、千姿百態的路人、取之不盡的財富……即使他從未真正相信過如此空幻的傳說,內心裡對美好世界是追求卻從未止息。

沉吟片刻後,弗拉維抬起了頭。他看向歐利烏斯的目光里充滿了堅定與決絕。

「我會想辦法在三個月後趕上最後一班船隊去大陸,去尋找更多和您手上這件一樣美麗的寶貝!」

……

三個月後。

六月特有的暖風吹過港灣里飄揚著的旗幟,晴朗的天空下,船隻輻輳,人頭攢動;海浪拍打堤岸的聲音、水手們將貨物裝運入船艙的聲音、岸上來回穿梭的商人與牧師此起彼伏的話語聲交織在一起,一時間人聲鼎沸,喧嘩熱烈。

在這一切人聲匯聚的中央,佇立著一個人。彷彿與周遭的一切都了無關係一般,他一言不發,緊盯著港灣內整裝待發的船隻與水手們,眼中似乎同時充滿了對無畏探索的期望和未知世界的恐慌。

過了一會兒,他將目光從港灣內緩緩移開,轉而看向更遠處的海平面,看向大海的那一邊那個一直令他魂牽夢繞的世界。望著渺無邊際的遙遠海平面,他先是情不自禁地感到一絲恐懼,但這轉瞬即逝的恐懼迅速被他內心裡那股醞釀已久的情緒撲滅--海對面的那片土地,承載著一個失落的美好世界,一個他自幼耳聞卻從未親自見證的世界;而他,站立於此,面對著千帆待發的艦隊,勢必要盡此一生之力,重建那個失去了的美好世界。

他的名字,叫查士丁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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